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爍披上外裳, 握著刀往外走。


    天還沒完全亮起,元景爍跨過門檻,就見小月站在院子裏打水。


    她拎著水桶, 伶仃仃地站在水井邊, 乍一看讓人莫名覺得可憐。


    元景爍卻發現,她動作漫不經心, 一桶水打得搖搖晃晃, 眼神一直在往一個方向瞟。


    元景爍循著望去,正看見隔壁房間, 那裏一片安靜, 隻是房門半開著——可能是主人睡前沒卡緊門、被晚風吹開了。


    元景爍走過去, 透過門縫能看見裏麵的床,床上被子鼓鼓囊囊卷成一坨,仿佛一隻圓滾滾的大型蠶寶寶, 隻露出個黑漆漆的後腦勺對著他, 顯然不是徹夜辛苦打坐修煉的樣子。


    元景爍扶著門框, 揉了揉額角,到底扶著門沿無聲無息關上, 由著她繼續呼呼大睡。


    關上門,他轉過身,徑自走向小月。


    小月已經收回窺視的目光, 狀似認認真真地打水, 但元景爍並不會忘記她剛才那種眼神。


    貪婪的,粘稠的, 惡臭的, 像泥潭投出來的一雙腐爛的眼睛, 沒有一點可以被視為陽光的東西。


    一隻手突然拉住水桶, 小月仿佛被嚇了一跳,怯生生抬起頭:“…元大哥。”


    “我隻再說一次。”


    元景爍俯下身,盯著她的眼睛:“離她遠點,明白嗎。”


    小月一怔,咬住唇,眼眶裏轉著淚水:“元大哥,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對然姐姐…”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我有眼睛,看得清楚。”


    元景爍眼神冰冷如刀:“小月,別再讓我看見你用那種惡心的眼神看她,我現在不殺你,不是不能殺你,明白嗎。”


    小月看清他眼底暗金的流紋,是毫不掩飾的威脅與殺意。


    是啊,誰都能殺它,誰都敢威脅它,誰都能踐踏它。


    因為它隻是一個半妖,是一條被養出來釣魚的蟲子,是卑賤的螻蟻,所以它就活該一輩子被踐踏?活該像灰塵一樣碾碎在鞋底?!


    憑什麽?憑什麽?!


    憑什麽這就是它的命?!


    小月渾身一震,似是恐懼地低下頭,沒有任何人看見它眼底猙獰蔓延的恨意與不甘。


    是,你們都高高在上,你們都翻雲覆雨,都玩弄它,都踐踏它。


    早晚有一天,一定有一天!它可以——它可以——


    元景爍看它低頭訥訥不語,眼中冰冷的金痕隱去,把水桶扔回水井,轉身大步離開。


    水桶掉進水井裏,濺起的水花打在小月臉上,它低著頭,好半響,再抬起來時,眼底已經布滿詭異的紫色紋路,但隻是一瞬,就重新湮沒。


    手背緩緩抹去臉上的水痕,小月望向空蕩蕩的門檻,臉上浮現奇異的笑容,哼起輕快的小調,轉身繼續提起水桶。


    元景爍牽著疾風馬走上大街。


    燕州有禁空令,禁止普通修士飛行,金都空中隻允許元嬰修士和擁有家徽的大氏族嫡係車隊行駛,其他人隻能步行、或者乘著異獸在地上走。


    元景爍按著疾風馬後背注入一些靈氣,疾風馬頓時美得蹄子刨地,元景爍麵無表情把撒歡的傻馬拉過來,翻身上馬,它屁顛屁顛就往前跑。


    跑了兩個時辰,麵前霍然開朗,鱗次櫛比的亭台樓閣被開闊的空地取代,空地中間赫然佇立著一座漆黑的黑塔。


    元景爍勒馬停下,仰頭望向那座高聳的黑塔。


    淬心塔,金都第一煉境。


    一重一淬心,每過一重,闖塔者的名字就會在黑塔那一重亮起。


    元景爍從下往上望,底層第一重名字最多,密密麻麻如無數螢火微光閃爍,越往上名字越少,名字越大、也越來越亮,如同被簇擁的星辰。


    他的目光一重重掃過,最後順著黑塔高聳的塔尖沒入雲端,頓了會兒,反身下馬。


    黑塔周圍人頭攢動,都是各地來闖淬心塔的曆練者,黑塔前麵排著一條挺長的隊伍,不遠處搭著一片涼棚,裏麵停著各式各樣的坐騎,都是練氣築基期的異獸;旁邊還連著一片裝飾更華麗的平頂建築,裏麵劃分成大塊大塊舒適的毯區停靠著一架架豎著族徽的華麗的獸車,有專人給那些更珍貴強大的金丹異獸喂食。


    元景爍牽著疾風馬走到涼棚,排了一會兒隊排到他,遞過去準備好的靈石,管事頭也沒抬,一手奪過靈石一手甩給他一個粗糙的木牌,也沒說往那邊走,極不耐煩揮揮手:“下一個。”


    元景爍沒說什麽,接過木牌,按照最前麵幾個隔斷的數字編號順著找到了位置,是很靠後的位置,隔斷很是局促,疾風馬站進去幾乎不能轉身。


    疾風馬站在狹窄隔斷裏,睜著大眼睛瞅他,可委屈地哼唧兩聲。


    元景爍抿唇,手拍了拍馬脖。


    恰在這時,對麵泛起一股異香,疾風馬瞬間躁動,嘶鳴著亢奮探著脖子去看。


    元景爍看去,才發現這位置恰好是涼棚邊緣,對麵正連著平頂建築,半人高的厚牆對麵,就是一大片開闊的鋪滿絨毯的隔間,一隻似獅似兔兩耳尖長,頭頂披著一頭孔雀尾羽似豔色披羽的異獸趴在那裏,渾身散發著屬於金丹中期異獸的渾厚威壓。


    此時它嘴裏懶洋洋地咀嚼著什麽,像是吃得很歡快,粗壯的尾巴甩個不停。


    元景爍抬起頭,看見個娃娃臉青年抻著長腿跨坐在圍欄上,正有一搭沒一搭往遠異獸嘴裏扔一種紅色果子,感受到他的目光,漫不經心看來。


    “呦,是你。”


    他想了想:“你是…那天跟著雲家少主的小子?”


    “榮前輩。”


    元景爍並不在意他頗為輕慢的稱呼,拱了拱手,轉身牽過戀戀不舍盯著榮翰手裏紅色果子的疾風馬。


    “行啊小子。”


    榮翰見他既沒有露出被羞辱的憤怒與不甘,也沒有打蛇上棍過來攀關係,神色冷靜,一邊叫著他“前輩”一邊自顧自幹自己的事兒,讓人愣是挑不出理來,將不卑不亢做到極致。


    榮翰反而高看一眼:這小子挺狂挺傲,卻又沉得住氣,這兩種氣質奇異地在他身上糅合,就很有些卓爾不群的味道。


    榮翰再打量他,之前沒注意,隻當是個普通的金丹初期,現在才發現這還真是個小子,也就三十歲?不、不…也就二十歲,竟然就已經金丹了?!


    二十歲結丹?!


    榮翰暗自咽了咽唾沫,神色卻鄭重了一些。


    金丹初期對於他來說不值一提,但如果這麽年輕,那就不一樣了,至少證明他有資質,值得人高瞧一眼。


    榮翰問:“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元景爍沒看他,淡淡道:“元景爍。”


    “元景爍,名字倒是不錯。”榮翰砸吧一下嘴,看他牽著疾風馬,哂笑:“它是聞著這甜榴果的味兒了,倒是個識貨的,你別拽它,給它吃個。”說著直接甩了個甜榴果過去,砸在馬蹄上,咕溜溜滾到旁邊。


    元景爍一時沒有說話。


    天地良心,疾風馬超想彎腰去吃。


    香香甜甜超誘人的果子就落在腳邊,不就是誘惑它去吃嗎,它們馬可沒那麽多講究,一彎腰吭哧一口,甜甜的靈氣一定能讓它美得冒泡。


    但是疾風馬不敢。


    雖然主人在旁邊一聲沒出,但它就是知道,它這個時候不能低頭。


    尾巴亢奮甩成了小旋風,涎水本能地滴滴答答從嘴邊墜下來,它也把自己都快粘過去的眼神生生撕回來,昂首挺胸,求表揚般地用頭拱了拱元景爍的手。


    元景爍終於緩緩笑了。


    他重重摸了摸馬頭,彎下腰,親手把那個價值不菲的甜榴果撿起來,轉身遞還給臉色漸漸怪異的榮翰,臉色冷靜如初:“前輩客氣了,隻是我的坐騎糙慣了,吃不慣這東西,請前輩收回去吧。”


    榮翰並不接,盯著他,緩緩眯了眯眼,卻說:“你真的很狂啊小子。”


    元景爍笑了笑,就要把甜榴果放到牆邊,榮翰卻伸手接過來,用得力氣有些大,更像是奪,瀉出三分餘怒。


    “有本事的狂,才配叫狂,否則就隻能是找死。”


    榮翰接過甜榴果,隨手扔給後麵的坐騎,看著元景爍,冷哼:“小子,我承認你年紀輕輕就結丹應該天賦不錯,不過還是不要太輕狂好,就算你與雲家少主交好也不代表雲家能護你一輩子,該低頭的時候就得學會低頭。”


    元景爍卻拱手道:“謝過前輩提醒。”


    榮翰被生生噎住,眼看著元景爍轉身離開,發出半氣半笑一聲“嘿!”


    元景爍走出涼棚。


    “一個小小金丹後期就敢對你不敬。”


    粗嘎聲音在腦中陰颼颼冷哼:“少蒼…元景爍,等你把他踩在腳下,定要他向他磕頭求饒!”


    元景爍眼皮子都沒抬。


    自從他結丹,隨著封禁的力量逐漸釋放,這個陰魂不散的聲音重新破禁,它說它叫撼天。


    “一力撼蒼天,隻有我配得上這個名字。”它曾無比驕傲地說。


    元景爍很小的時候它就出現過,他曾憤怒地質問它到底是什麽東西,它卻顧左右而其他。


    之後元景爍就不再問,他學會了漠視,學會了壓製,並且一度成功了。


    但隨著力量的逐漸強大,它卻像是漸漸解封,越來越活躍,無孔不入融進他身體——就仿佛它本是與他一體。


    不過被他不死不休封印了幾次,它總算有了長進,不敢再囂張叫他少蒼,改為叫元景爍,猖狂的態度也勉強收斂起,但仍不死心地試圖蠱惑他。


    “你應該去找萬仞劍閣楚如瑤。”


    撼天催促:“她很重要,她是你來這裏的意義你知道嗎,你要得到她的愛意,吸收她的氣運強大自身,你才可以改變——”


    它突然一卡,元景爍冷不丁:“改變什麽?”


    撼天啞聲,半響含糊:“還不能告訴你…但我是為你好!元景爍,日後你會感激我!”


    “你聽我的。”撼天強調:“你可是要執掌蒼生的人!”


    元景爍冷笑,用靈氣把它再次壓製,撼天發出慘叫,勉強收斂起來的脾氣再次點爆,狠邪怒吼:“狗日的少蒼!老子早晚弄死你啊啊——”


    元景爍走向淬心塔,遙遙長隊邊還有一個通道,卻隻有寥寥的人經過,要麽是衣著格外華貴的氏族要麽是威壓強悍的金丹後期以上強者,不需要排隊就直接往裏走,守著通道的管事親手奉上一塊玉牌,恭恭敬敬送他們進去。


    弱肉強食、強者為尊,在修真界、尤其是這世俗觀念濃重的九州都府,體現得淋漓盡致。


    元景爍收回目光,徑自走向長隊。


    人群往前蠕動,元景爍聽著周圍嘈雜亢奮的議論。


    “聽說闖過第五重開始,每往上一重燕州州府就賞賜大量寶物,若是能闖到第七重,那更是可以隨意開口討要獎賞。”


    “嗬,但第五重哪裏好闖,能闖上去的哪一個不是說得上名號的高手!”


    “…你第幾次來了?”


    “第二次,上次闖塔傷得太重,我足足緩了小二十年才修補完心境,險些就跌下築基後期。”


    “什麽?闖塔還會受傷?”


    “這不笑話,你當這闖塔是說著玩的,什麽叫淬心?就是給你心境上的漏洞都挖出來,一個接一個考驗你!闖過去了心境就更上一層樓,沒闖過去的,那就成心魔了!”


    “心魔?!”


    正說著,兩個身著燕州州府官服的修士各拖著一具軟趴趴的人出來,那兩人瞳孔圓睜、五官猙獰扭曲,七竅出血神情恍惚,儼然已經是半瘋。


    周圍瞬間一寂,半響,元景爍聽見身後人瑟縮議論:“又拖出來兩個。”


    “一個金丹初期,一個金丹中期…怎麽都變成這樣?!”


    “是不敵心魔,生生碎了丹吧。”


    “這已經算好的,之前一個金丹後期的強者闖第七境時被心魔毀了道心,當場墮魔,在黑塔大開殺戒,最後自己自爆而亡,那場麵才叫慘絕人寰。”


    “啊?這麽可怖,這、這…”


    兩個州府修士罵罵咧咧把半瘋修士扔到邊上,不解氣地狠狠踹了兩腳,踹得他們吐血,也不管他們死活,轉身直接走了。


    眾人看著那原本應該高高在上、如今卻瘋癲卑微如狗的金丹強者,心下不由升起寒意,有一些膽小的悄聲扯出隊伍離開了,但大部分人還排著,心存僥幸:


    “我就闖前幾重,不會有事的。”


    “我也這樣打算,試煉試煉自己,淬心塔又不看重修為,主要是看心境。”


    “金丹又怎樣,說不定就是他們徒有修為心境不夠呢。”


    “有理…”


    “啊——”


    “獸車失控了?快攔住它失控了!”


    “撞過來了!”


    獸吼車輪碾壓地麵的撕響突兀暴起,一架極其奢靡華麗的龍獅獸車橫衝直撞進長隊人群,將中間兩個人撞得骨肉寸斷噴血倒飛出去,刹那間驚起一陣淒厲的慘叫。


    元景爍眼看前麵兩個修士要被生生碾進車輪,皺眉伸手扯住他們,他們驚魂未定連連向他道謝,元景爍隨意點點頭,望見人群如同被獅撲的羚羊群惶恐四散奔逃,


    獸車上的人看見這一幕,竟然發出一陣囂張的狂笑聲。


    眾人瞬間驚怒:“這混蛋是故意的?!”


    那獸車在眾人驚怒吼聲中不停反進,竟然以軸心往四周碾壓,眨眼就要碾碎到他麵前,元景爍眉頭緊擰,忍無可忍一腳踹向龍獅獸粗壯的腿爪,長腿幾乎劃出破風聲,龍獅獸那堅若鋼骨的腿爪竟被硬生生踹折,哀嚎著猝不及防翻滾,拖著後麵的獸車一起倒栽翻滾,那猖狂的大笑聲轉瞬化為恐懼的慘叫:“啊——”


    “嶽少爺!”


    “快救少爺!”


    後麵一群侍衛才匆匆追來,大驚失色去救人,才從翻倒破碎的獸車裏扶出來一個年輕男人。


    “廢物廢物!”


    年輕男人被扶出來,反手就給了幾個侍從巴掌,望見那害得自己翻車的龍獅獸,勃然大怒一掌拍過去。


    龍獅獸本有金丹中期修為,要說實力比年輕男人更強,但受限於被馴養的死契,對主人生不起任何抵抗,硬硬受了這一掌,瞬間噴血倒地,氣息奄奄。


    年輕男人這才轉過身來,一雙陰狠倨傲的眼睛環視四周:“剛才是誰動了爺的獸車?是誰?!”


    眾人這才看清那馬車上的族徽,赫然是金都夏侯家,原本的群情激奮瞬間熄了大半,聽見年輕男人毫不掩飾殺意的聲音,都訥訥不語。


    年輕男人獰笑:“好啊,既然都不說,那爺就把你們——”


    “是他!嶽少爺是他!”


    突然人群中不知哪兒個聲音響起:“那個穿玄色勁裝的小子!我看見了,就是他!”


    眾人發出噓聲,元景爍冷冷望去,那人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出完聲就深深藏進人群中不露麵,一時竟也分不出是誰。


    但這已經足夠了。


    年輕男人看來,看見元景爍的時候,隱約覺得有些眼熟,稍稍回憶,勃然大怒:“是你!那天跟著雲長清的賤人!”


    周圍人不敢惹怒夏侯家,悄聲散開,元景爍就這麽暴露出來,他不怒不惱,冷靜望著夏侯嶽。


    是的,好巧不巧,這駕車故意攆人的年輕男人就是那天小樓西的夏侯嶽。


    看見元景爍,夏侯嶽又想起這些日子受的恥辱!


    小樓西他被雲長清當著那麽多人打,被暈著送回家,父親也不替他報仇,反而斥罵他無能、斥罵他不該現在招惹雲家憑生事端,要關他禁閉!若不是他說要來闖淬心塔,父親稍稍息怒,他現在還被關在家中不知什麽時候能放出來?但即使如此,他也已經成了氏族間的笑柄!


    想到這些日子受過的奚落嘲弄,再看見元景爍,新仇舊恨瞬間湧上心頭,夏侯嶽心中升起無窮殺意,眼神猙獰向元景爍走去:“原來是你!賤人!我對付不了雲長清,難道還對付不了你一個散修賤人——”說著就掏出來一個錘子樣的法寶,法光耀眼,儼然是個強悍的高等法寶,竟是當街動手的架勢。


    元景爍眼神冰冷,手緩緩握住刀柄。


    “謔,嶽少爺真是威風,先是公然縱車攆人,現在又要當街殺人。”


    陰陽怪氣的聲音從旁邊響起,人群散開一條路,娃娃臉青年帶著一群人笑嗬嗬走出來:“難道是我記錯了,我怎麽記得你們燕州禁令城中不許殺人?但看嶽少爺這囂張架勢,不像啊。”


    夏侯嶽看過去,看見榮翰,驚疑不定:“你怎麽也在這兒?!”


    “你說我怎麽在這兒,當然是來淬心塔曆練的。”


    榮翰笑嘻嘻:“結果一來就看見嶽少爺大發神威,來來,快讓我們瞧瞧,夏侯家的嶽大少爺還有什麽事兒不敢幹的。”


    他聲音太大,昭昭傳遍全場,身後的那些修為不俗的同伴也都嬉笑起來,再加上剛才的獸車驚亂事件,那邊通道的氏族子弟與強者們都投來幾瞥,淬心塔的管事也站起來。


    夏侯嶽瞬間漲紅了臉,夏侯家的侍衛長趕緊說:“榮公子說笑了,剛才是我們少爺的龍獅獸受驚才讓獸車翻倒,我們少爺也是無妄受災。”


    這赫然是顛倒黑白!


    眾人露出怒色,卻礙於沒有切實證據、夏侯家又勢大,都是敢怒不敢言,榮翰懶得和他掰扯這些,冷哼:“是嗎,那嶽少爺手裏拿著這法寶這又是要幹嘛?”


    “嶽少爺。”侍衛長趕緊去拉夏侯嶽,壓低聲音:“一個小小散修,您若要收拾有的是機會,這幽州姓榮的擺明要保他,這麽多雙眼睛看著,您又何必在這裏犯眾怒。”


    夏侯嶽眼神閃爍,似乎還想動手,侍衛長隻得沉聲:“嶽少爺,若是家主大人知道…”


    夏侯嶽大怒:“你敢威脅我?!”


    侍衛長低頭:“不敢,但家主本是命您在靜室中閉關,是您說要來淬心塔曆練,家主才允許您出關,特意派末將護送。”


    “你——”夏侯嶽下意識揚起巴掌,可也不敢扇,這侍衛長不是他的侍從,是他父親夏侯家主身邊的私臣,半是保護半是監視他不鬧事,他若是動手,傳回去免不得再受一次家法,兩次惹事怕是就要真觸怒父親了。


    “…你們給爺等著!”


    夏侯嶽咬咬牙,獰惡瞪了元景爍和榮翰一眼,轉身氣洶洶走向淬心塔。


    一場風波消弭,眾人麵麵相覷,在鬆一口氣之餘,悄悄看了看元景爍,見他一個金丹初期的散修孤零零站在那裏,眼中不由升起憐憫,暗自搖頭。


    “嘭。”


    一個人被摔到元景爍腳邊:“如果你還想活長點,小子,我勸你立刻躲進雲府去。”


    元景爍看著被丟在自己腳邊的築基修士,對上一張倉惶麵孔,赫然是他剛從車輪下救出又對他連連感激道謝的人。


    元景爍抬起頭,榮翰在那邊閑閑抱臂:“夏侯嶽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你得罪了他,他必然不會放過你,一個大氏族殺人的手段太多了,像你這種沒有背景的無名小卒,他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無聲無息消失在金都裏。”


    “…前輩、前輩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那嶽少爺飛揚跋扈,抓不到人他不甘心,他不會放過我們,我一時嘴快就…”


    那築基修士瑟瑟發抖抱住元景爍的腿求饒:“您大人有大量,您救了我們,我知道您是好人!饒過我饒過我!求您繞過我!”


    見元景爍不說話,榮翰繼續說:“當然,你要是和雲家關係不熟,就隻能現在逃出金都去了,賭一賭吧,在被夏侯家追殺的人發現之前逃出燕州,你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元景爍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從築基修士手中抽出自己的腿,然後,猛一腳狠狠踹向他胸口,那駭人巨力一瞬生生廢了他經脈。


    那人瞬間一口血噴出來,倒在地上不敢置信望著他,連榮翰和身後幾個同伴都愣了愣,望著他的眼神微變。


    “我不是好人。”


    元景爍盯著那築基修士布滿恐懼和仇恨的眼睛,一字一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他麵無表情踢開慘叫不止的修士,抬起頭,雙手合起,向榮翰等人重重一拱手。


    “在下元景爍,謝過諸位。”


    元景爍道:“若我下來,請諸位喝酒。”


    他站直,拿出雲家客卿令牌,毫不猶豫走向短的那條通道。


    榮翰一眾人呆呆望著他消失在黑塔,好半響沒人說話。


    “臥槽!”榮翰同伴忽的笑罵:“這小子好他媽狂啊!”


    “真的狂,一個金丹初期,媽的好像比我還牛逼。”


    “可不,我金丹初期的時候可是見誰都如見爸爸。”


    “得罪了夏侯家不跑不躲還浪費時間去闖塔,他是真不知道死怎麽寫是不是。”


    “初生牛犢不怕虎嘛,很快他就知道厲害了…可惜,這小子資質不錯,人品也不錯。”


    “資質人品再好,囂張成這樣也是完蛋。”


    榮翰神色複雜地收回目光,擺了擺手:“行了行了,這小子也算知恩圖報,別咧咧,咱們也去闖塔,走之前怎麽也得闖到第七重。”


    同伴笑道:“第七重太難了,幾百年了闖到第七重的一共也沒有三十個,我們是肯定沒戲了,也就在第五重第六重轉悠…若是說誰能行,也就靠靠你了。”至於第八重他根本沒說,從這塔立這兒就隻有一個當年鑄塔主人的名字,不可能的事兒根本沒必要想。


    又有人正色:“你別逞強啊,能上就上,這淬心是能要人命的,別真落下心魔,那就得不償失了。”


    榮翰擺擺手,快步走進淬心塔,進塔之前隨意瞥一眼,塔身第一重上赫然閃現出一道亮光,是個龍飛鳳舞的名字:元景爍


    呦,闖得還挺快。


    榮翰一挑眉,不甚在意地走進去。


    腳一踏進,瞬間刀山火海迎麵撲來,榮翰大步往前走,再之後是無數熟悉的麵孔,殺過的人救過的人恨過的舍不得的人…無數曾經曆過的場景,驕傲的悔恨的留戀的恐懼的…


    榮翰已經是第六次進入淬心塔,第一次一口氣闖到第六重,第二次闖到第七重,然後磨了四次,磨到現在還在第七重。


    第七重已經成了他的坎兒,榮翰冥冥中有種預感,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闖淬心塔了。


    “噗哧——”


    血花濺在他臉上。


    榮翰木然站在那裏,眼睜睜看著身披嫁衣的少女倒在自己麵前。


    他的身體像是有自我意識般瘋狂撲過去,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樣,顫著手試圖捂住她脖頸猙獰的傷口,她握著的匕首無力墜在地上,那血泊泊地湧出,豔紅的,灼目的,像是比她身上嫁衣更淒豔美麗。


    那種淒豔幾乎要把他的心生生剜出來。


    “你說你不能娶我,說會親手送我嫁個好人家,說要背我上花轎,說希望我幸福、快樂,過平安喜樂的生活…我說,好,我嫁。”


    她的聲音發顫,顛三倒四地說著:“他對我那麽好,就在今天,就在剛剛,爹娘坐在高堂上,他還對著爹娘磕頭,說會好好照顧我,你沒有回來,我不要任何人背,我自己走上花轎,他也不生氣、都隨我;我坐上了花轎,爹背過去抹眼睛,娘哭著朝我招手,好多好多的人祝福我,花轎的隊伍那麽長,吹吹打打,走過了半座城,我和他拜堂,那麽多人催著他去喝喜酒,他不理,執拗要親手把我扶進來,他笑得好傻,喜娘轟他走,他被推著踉踉蹌蹌往外走,一步一回頭,突然跑過來,剪下自己一撮頭發,塞進我手裏,那麽大個人了,咧嘴笑得比小孩子還快活。”


    “他說:九姑娘,雖然我年紀比你大很多,但你別嫌棄我,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他說:我沒有爹娘,九姑娘爹娘就是我的爹娘,明天我們就回門去,給爹娘磕頭。”


    “他說:以後九姑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玩,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都陪著九姑娘,我們去看西山的川,看北海的潮,找天底下最好吃的麵餅,逛每一個上元節的花燈街。”


    “我已經要幸福了…”那雙從來天真活潑的、充滿愛意的眼睛望著他,漸漸溢滿了恨和絕望:“可是你殺了我的夫君,可是你殺了我的爹娘,你殺了他們…”


    “你殺了我所有的家人。”


    她喃喃:“…翰哥哥,我再也不能快樂了,再也不能幸福了。”


    榮翰已經不知道說什麽。


    胸口像是千萬根的鋼針紮進血肉,紮得血肉模糊,他慘笑著:“他們害死了我的爹娘,小九,我那麽小,我的爹娘那麽無辜,他們就害死了翰哥哥的爹娘。”


    “可是我沒有爹娘了。”小九望著他,忽然哭:“我愛了半輩子的翰哥哥,親手殺了我的夫君,殺了我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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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翰幾乎沒有力氣呼吸,他的手臂控製不住地發抖,顫顫抱住她,嘴唇哆嗦著,用近乎哀求的氣音說:“我會照顧你的,翰哥哥可以照顧你的。”


    小九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有聽見,


    “…我不要翰哥哥,我要夫君,我要爹娘…”


    她望著他,眼中的光漸漸熄滅。


    “榮翰,我沒辦法怪你,也不想恨你。”


    她說:“我隻是很後悔,要是不認識你就好了。”


    那聲音漸漸淹沒於無聲:“不認識你,就好…”


    她的手無力垂下來。


    榮翰木然跪在那裏,抱著漸漸冰涼的少女,好半響,輕輕把下巴搭在她毛絨絨的頭頂,像小時候那樣,輕輕地蹭了蹭。


    少女的身體漸漸化為無數熒光消散,蓬勃的靈氣在他周身湧動。


    “小九。”


    他喃喃,眼淚忽然落下來:“可是我也沒有爹娘了,很早很早,就沒有了。”


    沒有爹娘了,也沒有小九了。


    再沒有了。


    ……


    榮翰緩緩走出淬心塔。


    同伴們早就出來,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猛地看向他,榮翰扯出一個笑:“怎麽樣,震驚了,看見哥的輝煌戰績了。”


    同伴一臉欲言又止。


    “第七重,牛逼不牛逼。”榮翰強自打起精神:“走了,今天小樓西走起,我請客!不醉不歸!”


    “不是不是!”


    同伴吞了吞喉嚨,指著黑塔:“你自己看!”


    榮翰哼一聲,轉過身,目光在觸及黑塔的時候顫了顫,才往上看,先看見第七重自己閃亮的大字。


    “怎麽了,這不就對的——”


    他正要收回目光,往旁邊隨意一瞥,自己名字旁邊赫然看見三個金光閃閃的字:元景爍


    ??!


    榮翰以為自己看錯了,又揉了揉眼睛,瞪著眼睛去看。


    “翰哥。”


    同伴甲艱難吞了吞唾沫:“那小子,是不是叫這個名字?”


    榮翰也有點懷疑三觀:“是吧。”


    同伴乙:“…金丹初期,過第七重?”


    榮翰:“…是、是吧。”


    “我不信!”


    忽然有同伴丙哀嚎:“這不可能!這假的絕對是假的!我不信不——”


    黑塔刹那間爆出璀璨金光,在灼眼的光芒中,所有人眼睜睜看見,黑塔高高的、接近塔尖的地方,那淩駕所有名字之上的、原本隻有一個孤零零名字的地方,緩緩浮現出三個金色的大字。


    筆走龍蛇,勁瘦峭拔,如悍然刀鋒一寸寸劈出


    元、景、爍


    眾人:“…”


    很久沒有人說話。


    “好了你如願了。”同伴甲幽幽:“不用信,的確是假的——因為他已經第八重了。”


    同伴丙:“…”


    “怪不得他那麽狂。”


    “怪不得他那麽牛逼。”


    “我還瞧不起他。”


    “我以為他在第一層,結果他在大氣層。”


    同伴甲流下悔恨的淚水:“媽的,小醜竟是我自己!”


    榮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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