日常瑣碎,大的矛盾不見有,但回家路上他們偶爾還會拌兩句嘴。寧家小少爺不太明白一個開車的人為什麽還有餘力細數他結帳時加塞了幾包奶酪條,他覺得委屈,也想大聲同他理論不要老拿醫生的話來壓人,可見他開著車又發怵,最後隻能別過頭,泄憤一樣故意將嘴裏夾心糖咬得喀嚓作響。


    不能怪他路上貪吃,一到家,想吃多少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寧家小少爺總要生悶氣,眉頭緊皺,並且從下車到進了自家家門還不肯鬆開。


    但他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沈鐸有時甚至不必說話,他便會在晚餐前自覺跑來島台四處打量,裝作若無其事一般問他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倘若沈鐸回答沒有,他會坐在高腳椅上支著下頜狐疑地反問他,生氣了?我都不氣了你還有什麽好氣的?


    沈鐸要是悶聲不說話,他便理直氣壯嘀咕,好麽,小氣鬼,比我還能生氣。


    活脫脫一個無賴模樣。沈鐸有幾次拉著臉不搭理人,可最後都叫他破了功。


    手頭有打發時間的差事,做倦了也有旁的物件兒可供消遣,不必因孤獨苦悶而難以入眠,也不必在夜半時分頻頻驚醒,沈鐸覺得這可能是他六年以來最好的精神狀態了。


    他是能夠清楚感知到他那種真實的滿足與安定的,拿剛回雲山苑的時候來說,那時他根本不能離開他半步,即使是隻有半個鍾頭的午睡也必須叫他隔著一張薄毯子撫背才安心,可等他逐漸適應之後,一天過午,三點多鍾的光景,他結束會議從書房裏出來,一眼便望見他在客廳那張躺椅上睡著了。一個人,歪著腦袋抱著書,香甜又踏實,他過去取走他膝上的畫冊都沒動靜,仿佛春日下曬太陽的懶貓,翻了幾個滾兒便自顧自攤開毛絨絨的肚皮打鼾。


    總歸是養出一些成果來了。精神好,人又長了肉,睡覺時抱在懷裏便格外舒服。多年在外生活使得沈鐸習慣淺眠,有時候他會因為寧予桐翻身的動靜轉醒,如若睡意還在,那麽他會將他撈回去,肆無忌憚地抵著對方肩膀入眠,要是實在睡不著了,他便隻管在深夜出神,就著窗簾縫隙間的微弱光線反覆打量小孩兒的睡顏。


    十七八歲的很多個夜晚,他也是這麽過來的。光是抱著人,不合眼,耳邊綿長的呼吸聲能叫他一整夜都心安。不過那時他年輕氣盛,隻看眼前事,腦子裏是沒有太多雜念的,現在就不一樣,天蒙蒙亮之前的那幾個鍾頭裏,他需要體會無數次天人交戰,不斷質問自己是否不應該繼續編造謊言。


    然而很遺憾,那些思慮的結果往往是相同的。


    一切得以繼續的前提是寧予桐在失憶狀態下毫無保留的信任,因此殘存的那一點人性無時不刻在拷問他的內心,但每當他動搖,現實的平靜與美好又總讓他不忍摧毀。


    那些叫人委屈哭泣的經歷已經隨著記憶一併消失了,他們有著嶄新的開始,他想要看他在自己懷裏毫無負擔放肆大笑,又或者因為通關遊戲而滿地毯打滾,不需要遮掩,不需要估量,哪怕是太過孩子氣也不會遭到指責。


    我的寶貝,他有時也陰暗想,不要再醒來了。偷的騙的又如何,不坦誠有不坦誠的好處,他是個混蛋,惡劣的本性根深蒂固,饒是再煎熬都無法違背。


    這是他唯一不能幹脆決斷的地方。


    他承認他足夠恐懼,但好在,他也足夠殘忍。


    整個四月他們都在雲山苑度過。一年中最溫柔的時節,天氣好得不像話,在日頭最充足暖和的午後,露台上常有嬌小的鳥雀繞著盆栽蹦跳,偶爾還會啄走幾片掉落的月季花瓣。


    大概是知道他要靜養,平日裏鮮少有人登門打擾,不過四月底的時候老太太倒是親自來了一趟,將保姆阿姨做的餐食點心塞滿了小半個冰箱,又仔細瞧了人才依依不捨走了。她心裏似乎還有怨氣,因而不論進門還是離開都不曾正眼看過沈鐸,寧予桐送她下樓還被她抱住了不放,似乎恨不得就這麽將他帶回家裏去。


    隻這麽一樁小插曲。


    五月初,照進玻璃窗的陽光逐漸灼熱起來,他們趕在溽暑來臨前出了一趟海。


    去的地方不遠,城市東南邊,蔣銳購置的一座小島,同時也是這老相識出的主意。


    郊野乏味,鬧市喧囂,去哪兒恐怕都沒有直接上島來得盡興又清靜。那小島是他專門用來招待人的,六十五英畝左右,裏頭像模像樣弄了一個度假村,還雇了酒店管家幫忙打理。人麽,除了貼身保鏢之外的幫傭是不必再帶了,單是彼此熟識的客人們,船司,還有一艘八十英尺的阿茲慕,早晨從港口出發,大約中午就能到。


    滿世界都知道沈家老三費盡心思要哄家裏人高興,因此受邀的朋友沒人駁他臉麵,隻是秦家的孩子落了地,秦崢脫不開身,一同前去的便換成了蔣銳身邊那個男孩兒。


    許靖舟根本沒想到自己也會被邀請,他還記著同沈鐸的過節,平時不見麵都覺得對方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怪物,知道要同去,盡管還有旁人,他也難免汗毛倒豎。


    可蔣銳卻要他大方一些。


    快三十的人了,誰會跟你一個小兔崽子計較。他說,更何況他凶不了你了,你有用處。


    有什麽用處,許靖舟其實也隱約明白。明麵上他是被邀請,但說穿了他也隻算作陪,隻不過他要應付的不是蔣銳那個幾個秉性桀驁目中無人的老相識,而是在那群人裏頭看起來最是人畜無害的羊羔一樣的寧予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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