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槽!真的有人能闖過第八重?!”


    “第九重啊!據說連鑄塔主人自己都沒闖過第九重。”


    “元景爍, 這人誰啊?這咋沒聽過啊?”


    “沒聽過又怎樣,今日起他就出名了,幾百年來能闖過淬心塔第七重的人, 哪個日後至少不是元嬰中期的修為?這位闖過第八重,隻要不英年早逝, 元嬰後期是妥妥的了。”


    “元嬰後期啊…幾百年了也隻有那麽幾位吧。”


    “可不是,真的是一日揚名了, 羨慕不來啊…”


    元景爍冷著臉走向大門,在快走出時仰頭一望,在淬心塔接近塔尖的第八重赫然看見自己熠熠金光的名字。


    在他的名字旁邊還有一個名字:幽冥。


    元景爍收回視線,繼續往外走,黑塔前人頭攢動, 他一走出來,無數雙眼睛望向他。


    一瞬的寂靜後, 隻如雷霆轟然爆|炸。


    “是他!”


    “是剛才那年輕人!”


    “怪不得他不怕夏侯家嶽公子, 他都闖到了第八重, 這數百年唯一一個闖到第八重的,隻有他可能闖到第九重解開淬心塔的秘密,夏侯家想動他, 慕容家與雲家可不會坐視不理。”


    元景爍走出來, 迎麵走來兩隊人, 一隊為首的他認出是雲家的長老,而另一隊為首的是個麵白無須麵容倨傲的中年修士,都是元嬰初期修為。


    “元小友請留步。”


    雲家長老大笑聲先響起:“少主聽說元小友闖過淬心塔第八重, 很是高興, 隻是一時騰不出空不能親至, 就趕緊讓老夫來做代表恭喜小友。”


    元景爍露出個笑來, 拱手:“長老太客氣了,替我與雲兄問好,等哪日他不忙了,我去找他喝酒。”


    雲長老見他親近,很是高興,連連叫幾聲好。


    那邊麵白修士見元景爍與雲家頗為熟稔,似乎還與雲家少主稱兄道弟,臉色頓時變了變,也趕緊說:“確實是喜事,我們慕容家主聽了十分高興,也派我來恭喜小友。”


    眾人頓時嘩然,雖然都知道幾族看重淬心塔,但一個金丹小子,雲家與慕容家都派元嬰長老親至,還是讓人大吃了一驚。


    元景爍既然與雲家交好,就不會與慕容家有什麽攀扯,也拱手,語氣疏遠了些:“謝過長老、謝過慕容家主。”


    這對比…慕容長老臉皮抽動一下,覺得這小子不識時務,但想到來時目的,不能讓雲家獨占鼇頭,忍下不悅繼續說:“慕容家慣來看重人才,我們家主聽了小友事跡十分愛才,請小友上府裏做客,小友這便與我走吧。”


    元景爍毫不猶豫謝絕:“小輩一介無名散修,不敢高攀貴家門第,謝過慕容家主美意。”


    慕容長老頓時拉下臉,冷冷盯著他,話裏漸漸露出崢嶸:“家主看中你,你一再拒絕,是不把我慕容家放在眼裏?”


    元景爍沒說話,雲家長老已經嗤笑一聲:“你嚇唬誰,請個人還帶威脅的,元小友是老實孩子,不願意攀你們慕容家的高門,你還要拿刀把人逼過去不成?!”


    慕容長老被戳穿了心思,臉色一變:“你——”


    “元小友啊,我們雲家也愛才,但我們不一樣,我們尊重你的想法。”


    雲家長老像是沒看見慕容長老青了的臉色,笑嗬嗬說:“別的不多說,我們雲家的誠意要先擺出來:我們雲家老祖當年親口定下的規矩,凡是有修士闖上第七重,我雲家就會許諾一份厚禮,小友上了第八重,這份禮更少不得!小友隻管開口,我雲家必竭力滿足。”


    這話說得大氣,慕容長老心裏發恨,冷哼:“你們雲家能給的,我們慕容家更能給!”


    “嶽少爺。”


    不遠處夏侯家的侍衛長看見慕容家與雲家都過去了,頓時有些著急,一扭頭,夏侯嶽還在瞪著著元景爍不敢置信:“竟然是他,他憑什麽?!”


    沒腦子的蠢貨!侍衛長心裏煩躁至極,卻不得不耐著性子低聲勸:“淬心塔事關重大,我夏侯家不能落後,您也該代表我夏侯家該過去招攬一番表明態度才是。”


    夏侯嶽勃然大怒:“他算什麽東西也配讓爺招攬,不過是個走了狗屎運的雲家狗腿子。”


    你家狗屎運能登上第八重?!


    侍衛長忍耐著哄:“就算是狗腿子,也不能讓他被雲家搶走,若是他闖過第九重窺探到了什麽天機告訴了雲家,讓雲家察覺異樣,是要壞了家族大計的。”


    侍衛長語焉不詳,但夏侯嶽心裏一突,想起前陣子隱約注意到老祖與父親與慕容家老是在書房密謀些什麽,怒道:“家族有什麽大計?我怎麽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


    侍衛長真的想一巴掌糊死他。


    為什麽不告訴你你自己心裏沒點逼數?你個傻逼玩意兒前腳告訴你後腳你就能禿嚕得全世界都知道。


    侍衛長言簡意賅:“這是家主的安排。”


    “你——”夏侯嶽不滿,但也不敢回去問父親,看侍衛長臉色肅然,顯然是任性不得,但他到底不甘向個散修低頭,揮揮手:“要招攬你自己去,我才不向這種賤民低頭。”


    侍衛長無奈,那邊慕容雲家都請了元嬰強者鎮場,夏侯嶽不去,他一個金丹過去屬實弱勢,他決定等兩家人離開了再最後去。


    元景爍道:“謝過慕容長老,隻是小子之前已經請雲兄幫忙尋一樣寶物,一事不煩二主,不好再勞貴家美意。”


    慕容長老沒想他如此明擺地倒向雲家,竟連敷衍都不願意,臉色變了變,看著他的眼神不免陰騭:“小子,你可想好了。”


    元景爍拱手,神色不容置疑,慕容長老心頭火起一步逼上前,雲家長老直接橫擋在他麵前,眼神瞬間冰冷:“你想做什麽?”


    慕容長老那股火被生生阻下,怒極反笑,點了點雲家長老,又點了點元景爍:“好,好啊,你們,還有小子,你們等著——你們都會後悔的!”說完,他怒氣衝衝轉身拂袖而去。


    望著慕容家眾人的背影離開,雲家長老扭頭,望著元景爍,神色漸漸柔和:“沒想你會如此斷然。”若是旁人,就算偏向雲家,也不免要給慕容家幾分顏麵,也不算吊著,給自己留條後路,人之常情罷了。


    “雲兄以兄弟侍我,我雖人小力微,但凡有能做的,必以兄弟還他。”


    元景爍卻說:“一心一意,足以。”


    “少主沒有看錯你。”雲家長老心裏一熱,心裏慰貼極了:“小友重情重義,我雲家斷不會辜負,別聽那姓慕容的發狠話,日後隻要你在金都城中,你的安危由我雲家護著!你有任何所需,也盡管開口。”


    “謝長老,我確實有一事相求。”


    元景爍道:“能否請您幫我尋一些治療雷傷的寶物,再尋一塊靈髓晶。”


    這些東西極為貴重,若靠他自己不知何時才能尋到,他之前一直沒有向雲長清開口,雲長清不是拿不出來,但雲長清若是擅自拿出這些東西給自己一個外人,縱使是少主身份也不免受置喙,元景爍不想讓他為難。


    但現在不一樣,自己已經展現出了足夠的價值,雲家需要他,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向雲家提出一些要求,平等交易。


    果然雲家長老雖然有些驚訝,卻爽快地點點頭。


    “元小友當真是…”雲家長老有些感慨地望著他,忽然問:“元小友可有意加入哪個家族?你是我們少主的義弟,若是你願意,我們雲家必將您與嫡係子弟一同看待。”


    家族最重血脈傳承,將外人視作嫡係子弟,這個承諾非常厚重了。


    元景爍婉拒:“謝過您的美意,我還是比較喜歡散修自在的生活。”


    “人各有誌,是我唐突了。”


    雲家長老笑笑:“元小友放心,那些東西不日就給你送過去,定不會讓你失望。”


    元景爍道謝,然後徑自走向那邊的榮翰幾人:“榮前輩。”


    榮翰幾人看著他,表情很複雜。


    同伴甲:“哥,我臉疼。”


    榮翰沒說話,畢竟他也是被打腫臉的一員。


    “榮前輩,諸位前輩,景爍如今事了。”


    元景爍拱手,抬起頭,露出英朗明俊的眉目:“可以請諸位喝酒了嗎?”


    幾人啞口無言。


    沉默兩秒,榮翰抹一把臉,重重拍了下他肩膀:“媽的,你牛逼。”


    元景爍穩如泰山,還是那一股子不動聲色的狂勁兒:“客氣。”


    幾人氣得牙癢癢,可麵麵相覷,突然,又都莫名其妙噗嗤笑起來。


    “笑個屁!”


    榮翰笑罵一聲,大咧咧攬過景爍肩膀,臭不要臉說:“你小子行,深藏不露,給我們整得心靈老受創了,今天必須得狠狠宰你一頓!”


    元景爍挑眉:“我奉陪到底。”


    幾人說笑著各自牽出坐騎來,元景爍牽著疾風馬出來翻身上馬,夏侯家侍衛長趕緊湊過來,訕笑:“元小友,之前我們有些誤會,我們嶽少爺不怎麽會說話,但他心裏其實是很想結交元小…”


    “真是扯淡連基本邏輯都不要了。”


    榮翰騎著吼獸出來,嗤笑:“什麽狗灶玩意兒就往‘結交’上碰瓷,‘結交’答應了嗎?!”


    他指向那邊高昂著下巴的夏侯嶽:“不說別的,你先把你家少爺叫過來給人賠個罪,解釋一下當街縱車攆人的事兒。”


    “榮哥這著實是你想多了。”同伴甲陰陽怪氣:“我們嶽大少爺除了打人罵人是絕不會低下高貴的頭顱,怎麽能和我等屁民賠罪呢?那不是有損嶽少爺傻逼…呸。”他一拍嘴:“不傻逼,不傻逼,瞧我這嘴,老是禿嚕,給人誤會我對嶽少爺不敬被打死就不好了。”


    旁邊同伴們哈哈大笑。


    侍衛長臉色尷尬,不理他們隻盯著元景爍:“元小友,我們夏侯家是很有誠意的。”


    元景爍收回投向夏侯嶽的目光,看向侍衛長:“你的誠意,是代表夏侯嶽,還是代表夏侯家。”


    侍衛長一愣,遲疑道:“自然是代表夏侯家,但嶽…”


    “好。”


    元景爍點點頭,在侍衛長露出喜色的那一瞬間,驟然縱馬疾馳。


    長刀悚然出鞘,烈陽聚為尖銳的利束,空氣為這刀勢爆裂凝固。


    “不嶽少爺——”


    夏侯嶽聽見侍衛長驚恐的淒叫,又是那賤民搞什麽鬼?!


    他不屑地回過頭,下一瞬,冷光在脖頸閃過。


    如鏡刀身寒氣森森映出一張驚白恐懼的臉,臉後擦肩一雙眼,一雙金光熠熠冷漠的眼睛,那眼神漠然如神祇俯瞰著螻蟻。


    頸上寒毛寸斷,皮膚撕開血線,全身的血都往頭頂湧,前所未有死亡的恐懼扼住他的喉嚨掐住他的呼吸,夏侯嶽仿佛聽見鮮血噴濺的聲音,他卻如同待宰的羔羊隻能木楞愣盯著那雙冷酷森然的眼睛。


    踏馬聲而過,夏侯嶽僵立著。


    馬蹄聲漸遠,隻留下慢條斯理一句:“謝過夏侯家的誠意,誤會化解了,有緣再會。”


    夏侯嶽“撲通”一聲跪地上,全身顫栗。


    “——啊!!”


    “嶽少爺!”


    沒有人想到元景爍敢對夏侯嶽出手,侍衛長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趕緊衝過去,就見夏侯嶽瘋了似的捂住自己脖頸慘叫:“我噴血了!我噴血了!救我我不要死救我!!”


    侍衛長悚然大怒,刹時滿腦子把元景爍生吞活剝,指著元景爍背影怒喝:“放肆!竟敢謀害我夏侯家少爺給我攔住——”


    “你胡扯什麽。”


    雲家長老走過來,皺眉:“謀害什麽了?”


    侍衛長指向夏侯嶽怒吼:“你們雲家別多事誰也救不了他!我們嶽少爺噴血——”


    雲家長老冷不丁:“血呢?”


    侍衛長聲音一滯,才注意夏侯嶽捂著脖子嚎半天也沒見血噴出來,他趕緊去扒開夏侯嶽的手,卻隻看見一道細針大小傷口,滲出的比針尖還細的血絲已經幹涸了。


    侍衛長:“…?”


    “哎呀,好噴的血啊。”


    路過的榮翰感慨:“再晚兩步就愈合了呢。”


    “…”侍衛長嘴唇動了動:“我…”


    “不是我說。”


    雲家長老幽幽:“你們這瓷碰得有點過分不要臉了。”


    侍衛長:“…”


    雲家長老念叨著人心不古、道德淪喪,晃著頭大搖大擺地走了,侍衛長呆滯地低下頭,看著還在慘叫的夏侯嶽:“嶽、嶽少——”


    “啊——”夏侯嶽淒厲慘叫,滿腦子都是那雙可怖的金色眼睛,瘋狂用手撓脖子:“好疼!我的血噴沒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侍衛長:“…嶽少爺,你的傷口已經愈合了。”


    夏侯嶽:“啊啊——好疼!!”


    “…艸他媽的日子沒法過了!”


    侍衛長一把把帽子摔地上,指著夏侯嶽無能狂怒:“給我把這踏馬傻逼扛回去!”


    ……


    一行人高高興興來到小樓西。


    同伴甲高興喊:“上最好的菜!”


    同伴乙高興喊:“上最好的酒!”


    同伴丙大手一揮:“上最好的姑娘!”


    元景爍&榮翰:“…”


    榮翰一巴掌糊同伴丙腦袋頂上:“你是人回來,腦袋沒跟著一塊兒回來是不是?!”


    同伴丙捂著腦袋訕笑:“口誤,我是說上歌舞上歌舞。”


    “上個屁,今天不聽,就喝酒!”榮翰翻了個白眼,去了他們慣常的房間,侍女嫻熟地擺上酒菜,一個身著素衣的纖弱美人抱著瑤琴走進來。


    “這不是淺凝姑娘嘛,我們沒叫花魁啊,別是走錯屋了。”


    同伴甲看見,有點驚訝,管事笑著說:“沒走錯,是淺凝姑娘聽說元公子來了,特意要為公子獻曲感謝那日的救命之恩。”


    淺凝姑娘盈盈福禮,一雙美眸含情望向元景爍。


    幾人對元景爍擠眉弄眼,榮翰撞他一下,戲謔:“豔福不淺啊兄弟。”


    “那日救你的是雲家少主,不必謝我。”


    元景爍抬起頭,神色冷淡:“我也不聽瑤琴,不必勞煩。”


    他們挪揄兩句,看他沒興趣,也就笑嘻嘻略過去喝酒,淺凝姑娘咬了咬唇,望著少年英俊冷酷的側臉,福身柔順地退下了。


    不打不相識,酒過三巡也就漸漸熟絡起來,元景爍知道榮翰和同伴丙來自幽州,同伴甲來自珫州,同伴乙來自雍州,他們都是出來遊曆,路上機緣巧合碰見,就這麽一路打打鬧鬧結伴同行。


    榮翰他們也知道了元景爍來自人間界,初來燕州金都。


    “人間界。”


    同伴甲咂舌:“說實話真不像,不說別的,就今天你那一刀,嘖嘖。”他豎起大拇指:“就是這個。”


    “這個確實。”


    榮翰也讚同:“你那刀已經有刀勢的影子,隱約自成體係,但刀法還是粗獷,你現在最應該博覽百家刀籍…剛才雲家長老是不是邀請你加入雲家了?雲家底蘊深厚,典藏的刀法不少,如果你能傳閱完,融會貫通,必然大有進益。”


    “我拒絕了。”元景爍道:“我喜歡自在。”


    “雖說是這樣,不過散修還是有種種不便,沒有靠山,在外麵顧忌這顧及那,很容易受欺負。”


    同伴甲摸著下巴:“如果你將來變了主意,其實比起去雲家這種講究頗多的氏族,倒不如去宗門…可以去玄天宗啊!那才是天下練刀的祖宗!”


    “哎呀!玄天宗好啊,宗門牛,刀法多,還清清爽爽沒那麽多屁事。”


    同伴甲越想越好,猛一拍他肩膀,興奮說:“老適合你啊兄弟!”


    他有點醉了,舉著酒杯想到啥說啥,元景爍不當真,哼笑著和他撞一杯,突然門外一聲嬌笑,門被敲響:“幾位客人,允不允奴家進來送個東西。”


    “進。”


    風韻曼妙的紫衣女人窈窕走進,幾人笑著打招呼:“羅夫人,送什麽東西啊。”


    “是雲家派人來送給元公子的東西。”


    羅夫人換了一把美人團扇,慢悠悠地扇著,笑讓侍女把一個精致的靈玉盒子捧給元景爍:“那管事的說了,治療雷傷的寶物還得些時候,恰好族庫中有這一塊靈髓晶,先給元公子送過來。”


    元景爍打開看了看,點頭:“謝過羅夫人,也替我謝過雲家管事。”


    “這哪還用元公子吩咐。”


    羅夫人莞爾:“好了,事兒辦完了,我這個半老徐娘就不在這兒討你們嫌了。”


    同伴丙傻乎乎:“一點都不老,羅夫人可好看——啊!誰踩我?!”


    同伴乙默默收回腳,很敷衍:“對不起,腳抖了。”


    “…腳還能抖?”同伴丙瞪圓了眼睛:“…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以為我傻?!”


    榮翰歎氣:“傻兒,別傻了,坐下。”


    同伴丙“哦”一聲乖乖坐下了。


    同伴甲:…媽的,一群智障。


    羅夫人被逗得咯咯直樂,擺了擺手,娉婷地走了。


    幾人看著她窈窕曼妙的身姿遠去,門一關,同伴甲猛地站起一巴掌薅同伴丙腦袋上,大罵:“你什麽時候瞎的,還去招惹她?我看你真是今天腦子落黑塔了是不是?!”


    同伴乙往旁邊坐了坐方便他們打架,歎氣:“別這麽說,他本來就沒有腦子。”


    同伴丙被揍得滿屋子跑:“別打了!我就是隨口一說。”


    “隨口一說也不行!”


    榮翰突然道:“這女人邪性,別和她有任何糾纏。”


    元景爍看過去。


    同伴甲終於放過同伴丙,一屁股坐回來:“忘了小元初來乍到,估計還不知道這些。”


    元景爍:“願聞其詳。”


    “那行,哥就給你說一說。”


    同伴甲砸吧一下嘴:“這個事兒還得去淬心塔說起…你可知道,這淬心塔本不是燕州之物,是燕州州府從一個邪修手裏繳獲來的!”


    元景爍看向他:“邪修?”


    “就是淬心塔的鑄塔主人。”榮翰道:“在你之前,他是唯一名字刻在第八重的人。”


    元景爍回想著,吐出兩個字:“幽冥。”


    “對!幽冥!”


    同伴甲一拍手:“你瞧瞧這名字,黑淵與幽冥,九州最可怕的兩個絕境,他竟然敢以幽冥為名,多狂?多囂張?多霸道!”


    同伴乙幽幽:“所以他死了。”


    “…”同伴甲生生噎住,狠狠瞪一眼這個悶騷厚黑的兄弟,才繼續說:“這個事兒還得從三百年前說起,那時候,這個幽冥橫空出世,他修邪道,手握法寶淬心塔,一身不知打哪兒學來的極為駭人的邪功,以人精血為食、能生吞敵人的金丹元嬰化為自己的力量,憑借這種邪功和淬心塔的加持,他修行一日千裏,從最開始聲名鵲起時不過金丹修為,百來年的功夫就硬是升到了元嬰中期,甚至據說距元嬰後期也不過一步之遙。”


    “不過他性情暴虐,嗜殺好色,動輒殺人屠城無惡不作,惹得生靈塗炭,恰逢他在燕州試圖突破元嬰後期,燕州州府忍無可忍,以慕容家夏侯家雲家三氏為首,號召燕州眾族強者共同聯手,曆盡磨難,終於將他圍困斬殺。”


    “幽冥死了,但是他留下的爛攤子還沒收拾完。”


    同伴甲道:“幽冥這個人極其縱欲,殺欲貪欲色|欲等等一個不落,可謂五毒俱全,傳說他生前磨煉淬心塔的法子就是把人折磨瀕死之際抽出他們的魂魄,生生填進淬心塔裏,就這麽用無數人命填才把這淬心塔煉化成一方至寶,他死了,留下的不僅是至寶淬心塔,還有數不清的財寶、算不清的殺債和無數被強奪囚|禁來用於練功的女人,最後燕州眾族協商,殺債沒辦法算,財寶給分了,淬心塔分不了,就幹脆佇在金都當個標誌物,然後,就隻剩下女人了。”


    元景爍:“羅夫人就是曾被他強奪的女人之一。”


    “正是。”


    同伴甲頗為感慨:“也不知道該說她是幸運還是不幸,幽冥身邊的女人都活不過幾個月,但她似乎是被抓得晚,幽冥還沒把他吸幹,就被燕州眾族給斬殺了,所以她還留得一條命;可鬧出這麽大的事兒,她身上這輩子都烙著幽冥的印子,永遠別想有清白日子過,她倒也是個下得了狠心的人,幹脆自己在金都建了這座小樓西,把這風月之地做成了燕州最富盛名的雅地,真是個厲害女人。”


    同伴乙突然小聲說:“你這不也是誇她。”


    同伴甲又一巴掌拍下:“那能一樣嗎?我又不饞她身子,我是忌憚她!”


    “當年那麽多被抓被囚的女人,能好好活到現在的、還活得這麽風生水起的,能有幾個?隻有她一個!那麽窮凶極惡的境況她竟然硬生生地扛過來,不僅建了這小樓西,還攀上了慕容家的高枝,成了慕容家主的紅顏知己,這得是什麽手腕?”


    同伴甲扭頭對元景爍:“你可心裏有點數,我們都瞧著這小樓西不是什麽好地方,底下不定有什麽齷齪事,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就算了,可別傻得中了什麽美人計,被人活扒了皮。”


    同伴丙搖頭:“我覺得不至於,就憑小元這張臉,就算有什麽危險生存幾率也比咱們大。”


    同伴甲下意識點點頭,然後反應過來,勃然大怒撲向他:“你踏馬是在罵我們醜?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啊——”


    元景爍若有所思,榮翰與他撞一杯,笑著說:“我們來金都也不少日子,如今淬心塔已經闖完,該看的該玩的都看過玩過了,明天我們就打算離開燕州。”


    元景爍回過神來,看向他:“那今日這頓,就算是送行酒。”


    “好!”


    榮翰笑:“雖然咱們認識不過一天,但我們聚在一起講究的就是個緣分,你這小子不錯,有點像年輕時候的我,我看你有眼緣,若是以後有機會,你來幽州榮家尋我,我做東請你喝酒!”


    元景爍笑:“好!”


    “痛快!”


    榮翰舉杯:“來!幹!”


    喝了一盅又一盅,不知過了多久,“哐當”一聲,同伴甲直接醉倒在地上,兩眼發直:“不行了…不行了…”


    同伴乙早有先見之明地趴那邊軟榻上舒舒服服地睡,同伴丙就比較傻,早倒地上睡得昏天黑地。


    元景爍也半醉了,他撐著額頭,微微泛散的目光卻望見桌上那方靈玉盒。


    他把它輕輕拉過來,打開盒子,裏麵靜靜躺著一塊春水般潤澤的如玉青石。


    靈髓晶,天下至純之物。


    他為林然要的,想送給她治她的暗傷。


    他應該就這麽把盒子拿著、走回去,直接遞給她。


    但是他心底卻幾乎不可抑止地升起另一個念頭。


    他想親手雕刻好,想雕刻成…


    “是想送給心上人的。”旁邊榮翰忽然笑。


    元景爍一僵。


    他不想承認,但是今天淬心塔裏那個幻象的確窺探到了他最隱秘的心事。


    它窺探到他的心事,生生掐著那節被他刻意隱忍的火苗燃起來,讓那火苗愈演愈烈。


    元景爍能拔最厲的刀,劈下最烈的刀痕,他一直無比決絕地走在自己堅信的道路上,從不畏懼任何東西,他連命都不怕!


    可是從那一刻,從意識到自己的動搖的那一刻起,他突然茫然、甚至有那麽些惶恐。


    他怕自己壓製不住那股火,他怕這火傷人,燒了他的道,動搖他的使命,害己害人。


    元景爍低聲:“很明顯?”


    “不明顯。”榮翰笑:“隻是有心之人能看得明白。”


    元景爍無言。


    “你這小子,年紀不大,心事還挺重。”


    榮翰把腿一伸:“怎麽樣,要不要和哥嘮一嘮。”


    “我們明天可就走了,到時候天南海北,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見到,再想嘮嗑可就沒機會了。”


    榮翰笑嘻嘻:“小元弟弟,機不可失啊。”


    元景爍沉默了一下:“我…有些迷茫。”


    “我原來不是這樣。”


    “我原來不會在意兒女情長,我不會渴望一個人,不會為她急躁、不會因為她呆呆看不懂我心意的樣子而悶氣、總忍不住想對她發脾氣、不會嘴上不說其實心底暗暗盼著她永遠留在身邊,不會嫉妒她的好被別的男人看見,不會想把她藏起來…讓她隻有我、隻陪著我。”


    “我覺得我像一隻被纏進蛛網裏的螢蟲,無知無覺被纏緊,在我意識到時,我已經被纏得很緊,我應該掙紮,可我…並不舍得。”


    有時候,甚至有時候,元景爍有些恨他發現得太早,如果當他發現時已經被徹底纏住,已經被徹徹底底地侵|占,那他就不必再思考、再掙紮,不必徘徊,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沉陷進去。”


    “你是在抗拒。”榮翰靜靜聽完,下了結論:“為什麽?你覺得她會耽誤你?”


    元景爍:“我有使命。”


    榮翰:“什麽使命?”


    “我不知道。”


    元景爍低低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條路會走向哪裏、會是什麽結果,我不敢懈怠…我不怕她耽誤我,我隻怕我會害了她、我會害很多人。”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


    五年前的元景爍無畏無懼,今天前的元景爍尚可裝作一切不知。


    可是他騙不了自己,他騙不了自己了。


    榮翰望著他,忽然大笑起來。


    滿屋子倒著醉鬼,酒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榮翰搖搖晃晃站起來,背對著走到窗前,俯瞰著這座城市繁華盛景,舉起酒壺仰頭灌進嘴裏。


    “我幼時父母被害,滿家百餘口人隻活了我一個,我發誓必報此仇,將複仇視為我此生唯一的使命。”


    “我一直在查,我一直在找我的仇人,我的命不是我的,我不敢娶我心愛的姑娘,所以我隻能強笑著對她說,我會像哥哥一樣送她出嫁,我會看著她嫁給一個好夫君…直到最後我發現,就是她的父母、收養我疼愛我長大的義父義母,和她的好夫君、我曾經視為生死之交的異姓兄長,當年聯手合謀害死了我的父母。”


    “她自刎了,在我麵前。”


    “我以為我報了仇會很快活,我終於能坦然跪在爹娘牌位前交代,但我沒有,我心裏很空…我總會回想起往事,想起小時候和她一起上學堂,麵對麵打坐引氣,我隻想苦練功法報仇,可她貪吃貪玩,她愛吃麵餅,就端著義母送來的牛肉小麵餅坐我旁邊,一邊自己坑哧吭哧吃,吃得滿嘴油光,一邊在我中途休息的時候,手忙腳亂拿著筷子一本正經地要喂我。”


    榮翰忽然笑:“想得次數太多了,以至於有時候我甚至會忍不住想,如果我沒有發現真相,如果我沒有那麽不顧一切地隻想報仇,如果我沒有因為猶豫因為懦弱而把她推給別人,如果我娶了她,如果我們已經成婚、已經有了孩子,如果…是不是,就會是另一種結局?”


    元景爍望著他,榮翰笑:“聽著很不孝,為了兒女情長、貪圖現在的溫情與幸福,甚至想背叛家仇與父母,很沒有良心,對不對?”


    “但這確實是我曾想過的。”


    榮翰說:“小子,這就是我要告訴你,人就是有欲望!貪戀愛、貪戀幸福,逃避痛苦和絕望,那是本能,那不可恥,人就是得接受這樣偶爾卑劣的、有著私欲和缺點的自己。”


    元景爍一震。


    “我以為我放棄她,割舍感情,就能心無旁騖,就能對我們都好,但真是這樣嗎?”


    榮翰說:“我不知道,但我已經沒有後悔的資格。”


    “可是你還有。”


    榮翰轉向元景爍,望著他,說:“你還可以去主動追求心儀的姑娘,你們沒有家恨、沒有各自婚嫁、沒有被迫分開的理由…我不知道你有什麽理由不去爭取?”


    “你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機會從手中流走,將來像我一樣後悔?”


    元景爍渾身大震。


    榮翰的話像是重鍾在他心口重響,將他已經搖搖欲墜的屏障擊碎。


    那簇火前所未有地熊熊燃燒起來,他再也壓不住它。


    他也不想再壓。


    元景爍突然坐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來,抿著嘴唇,對榮翰用力一點頭,拿著靈玉盒往外走。


    榮翰叫住他。


    “淬心塔裏,我破了第七重心魔,可我知道,她在我心裏,我這輩子都過不去了。”


    榮翰對他舉杯,大笑:“以後不知是否有機會再見,元景爍,你小子比我強,你別像我,你得過得比我好。”


    元景爍深深望著他,鄭重說一聲“好”,轉身大步離開。


    榮翰站在窗邊,望著少年騎上馬,如同一團年輕炙熱的火,逆著街上晚歸來往的人潮疾馳遠去。


    他是去回家,他還有家。


    “榮哥。”


    同伴丙迷迷糊糊醒來,大著舌頭叫他:“…你不、不高興嗎?”


    榮翰望著人群,抬起頭,望向遠方,望見燦爛的餘霞漸漸沉入暮色,長街萬家燈火一盞盞亮起,仿佛還是那個傍晚,院外歡笑聲熱鬧,他在永遠清寂乏味的小院中抬起頭,看見披著一身彩霞的她蹦蹦跳跳向他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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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彩色的陽光橫衝撞進他黑白的世界,那雙眼眸倒映著他與星子般明亮的快樂,脆生生喊:“娘做了團圓飯!有魚丸有燒肉還有牛肉麵餅,翰哥哥快來吃!還有——今天不許修煉啦!說好了要晚上一起出去逛燈會啊!”


    榮翰慢慢捂住眼睛,手掌無聲無息濕潤。


    “高興。”他笑著:“我真的高興。”


    ……


    元景爍快步走出小樓西。


    醉意讓他腦子暈眩,可他卻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心裏有團火在燒。


    他騎上馬,疾風馬疾馳,穿過主街,穿過長橋和拂柳的河堤,穿進蜿蜒的小巷,在小巷盡頭,靜靜佇著紅瓦青磚的小院。


    他翻身下馬,酒的後勁上湧醉得更厲害,頭因為一路疾風吹得發疼,下馬時腳步甚至踉蹌一下,他走向小院,恰巧門被推開,素衫少女站在門口,驚訝地望著他。


    元景爍望著她,望見她清亮柔軟的眼眸,靜靜站在那裏,像一支亭亭秀美的青竹,被晚霞披上一層溫柔的光暈。


    她在等他回家。


    “可算回來了。”


    那些驚訝很快化為笑意:“我還以為出什麽事了,正要去找找你。”


    “回來就好。”她側身要讓開路:“先進來,去哪兒了?吃飯了…喝酒了?”


    林然露出訝色,剛要說什麽,元景爍悶不吭聲過來,一下倒在她身上,腦袋搭在她頸窩。


    林然被壓得猝不及防,險些就地給壓趴下。


    媽呀,這醉的。


    林然覺得自己像被個大型哈士奇迎麵撲上,吼沉吼沉的,給她壓得胸口一噎,一個嗝蠢蠢要往上湧。


    “怎麽喝這麽多。”


    林然無奈拍了拍他肩膀,吐槽:“在外麵撒歡,回來還要人伺候,大爺,您可真是我親大爺!”


    元景爍不吭聲。


    他比她還?


    ?,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腱子肉,還是玩刀的,林然有點扛不住,往後回頭要喊:“小月啊,來幫——嗝。”


    環著腰的手臂突然收緊,林然愣是被噎出一個嗝,聽見這醉鬼甕聲甕氣:“不要她。”


    林然:“…你到底是醉還是沒醉?”


    他又不吭聲,鬆懈的束帶散出幾縷碎發,是男孩子的發質,慢吞吞擦過她臉頰,有點刺紮,可到底也是柔軟的。


    “行吧大爺。”林然無奈扶著他往裏走:“我扶你進去,你不要吐啊,你要是吐我身上,我一定當場把你按地上揍你信不信。”


    元景爍聽著她絮絮叨叨,像是遊子終於回到了家,又像是遠航的船隻終於回到了港灣,心一點點慰貼安穩下來。


    “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林然突然聽見他低低的夢囈般的聲音,偏頭看他:“什麽東西?”


    元景爍慢慢抬起頭,林然看見一雙像是浮在柔軟春波中、前所未有專注又明亮的眼睛。


    他定定望著她。


    林然被他的態度感染,老懷甚慰,傲天大爺終於知道給她送點陽間的禮物了,神色不由鄭重起來,期待搓手手:“是什麽?”


    元景爍忽然咧嘴一笑,然後直挺挺倒在她懷裏,閉眼睡熟了。


    林然:“…”蒜泥狠。


    ……


    “她不在這裏。”


    “她就在這裏!”


    “她不在這裏,奚辛,你該回去了。”


    “我不回去!我要找到她!”


    靡豔暴虐的絳紅劍光被白光悍然斬下,從半空挾著破碎的劍勢狠狠墜落,雪山被砸得轟然塌陷。


    皚皚飛雪紛疊飄落,飄進巨大的深坑中,有雪花輕飄飄落在少年臉上,轉瞬消融在那張艶麗到近乎華美的麵容中。


    他左頰有一道狹長的口子,幾乎將他半邊臉頰割裂,但是那口子流出的不是血,是牛乳般乳白色的粘稠液體,外翻的皮肉像是羊羔最嫩的皮,柔軟,細膩,甚至能有溫度,永遠不會真實。


    江無涯從不遠處的雪地站起身,緩緩邁進坑,走到他身邊。


    “這具肉身快毀了,你得回劍閣重新封印,不能讓你的魂魄外露。”


    奚辛聽見低沉的聲音,他慢慢抬起頭,望著緩步向自己走來的男人。


    冷峻的骨廓,深刻的眉骨,薄薄的唇,一雙沉淵般靜肅的眼睛。


    這就是江無涯,萬仞劍閣這一代的無情劍主,鎮在九州之上那一柄最中正的懸劍。


    奚辛收回目光:“我要找到她。”


    江無涯:“她不在這裏,我們都看見了,這裏早就沒有她的氣息,她已經走了。”


    “那也可以找啊。”


    奚辛笑得很美,一種嬌憨天真的美:“雪山下就是凡人界,她受了天雷,一定受了傷,她會下山去修養一陣,我們就去找嘛,去找這裏的國王、還是叫皇帝?我們去找他,讓他下令,把她的畫像貼滿每個城鎮每個角落,讓每個人都去找,很快就會找到的。”


    “不可。”


    江無涯卻道:“我們是修士,身上纏著因果,不可幹涉凡人的世界,更不可為私欲操縱皇權,亂了兩界隔絕的結界。”


    奚辛臉上的笑漸漸消失了。


    “這個時候你還給我講什麽規則?!”奚辛怒極反笑:“你不想找到她嗎?她已經近在眼前了,隻要我們——”


    “我會找到她,但在這之前,我不能讓你魂魄瀉出的魔氣毀了整個凡人界。”


    江無涯平靜說:“起來小辛,我送你回去。”


    奚辛盯著他,眼中突然泛出猙獰的血絲。


    “江無涯!”


    奚辛突然暴起,一拳狠狠砸向江無涯的臉,江無涯側臉避開這一拳,反手按住奚辛的肩膀把他跪壓在地上。


    少年被他扣跪在地上不死不休地掙紮,柔軟的肉身如同流脂融化,浮現出漆黑虛無的魂魄。


    江無涯:“回去。”


    奚辛拚命掙紮,渾身化出無數暴戾駭然的劍氣,被江無涯硬生生壓下,他恨得眼底生生泛出血,突然尖淒戾喝:“當年就是你沒帶回她!你答應我把她帶回來!你答應的!”


    江無涯的手狠狠一顫,是剜著心口生生撕開淋漓模糊的血肉。


    他閉了閉眼,壓下幾乎湧上喉頭的猩疼。


    “那是我無能。”他再次壓下手,聲音無比沙啞卻堅定:“但是你得回去。”


    奚辛突然安靜下來。


    “江無涯。”


    奚辛突然笑:“你真的很可笑。”


    江無涯知道他是答應了,鬆開手,奚辛慢慢站起來,轉過身,突然以手作劍狠狠貫穿他腹部。


    江無涯沒有躲,殷紅的血泊泊淌出來,淌紅了奚辛的手臂。


    “鬧夠了嗎。”江無涯冷靜看著奚辛:“鬧夠了,就回去。”


    奚辛凝著漸漸暈開的血,像是出了神,半響,又忽然笑起來。


    “你總是想救所有人,你總是想把一切都扛下,可是你做得到嗎?可是你扛得住嗎?”


    奚辛笑得靡豔:“師兄,可是你看,你連自己都救不了,你還去管凡人、管蒼生,你管得了嗎?!”


    江無涯很平靜看著他:“隻要我活一日,就能管一日。”


    他說:“這是我的責任,天經地義,至死方休。”


    奚辛望著他平和的眼睛,很難想象,他怎麽能永遠這樣堅定。


    可是他又清晰地知道,江無涯就是這樣的人。


    “是,我竟然忘了,你就是這樣,一直這樣,有世上最可怕的意誌。”


    奚辛笑起來,語氣輕柔:“所以他才那麽看重你,把你視為希望,為了你連親兒子都可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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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無涯臉色微變:“小辛…哼。”


    奚辛猛地抽出手臂,鮮血泉湧而出,江無涯悶哼一聲。


    “你得活得久一點、更久一點,別輕易死了啊,師兄。”


    奚辛眼底泛血,他在笑,笑出滔天的恨意:“——要不然,我不就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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