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夫人還沒有醒。


    林然又給奚夫人喂了次藥, 摸了摸她的脈,很虛弱,但好在已經漸漸平穩:“好多了。”


    奚辛坐在對麵削果子, “嗯”了聲用手肘把水杯推給她, 林然蘸了點水給奚夫人潤潤嘴, 等放下水杯, 奚辛把切成兩半的果子遞給她。


    兩個人排排坐啃果子。


    果子又甜又脆,房間裏全是“哢嚓”“哢嚓”的聲音, 像兩隻小鬆鼠在啃果子。


    啃著啃著, 林然忍不住笑。


    奚辛:“笑什麽?”


    林然老實巴交:“你好像個小鬆鼠。”


    奚辛牙齒咬在果子上, 陰森森斜她。


    林然:“…我必須是隻大鬆鼠。”


    奚辛收回目光, 把整個果子咬進嘴裏, 腮幫子鼓鼓, 哢嚓哢嚓咬得稀碎。


    林然暗暗抹了把冷汗。


    門被推開, 林然和奚辛看去, 闕道子走進來。


    “前輩。”


    林然趕緊站起來:“是那邊完事兒嗎。”


    闕道子神色有些複雜, 看了看她,又看著麵無表情的奚辛, 啞聲:“奚長老自請閉關,將狼煙火傳給了大師兄, 以後大師兄就是新一任…無情劍主。”


    林然奚辛同時僵住。


    “奚長老傷勢嚴重,會先留在這裏,事發突然,我師父要先帶大師兄回劍閣祁山典證身份、之後還要親赴三山九門拜訪, 現在就走。”


    闕道子低低道:“這一去事務繁雜, 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了, 你們也去和大師兄告個別吧。”


    林然腦子有一瞬空白, 奚辛臉色很難看,抿了抿嘴巴,拉著她快步往外走。


    已經是傍晚,天色昏暗,斜陽打在巷口,給青年素樸的白衣披上一層餘霞,他背對著他們,正和幾個劍閣弟子說話。


    劍閣弟子還有點懵懵懂懂,有人問:“那奚長老就不回去了?”“大師兄不能和我們去北冥了嗎?”還有人傻乎乎:“哇!那大師兄以後豈不成了我們前輩了,我們要不要改口叫小師叔?”


    江無涯隻是笑,聽他們嘰嘰喳喳瞎扯淡,對他們說:“你們在外麵老實點,別挑事兒,別瞎湊熱鬧,打不過就跑。”


    師弟們發出萌萌噠的聲音:“沒問題師兄,我們最老實了!”


    “江無涯!”


    陰騭的聲音從後麵響起,弟子們瞬間像見了貓的老鼠齊齊萎掉,看著大魔神似裹著一身黑氣走過來的奚辛,一個個縮著脖子撒丫子溜了。


    江無涯看著他們擠眉弄眼地跑走,搖搖頭,轉過身,看著走來的奚辛和林然,眉眼更加柔和:“小辛,阿然。”


    奚辛看著他臉上的笑,隻覺得前所未有的刺眼。


    “你怎麽就成了無情劍主。”


    奚辛冷冷說:“奚柏遠還活著,能再活蹦亂跳個幾百年,怎麽就輪到你了?!”


    江無涯神色如常:“師尊重傷難愈,又觸犯了宗禁,已經不適合接著擔任劍主一職,就由我順勢接任。”


    奚辛:“你還在騙我,分明是他不想幹的爛攤子,你上趕著去接。”


    “劍主是劍閣長老,身份尊崇,怎麽到你嘴裏就成了爛攤子。”


    江無涯有點無奈地笑:“師尊閉關,我接任,這都是很尋常的事…小辛,你想太多了。”


    他表現得無比自然,輕描淡寫得好像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奚辛陰怒的表情漸漸消失了。


    “你永遠這麽固執。”


    奚辛盯著他的臉,突然發出一聲冷笑:“江無涯,你蠢得讓我惡心。”


    他再也不想和江無涯一個字廢話,轉身就走,衣袍獵獵作響,紅袍上繁複的蟒紋都似因主人的怒意而猙獰起伏。


    江無涯靜靜看著奚辛幾下飛身離開。


    “他是心疼你。”


    旁邊低低的聲音:“他舍不得你受苦。”


    江無涯轉過目光,她站在巷角,背光打下一點陰影,幹淨的目光望著他。


    江無涯心很軟,他對她招招手,林然慢慢過來,他揉了揉她頭發,輕聲說:“我知道。”


    她不吭聲,低著頭任他揉頭發,卻像一隻全身長毛都低落軟搭下來的小動物,像是馬上就吧嗒吧嗒掉下眼淚來。


    “為什麽難過。”


    江無涯很輕聲和她說話,像哄小孩子:“看看我能幫你解決好不好?”


    林然甕聲甕氣:“你能不做劍主嗎?”


    江無涯無奈:“換一個好不好。”


    “你能把奚柏遠帶走關押起來嗎?”她的聲音被自動消音。


    林然轉而道:“你能殺了他——”聲音消失,身體被警告般地狠狠擠壓。


    江無涯:“嗯?”


    林然退而求其次:“能把奚辛帶走嗎?”擠壓越來越嚴重。


    江無涯愣了下,有些不明白,但還是說:“小辛不會和我走的,他還想留在這兒照顧師娘。”而且奚柏遠情況特殊,奚辛應該是想在這裏盯著他。


    林然:“那把師娘一起帶走。”


    “…你在擔心什麽?”


    林然垂著眼不說話。


    江無涯捧起她一點臉,看見她低落的眼睛,他想了想:“你是在擔心我師尊嗎?”


    林然渾身猛地一震,全身骨骼經脈都像是被碾碎,喉口泛上濃濃的血腥氣。


    她不敢開口,怕一張嘴血就湧出來,就滿眼期待望著他。


    “是之前那陣仗嚇到你了。”


    江無涯覺得她這模樣有點可愛:“不會再有了,他化神已經失敗,他傷得很重,需要立刻閉關養傷,以後什麽事都沒有了。”


    奚柏遠傷得確實很重,險些連元嬰修為都維持不住,無情劍主已經是他,奚柏遠自由了,之後百年都得閉關養傷,幾百年裏都沒什麽再化神的可能,實在已經沒有警惕的必要。


    不過看林然這麽緊張,又想起剛才奚柏遠那些的狂言,雖然江無涯隻覺得是奚柏遠自以為走投無路之下一些異想天開的念頭,但他想了想,還是說:“我會與掌門說再留下兩位禁衛。”


    林然問:“是斬戒院的禁衛嗎?”


    江無涯笑看了看她,並沒有問她為什麽知道即使劍閣內部也少有人提的斬戒院,隻點點頭:“是。”


    林然心裏鬆一口氣。


    斬戒院她知道,江無涯與她偶爾提起過一點,是劍閣很隱秘的審判機構,專門押解抓捕和看守一些特殊罪犯,禁衛的身份都很特殊,修為相當不俗。


    連江無涯都說不俗,那應該真的不俗,對付現在虛弱的奚柏遠應該沒問題吧。


    腦子裏突然開始六d警報音回響,林然知道是天一放的,它對她在作死邊緣一再橫跳的行為很生氣,氣得話都懶得和她說,一言不合就放警報。


    空間擠壓很疼,警報很響,林然腦子嗡嗡作響,知道再嗶嗶兩句她真的要掛了,隻好閉上嘴,大眼睛卻亮起來,撲閃撲閃看著江無涯。


    她有點開心,仿佛自己能改變什麽。


    警報聲停了,天一看著她重新亮晶晶的眼睛,挺不是滋味的。


    它無聲歎一聲氣,到底沒有說話。


    江無涯看著她重新活分起來的神情,莞爾:“這麽開心?”


    他笑起來很好看,甚至說,越來越好看。


    林然想起她進入這片魂念世界的時候,在街角初見他,冷峻清俊的青年,有著劍一樣英姿卓絕的鋒利。


    而現在,不過半年,就像劍芒被漸漸裹上一層玉潤的包漿,青年人銳利懾人的棱角融化為某種沉淵而成熟的氣度。


    他越來越像她記憶中的江無涯,那個雍容靜肅的無情劍主,她的師父。


    林然看著他,心裏酸酸的,低低說:“其實我也舍不得您這樣。”


    江無涯靜靜望著她,目光很溫和,帶著淺淺的笑意。


    他知道她有一身的古怪和秘密,但他不問、不探究、也不強求。


    他總是讓她特別安心。


    “但是我知道,您就是這樣的人。”


    林然輕聲說:“有的人覺得利益得到滿足是快樂,有的人覺得幫助別人是快樂,那有的人就是覺得不辜負責任、心中無愧,才是快樂。”


    也許有的人覺得傻,覺得不可理喻。


    但是奚夫人為愛孤注一擲是快活。


    江無涯做他的無情劍主,又怎麽不是另一種快活?


    江無涯仰了仰頭。


    他想起幼年眼睜睜看著一重重幹裂荒蕪的田壟,瘋狂的災民如蝗蟲闖進村落和城池,瘦如骷髏的父親睜眼死在床頭,弟妹在娘懷裏哭,他們腳下是遍地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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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目蒼夷的王朝,狼煙烽火的戰場,繁花的古都在震天哭嚎聲中燃燒成廢墟,馬踏著屍骨被烈矢擊中淒鳴著跌倒,山的盡頭,是一群群直到死都沒辨清方向的所謂兵伍士卒。


    何必呢,那樣的世界,何必呢。


    江無涯慢慢低眉,凝著她,目光柔軟仿佛夜晚瑤湖漾起的細波。


    “阿然…”


    他原想說什麽,話到舌尖,又被他止住。


    林然仰起頭:“怎麽了?”


    江無涯看著她,像看一株鮮活的花,俏生生地舒展枝葉,迎著陽光生機勃勃地生長。


    他想她無憂無慮,想她不會再得到又失去,不必再做那瑩潤美好的珍珠,用無堅不摧又明亮的軟殼裹住最深處也許連自己都忘了的累累傷痕。


    他想她永遠明快地生長。


    林然看見他忽而笑了笑,卻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天像是黑了,溫熱寬厚的手掌遮住她所有的視線。


    有一瞬,隔著那張手掌,她仿佛感覺眼睫被什麽溫軟的東西輕壓了壓,蜻蜓點水一下,快得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她聽見他溫柔地說:“我也希望你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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