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之上, 晏淩看著四周呼嘯的風渦席卷著血肉融化為無數寬敞血帶,在一道道抽氣聲和驚慌避讓的人群中,堂而皇之蔓過所有人腳下, 生生交織成腥濃的血色長河。


    他皺了皺眉, 才望向那個自血河盡頭鬼魅般浮現的人影。


    妖主。


    妖域至尊,妖主成紂。


    妖域獨霸一州,大妖橫行, 權力迭代極其殘酷, 三百年前成紂橫空出世, 生生屠盡妖皇都, 斬盡前任妖主及其餘脈, 以極其血腥的狠辣手腕殺光所有反對者,一舉坐上妖主的寶座, 統治妖域至今,凶名彪炳四海九州。


    見到這位當世最強大也是最多毀譽爭議的尊者之一, 說實話,晏淩是有些驚訝。


    妖主身形很高、也很瘦, 披著寬大的黑袍, 竟顯得異常嶙峋,仿佛連肩胛骨的輪廓都清晰可見。


    他膚色蒼白,是死人般冰冷的蒼白;臉廓線條深刻,兩頰瘦削、襯得頜骨幾乎直棱般地凸出,血薄的唇,高挺的鼻梁往上,是狹長的狐狸眼, 眼尾天然往下墜, 像折戟的刺芒, 黑洞洞的眼窩裏嵌著一雙血紅的眸子,看著人,不像在看人,像血海顛覆,融得屍骨無存。


    他的眼神有一種冰冷得近乎尖銳的殘酷,從血河盡頭緩緩走來,哪怕隻是冷冷看著你,你都絲毫不會懷疑下一瞬他能突兀暴起將你千刀萬剮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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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場一片死寂。


    妖族向來自己玩自己的,在妖域撕得熱火朝天也不愛來外麵和他們等人族屁民打交道,妖主更是久居妖都,這數百年來出山的次數寥寥無幾,誰也沒想到燕州一個小小的斬妖大典,竟然驚動了他?還勞得他當場找上門來


    ——這什麽仇什麽怨?!


    “妖主大駕。”


    龔長老作為目前人族的最強者毫不猶豫站出來,俯身衝著妖主拱手,沉聲道:“萬仞劍閣龔肖,拜見妖主,不知妖主大駕有何貴幹?”


    見他走出來,妖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和看旁邊的土沒什麽區別。


    龔長老心裏咯噔一下,說實話,有點想罵娘。


    滄瀾界修到元嬰後期往上的強者沒幾個,實力是真強,也是真的有病。


    像他江師兄江無涯那樣三觀直為人正的不能說是絕無僅有,隻能說是一根獨苗,剩下的不是瀛舟那樣喜歡笑吟吟和人做交易玩遊戲把人全家都玩死絕的,就是妖主這樣眼皮子不眨屠城的——那還是屠他妖族自己的城,他都不帶心疼的,更別說對他們這些人族屁民了。


    龔長老牙都疼了,一個州的小破典禮,怎麽就倒黴到給這祖宗招來了。


    “噯龔長老,你不用在這兒扯劍閣大旗,別人怕你們劍閣,我們妖域可不吃這套。”


    喜彌勒一骨碌爬起來,顛顛跑到妖主身後,嫻熟自然的狗腿子姿態,對龔長老笑眯眯道:“而且我們可不是來胡攪蠻纏的,我們是來和你們友好解決問題的。”


    龔長老麵色淡淡:“友好解決問題,就是一上來先連殺我十幾位人族金丹元嬰強者?”


    燕州眾人不免騷動,義憤填膺瞪著喜彌勒和妖主。


    那成百上千詭異的黑影匍匐在妖主身後,影子般蠕動著,察覺到眾人的騷動,不約而同往前飄,散發出蠢蠢欲動的嗜血殺意。


    “當然了。”


    麵對龔長老的質問,喜彌勒臉上的笑容都沒變一下,樂嗬嗬說:“你們人族非議我妖域,對陛下不敬,我們陛下隻挑了幾個重點的殺,沒有把你們都殺光,已經是頂友好頂慈悲了。”


    所有人都覺得脖子一涼,渾身發寒。


    騷動聲一瞬間消失了。


    龔長老竟然有點啞口無言,他悲哀地發現這居然還真是有道理。


    夠可以了,他們這已經是超過妖族平均死亡線的水準了。


    龔長老感覺身後的人悄悄後退,他特別想翻個白眼,但劍閣的排麵強撐著他不能這麽幹,最後隻能硬著頭皮站在那兒,拱手解釋:“請妖主明鑒,這惡蛟在燕州胡作非為,將無數無辜百姓生生煉化為邪怪,害得生靈塗炭,實屬罪大惡極!按照當年人族與妖族約定的契約,這種惡妖可以由受害州府管製,燕州州府耗了極大心血才圍堵斬除了這隻惡蛟,這一切都是依照章法行事,並無對妖族的慢待。”


    喜彌勒哼笑:“龔長老此言差矣,按照兩族契約,燕州州府要處置妖,也當通知我妖域一聲。”


    龔長老道:“這惡蛟眼看就要結嬰,燕州州府事急從權,隻好先將其斬殺再向妖族傳信,這不,若是你們沒來,慕容家主這就回去要向你們妖族傳信了。”龔長老看了慕容洪一眼,慕容洪心虛又驚懼,但絕不敢露出分毫異樣,連忙點頭:“是,正是,我正打算回去就向妖域詳細說明情況。”


    喜彌勒轉而打量著慕容洪,目光猖狂得就差把他扒皮抽筋看個究竟,慕容洪額角大顆大顆冷汗往出冒,卻心裏連罵都不敢罵一聲。


    他已經怕極了,誰知道妖主竟冒出來,但凡發現一點不對,今日絕對是他死期。


    喜彌勒看著慕容洪驚恐瑟縮的樣子,嗬嗬:“看不出啊,這位慕容家主就是要辦斬妖台的主事人啊…”


    當著妖主說斬妖台,這簡直誅心之言,慕容洪臉瞬間慘白,求助地望向龔長老。


    龔長老不可能讓妖族無理無由當著自己和這麽多人的麵殺了慕容家的家主,這不是針對燕州或者劍閣,這是把正道甚至人族的臉扔地上踩!


    龔長老橫跨幾步,擋在慕容洪之前:“喜彌勒,慕容家主皆是按章行事。”


    喜彌勒:“按章?那章裏可沒有說能汙蔑這蛟是我妖域中人?我妖域跑了個犯人我們都不知道,就容得他們在這兒信口開河?給我們妖域平白無故整出個千夫所指?”


    龔長老一時語塞


    “千夫所指我們不在乎,妖域不在乎這些虛名,大不了通通殺幹淨。”


    喜彌勒漸漸獰笑:“但敢算計妖族,往我妖域潑髒水,真是好大的膽子——千刀萬剮萬毒穿心不足謝其罪!”


    所有人瞬間屏住呼吸,慕容洪身形搖晃,駭得幾欲昏厥。


    “那隻是謠傳。”


    冷淡的男聲突然從高處傳來,眾人驚愕望去,藍衫勁瘦的青年站在方舟甲板,眉目巋然沉靜,一字一句:“惡蛟出自妖域、惡妖是妖域逃出的犯人,這些從來隻是謠傳,燕州州府從來沒有承認過。”


    龔長老抽到喉嚨口的那口氣終於能吐出來,慕容洪眼睛大亮,連連點頭:“對對!都是謠傳!我從來沒這麽說!不,我都從來沒這麽想過,我就知道這一定是假的!民間謠言不止,我每每聽說都必是要管製的!”


    殺人立威的契機被打破,喜彌勒陰冷望向藍衫青年,見他容貌鋒雋,身姿如劍挺拔,還不過是三十歲的鮮活氣息,對妖族來說不過是吃奶小崽子的年紀,竟然已經是結丹中期了。


    而且這小子小小年紀,身上竟然已經隱隱有劍勢的威影!


    “伶牙俐齒,巧舌如簧。”


    喜彌勒眯了眯眼:“你是什麽東西,輪得到你說話?”


    像是聽不出他言語中的惡意,晏淩眉目不變,立執龍淵拱手行禮,語氣不卑不亢:“萬仞劍閣首徒,晏淩,見過兩位前輩。”


    劍閣首徒。


    喜彌勒心頭一跳。


    比起龔長老,喜彌勒瞬間更忌憚這個劍閣藍衫小子。


    因為“首徒”的意義是非凡的。


    劍閣可以有許多位元嬰長老,但每一代劍閣首徒都幾乎是唯一的——這不隻是一個稱呼,這已經是一個符號,象征著這個被選中的人隻要不死、注定會成為滄瀾界未來最頂尖的強者之一。


    “小子,好大的膽子…”


    喜彌勒目光閃爍不定,打量他,而晏淩泰然自若,神色沒有一絲變化。


    喜彌勒眼神一閃,聲音驟帶出元嬰威壓:“敢反駁我,你就不怕死嗎?!”


    晏淩毫不猶豫拔劍,而在他抵擋之前,龔長老已經怒不可遏出手。


    “喜彌勒!”


    龔長老拂袖揮去一道威壓對撞將之生生擊碎,竟再不顧忌妖主指著喜彌勒厲喝:“你是真想與我劍閣不死不休嗎?!”


    試探的威壓被撞碎,喜彌勒看出恭長老是說真的,微不可察僵了僵。


    別瞧他對龔長老橫挑鼻子豎挑眼,好像下一秒就能過去把人砍了,但實際上他也不敢,畢竟那是萬仞劍閣,一群比妖還瘋的劍瘋子,他今天要是敢動手殺一個龔肖,明天就得被他們活撕了…他對龔長老都不敢動手,就更別說對晏淩了。


    但是不敢歸不敢,氣勢不能輸。


    喜彌勒哼笑一聲,清了清嗓子正還要再來一波挑釁,妖主看了他一眼。


    喜彌勒在他眼中看到陰騭的不耐。


    喜彌勒瞬間安靜如雞。


    龔長老沒聽見喜彌勒再懟自己,愣了一愣,就見喜彌勒突然安靜,兩秒後像是大腦重啟一樣,咳嗽兩聲說:“算了,懶得和你們計較,我們尊貴的陛下要看看那惡蛟的屍體,快帶路。”


    龔長老有點詫異,但妖域願意略過下馬威搞正事他是樂意的,趕緊親自帶路:“妖主請這邊來。”


    他話音未落,喜彌勒立刻昂著笑臉,伺候老佛爺的小太監似彎腰殷切:“陛下,這邊走,小的給您探路,噯那邊石頭硬別絆了您老人家的腳。”


    龔長老和眾人:“…”


    龔長老心想,媽的,終於知道這死胖子為什麽在妖主身邊當這麽多年狗腿子還沒死,這確實是舔得夠不要臉的。


    喜彌勒馬屁沒拍完,人已經橫飛了出去,龔長老隻覺得一道猩涼的勁風刮過,妖主已經在蛟身邊落下。


    蛟趴在那裏,它先受大陣焚身、又被活刨了金丹,但因為妖族強橫的生命力仍然沒有死,隻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感受到強大的妖氣,它吃力地昂起頭,銅鈴般的眼睛望著妖主。


    妖主看著它,看見它眼底的痛苦、恐懼和一點點升起的希冀。


    妖主突然道:“妖丹在哪兒?”


    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開口,聲音異常的沙啞,有一種利刃刮喉湧出粘膩鮮血的嘶裂感,聽得恭長老都覺得自己嗓子難受。


    好端端的要妖丹做什麽?難道妖主要救下這頭惡蛟?!


    所有人微微嘩然,但礙於之前喜彌勒那番威脅,不敢再出聲。


    慕容洪駭然。


    他不是因為妖主可能霸道護短救下蛟而驚駭,恰恰相反,這頭蛟根本就是他安排的,如果妖主救下它,讓它化出人形說出什麽,那他就完了!


    慕容洪咽了咽唾沫,急切地望向龔長老。


    龔長老當然誤以為慕容洪是不想一番心血白費,他自己也不願看著惡蛟複活,但是現在隻有他一個元嬰中期在這裏,所有人加一起都不夠妖主一隻手捏死的。


    “…我說你們這些人真是咳,陛下好好與你們說你們猶猶豫豫,真當我們陛下好性兒是不是。”


    喜彌勒捂著胸口從遠處的深坑裏艱難爬出來,對慕容洪伸出手,斜眼瞅他:“我勸你識相,不要給臉不要臉,否則今天就是神佛在世你也隻有個灰飛煙滅的死法。”


    慕容洪幾次三番快被嚇死了,望著龔長老。


    龔長老也沒辦法,說到底這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道,他們劍閣的主事人不在,妖主不想講理他們就別想說理——灰幾分熟的那種都別想講。


    龔長老對慕容洪搖搖頭,慕容洪神色搖搖欲墜,也隻能顫著手把妖丹給喜彌勒。


    喜彌勒立刻跑去妖主身邊,諂媚地雙手捧起妖丹:“陛下。”


    妖主拿起來,捏住緩緩轉著。


    在人族眼中,這隻是一個顏色怪異的妖丹。


    但在他冷瞳倒映的暗影中,那紫黑色的圓珠深處,纏滿了細密不詳的幽紋。


    這是妖丹?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蛟已經漸漸灰白的眼中散發出光,渴望地看著他,努力發出祈求地一聲。


    瘦削蒼白的手指捏著那顆紫黑色的妖丹,妖主看了看,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把妖丹塞回蛟身體的時候,他捏碎了。


    他捏碎了妖丹。


    蛟不敢置信望著他。


    “為人傀儡,自甘下賤。”


    薄薄的猩紅的唇瓣輕扯,蛟最後的意識裏,隻有他殘獰漠然的眼神:“無能之輩,不配苟活。”


    蛟身刹那隕落為飛灰。


    眾人怔怔看著,反應過來,噤若寒蟬。


    這時,妖主突然掐住額角,掐了好一會兒。


    他身上的氣息變了。


    半響,妖主放下手,終於抬起頭,第一次正眼掃過所有人。


    但沒有一個人能感到榮幸,隻有蝕骨的寒意,從牙縫底往上滲。


    所有人控製不住地顫抖。


    因為他們都清晰看見,妖主眼中,漸漸崢嶸暴虐的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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