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答案在嘴邊,但卻有些難以說出,那近侍已經走到陳銘遠身邊道:“陳大人安好,您快進去吧,陛下的確駕臨。”當日睞姐兒的滿月酒上,天子也曾駕臨,可那時他不過是三皇子,連太子都不是,現在來到自己的私邸,陳銘遠收斂一下激動的心情,不是特別好的事就是特別壞的事,可不管是什麽事,都是大事。


    信步走進廳內,一個人正負手看著牆上的畫,這麽多年,陳銘遠已經很熟悉他的背影,上前行禮道:“臣見過陛下。”當今天子轉過身來,看向陳銘遠擺手道:“起來吧,我隻覺得……”說著當今天子自顧自坐下,示意陳銘遠也坐到他身邊,陳銘遠依命坐下,看向當今天子,久久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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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許久天子方道:“方才看見這廳裏的畫,才想到,這幅畫掛在這裏已有差不多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阿遠,你我在書房一起讀書時候,翻到的東西可還記得嗎?”怎麽會忘記呢?陳銘遠的眼變的很溫柔:“自然記得,那時不光是為臣,陛下隻怕也驚呆了。”天下竟是如此之大,大的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這天下,原來除了天朝,別的地方並不都是蠻夷,那些地方,也不是皇家所說的貧瘠毫無出產,而是有黃金有珍珠有寶石有香料,有種種十分稀罕的東西。原來,這才是天下之大。天子長歎一聲:“那個時候,我才曉得,原來山海經裏的記載,竟是真的,以天下如此之大,有那樣稀奇古怪的東西也未可知。”


    但兩個少爺也知道,這些東西既被皇家密密保存,自是不能問出口的,畢竟數代先帝,都重申不許出海,說海外凶險,為子民計,自不能讓民眾涉險。可是少年的心一旦被打開,所有的禁令都成了探險的目標,這兩個少年從此在皇家的藏裏,去尋找那些在外麵已經被銷毀的記錄,查找當初先人的榮光,甚至互相立下誓言,若有一日,要讓更多的人看到外麵。


    天王廟的和尚遠渡重洋而來,有偷偷出海的商人帶來海外珍稀的東西,那能在白日看到星星的玻璃筒,那能一扣機關,就能殺人的火器,那高大的,比日晷比沙漏更準確的報時鍾,都足以讓少年們驚歎。


    少年的心從此多了一個夢想,既然外洋人可以遠道而來天朝,那天朝人為何不可以遠道去往外洋?而不是因為艱險,就困在這個地方。三十多年,兩個少年已經長大,一個為當今天子,另一個為重臣,可是做了天子才曉得,並不是每一個天子都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所受到的襟肘更多,所要想的事更多。


    天子的眼慢慢攏上一層黯淡,那樣的掩人耳目,可也沒瞞過多久。甚至還……,天子看著陳銘遠,不忍心說出口。陳銘遠垂下眼,輕聲道:“陛下要說什麽,臣已經知道了。明日,臣就上表請辭,從此之後,就……”


    “可我不願意。”天子聲音已經帶上了哽咽,看著陳銘遠道:“我想知道海外到底有什麽,我更想知道,海外的人對天朝有什麽想法,而不是下詔重申海禁,讓很多事物都變成傳說。阿遠,這道海,能夠讓外洋人遠渡而來,那麽,為何不讓我們也遠渡而去。”大臣們反對的理由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不外就是虛擲錢財,讓天朝的繁榮富麗被外洋人知道,並不是件好事雲雲。


    可是有些事,真的是關上門就能解決的嗎?天子的眼裏已經有淚,再沒有任何事,比起將要到達彼岸,才被人橫刀阻攔更讓人傷心了。


    陳銘遠久久不語,伸手輕拍下天子的肩,天子的淚落了下來:“阿遠,我,有些苦。”素來不管朝政的周太後今日召見天子,當頭問的就是這件事,指責天子身為皇帝,怎能看著子民遠赴海外,受盡折磨而不阻止,中間更是說到阿昭的事,說天子的心,到底是太軟還是過分硬,竟讓阿昭嫁給那樣的蠻夷,讓長寧公主淚灑京城。


    到此,天子知道,自己輸了,徹底輸了,隻能像曆代先帝一樣,重申海禁,收集民間海圖再次銷毀。至於天王廟的那些外洋和尚,用周太後的話說,也最好趕出去,免得他們用話語蠱惑人心。


    陳銘遠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天子,或者,天子也不需要安慰,隻需要自己在旁聽他傾訴,過了好一會兒陳銘遠道:“陛下,若需一顆頭顱,則請拿臣的去。”天子差點驚跳起來:“不會的,阿遠,我怎麽會想到拿了你的頭顱去呢?我隻是很傷心,可是這份傷心竟無人能說。畢竟不管是太後也罷,六宮嬪妃也好,她們都隻會認為,我受到蠱惑。”


    天子富有四海,眾人之上,可有時竟尋不到一個說話的人。陳銘遠再次開口:“臣明白陛下所思,可是臣無能,不能為陛下分憂。”有些話,說的久了,就會深入骨髓,海外貧瘠,十分凶險,於是不能讓子民遠涉重洋。久而久之,那在前人典籍上記載過的事,會變成傳說。


    而天朝,會被變成全天下最繁華富麗的地方,於是關上大門,不讓人窺見一分,才能保住平安喜樂,可是這樣真能做到嗎?天子伸手擦掉眼裏的淚,拍拍陳銘遠的肩:“我沒事,也不需要你的頭顱,畢竟你又不是通敵賣國。阿遠,隻是要委屈你。”


    上書請辭,以免除眾人的攻擊,陳銘遠低下頭:“臣從跟隨陛下那一日起,就明白了。況且不過就是不做這個尚書,有什麽可歎的呢?”天子看著陳銘遠,再次道:“我隻是擔心令堂。”陳銘遠的眉微微一皺就道:“家母這個年紀,我很該奉她回鄉養著。”遠離朝堂紛爭也好,天子看向陳銘遠的眼裏漸漸添上幾分慚愧。


    陳銘遠又是一笑:“隻是還不曉得,彈劾我的,還有虛耗公帑這一條,不知道這些公帑……”天子的眉緊皺:“說著光明正大的話,行著卑汙苟賤的事,滑的像一條魚。什麽虛耗公帑,隻是托詞。”梁首輔所要的,不過是把陳銘遠擠下,不讓他入閣,不然依了天子對陳銘遠的倚重,一旦入閣,梁首輔的首輔之位,形同虛設。


    一旦陳銘遠上書請辭,就已徹底斷了梁首輔的後顧之憂,他的位子再無人可以問津。這些,陳銘遠清楚,天子更是清楚。


    天子並沒久待,很快就離開。陳銘遠並沒送他離去,而是看著他和近侍一道走了,等到過了很久,陳銘遠才坐回椅子上,從此後,就是真正的閑適了。


    一雙手搭在陳銘遠的肩上,陳銘遠並沒抬頭,隻是拍拍妻子的手:“我沒事,你也沒事,不用擔心。”曼娘坐到陳銘遠身邊:“我隻是擔心,你的雄才大略都被打斷,你會一蹶不振。”四十歲的尚書,因為被彈劾而請辭,很多人就此一生都沒恢複過來。陳銘遠看著妻子的眼:“別擔心,我不會的,曼娘。不當官了,我可以去教書,可以去做田舍翁。可以陪著爹娘回家鄉奉養。睞姐兒小的時候,不是常嚷著要去踏遍河山嗎?現在她不可以去了,但我們可以去,我可以帶著你,不用多少人,就你和我,再帶上一個管家,一起,去看遍河山。”


    曼娘想點頭,想笑一笑,可是眼角有淚滴落,隻是輕聲問丈夫:“真的?”陳銘遠握住妻子的手:“當然是真的,你嫁了我,這二十來年也沒好好歇歇,我們可以趁這個時候,還有精力,好好地歇歇。”


    也不知道此時是誰安慰誰,曼娘勾唇一笑,把丈夫的手握的更緊。陳銘遠閉上眼,或許,蟄伏是為了之後更加的高飛,而不是一蹶不振。


    陳銘遠在次日並沒上朝,而是上了一道請辭的奏折。這道奏折的到來,也算平息了這些日子朝中對他的攻擊。畢竟陳銘遠出身陳家,陳家在朝中為官的人不少,比不得有些寒門官員,自可以無盡地打下去。


    天子很快準了這道折子,當消息傳來時,曼娘正帶著丫鬟們收拾行李,這一回,是真要回鄉長住了,兩年,三年,或者,再不回京了。丫鬟們在外麵說話,曼娘讓人照著單子上的數目在點,偶爾抬頭望望,這京城的天,大概許久都看不見了。


    “老太太來了。”丫鬟在外通報,曼娘放下手上的東西準備迎出去,陳老太太扶著丫鬟的手進來,瞧見曼娘就道:“老三他,真的不做這個官,要回鄉?”曼娘上前扶了婆婆坐下,又倒杯茶奉上才道:“是,陛下已經準了他的折子,媳婦也已經讓人送信回去,讓他們趕緊把家鄉的宅子都收拾出來。”


    陳老太太歎息了一聲才道:“你別哄我,我聽說,是老三惹怒了陛下,才辭官回鄉避禍的。”曼娘微微訝異了下才想起今日有人來拜訪陳老太太,不管對方是來打聽消息還是來傳消息的,曼娘都知道,這種事,攔不住。隻對著陳老太太笑一笑:“婆婆您這話,我要駁一下了,阿遠他和陛下從小的交情,這麽些年也沒犯過什麽錯,哪能惹怒陛下?”


    陳老太太的眼低垂一下才道:“我知道,可是人心易變,特別是天子,那心更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不明白的。曼娘,如果……”


    “娘,哪有什麽如果。”陳銘遠掀起簾子走進來,對屋裏別的人道:“都下去吧,那些東西也不用帶的太多,我們還會回來的。”真的會回來嗎?陳老太太看著陳銘遠:“你是說真的,會回來,也不怕你笑話,雖是家鄉,可那裏我真心住不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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