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雷雲攪動著整個穹頂, 狂風不知何時席卷,挾裹著滔天的威視如巨龍咆哮。


    整座城的人都被這狂亂暴動的洪波驚醒,長街上一扇扇門窗被推開, 或是打坐或者休息或還在玩樂的修士們紛紛探出頭,震驚往四周張望:“這是什麽?”


    “這是怎麽了?”


    “是有人渡劫?金丹雷劫?”


    眾人議論紛紛之際,“轟”的一聲巨響震徹耳畔, 所有人駭然抬頭,眼睜睜望著那黑暗的天幕緩緩撕裂開一道巨口,在翻滾吞吐的雷雲中, 璀璨金光乍現,刹那間奪走了所有人的視野。


    “這雷怎麽是金色的?!”


    “是啊, 便是成元嬰也沒見過金色的雷劫。”


    “這是……傳說中的,金雷!”


    “金雷?那是什麽玩意兒”


    “是金雷!”終於有人駭然喝道:“傳說中有大功德大傳承的尊者轉世、得天道愛重,天道為嘉獎其功德,賦予大氣運、大命理,為顯護佑, 會特降下金雷,彰顯與眾不同之尊。”


    “竟是如此——啊!降下了!雷降下了!”


    刹那金光刺目如巨斧劈裂天際, 第一道驚雷轟然劈下。


    林然感覺自己被什麽抱住。


    他身上是揮不去的血腥味、有汗水,有泥塵,他抱住她的手臂很緊,林然摸到滑膩的血, 到處都是血, 在他破損的、折裂的皮肉骨骼上蜿蜒,讓人不禁恍惚, 一個人怎麽可以流出這麽多血。


    閃耀金光咄咄而來, 卻被他擋住, 那雷劈在他身上,林然嗅到更濃鬱的血味,他悶哼一聲,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身上的傷口被生生劈裂、再迅速愈合,逐漸磨礪成更強悍柔韌的體魄。


    這時,那隻手臂抬起來,手掌按在她肩膀被貫穿的傷口,下一瞬,龐大的霸道的金色靈氣洶湧灌入,林然感覺到處都是麻癢,是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在愈合,連帶著之前受過天罰的暗傷都在迅速恢複。


    林然抬起頭,對上一雙金色的眸子。


    那金色是那麽的美麗、輝煌,最純正黃金澆築,像年輕獅王威風凜凜的鬃毛,踩在高山崖頂俯瞰無垠山川草原時隨獵獵咆哮飄揚。


    林然本來想鄭重一點,奈何全身太麻了,麻得像她所有的癢癢肉都被同時被撓,那酸爽,以至於她的表情管理失控,臉部線條不由地有點扭曲:“恭、恭喜你,要結丹了。”


    元景爍望著她,他的目光複雜而專注,金黃色眼眸是世上最華麗的鏡,也因此林然更清晰看見他瞳孔中倒映出自己像個智障的笑臉,頓時羞恥,咳了咳,正要說什麽,卻看見那邊一個人影迅速往城外竄去,林然臉色一變:“畢烽!他要跑——”


    畢烽已經墮魔,被心魔操縱神智的修士實力大增、而與之也會變成殘暴嗜血的怪物,若是讓他逃出去,不知要造出多少霍亂。


    “不能讓他逃走!”


    林然要拔劍:“華陽城的主事人就要來了,我去拖一拖,一定要把他留下來。”


    元景爍靜靜望著她,林然一時顧不得他,就要去追,身體就是一輕,已經被推著輕飄飄落在地上。


    林然扭頭,眼看勁風驟然自雲景爍身邊匯聚,咆哮著貫穿天地,轟然又是一道金雷劈下,璀璨的雷光穿透颶風重重劈在中心的他身上,隔著狂亂的風旋看不清他眉目,隻能看見風中千萬道金光浮現,它們簇擁在他身邊,緩緩化為無數金色冷刃。


    瘋狂逃竄的畢烽已經看見華陽城的城門。


    他成功了,他能活了!隻要逃走,隻要去了幽冥,他就能活了!


    笑容還沒來得及在他臉上擴大,畢烽突然心頭大悸,冥冥中不可說的強烈不詳預感,讓他不安。


    在這種無法言狀的濃鬱不安中,他回了下頭。


    他回了頭。


    他看見,那個怪物一樣恐怖的少年,高高立在漫天颶風中,無數金紋如星光環繞,驚雷如巨龍順著他□□健韌的身體蜿蜒咆哮,他緩緩抬起了手臂,於是那些金紋化為的利刃,一寸寸調轉刃鋒——


    隔著半座城,畢烽對上一雙眼。


    一雙金色的、神祇般冷漠駭人的眸子。


    最後一道驚雷轟然劈下,無數金光鋪天蓋地衝覆了他整個世界。


    “不——”


    ……


    林然眼看著金光將元景爍和畢烽覆蓋,就知道這波兒穩了。


    “這掛也太大了…”


    林然望著漫天金雷,忍不住感慨,又突發奇想:“金雷,是不是傳說中什麽上古巨佬轉世來著?你說他還有什麽記憶嗎?”


    天一懶洋洋:“我怎麽知道,你自己去問他?”


    林然砸吧一下嘴,果斷搖了搖頭:“算了,他是肯定不會說的,八成還要嫌我煩人,凶巴巴的…青春期的熊孩子可惹不起。”隨口吐槽著,林然瞥見不遠處縮在牆角的小月,頓了頓,往那邊走。


    天一其實不這麽覺得,他覺得別人去問、元景爍理都不會理,但若是林然去問,那小子怕是真會說的…不知道為什麽,天一就是有這種信心。


    他覺得林然對於元景爍來說挺不一樣的。


    但是天一看了看輕快走向小月的林然,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


    說出來做什麽?元景爍終究有他自己的陽關道,林然也有自己的獨木橋,機緣巧合遇上了、一起並肩走一段,到了合適的時候各自道別、分開、走遠,也許幾十幾百年後能有緣再見,他有了摯友紅顏,她站在師門兄妹身邊,彼此相視一笑,就夠了。


    所以還說出來做什麽?


    元景爍不想要牽掛、不想要情深,林然更不需要。


    天一像以往的任何一次,把所有看出的看不出的都咽回喉嚨裏,沉默不語。


    林然一無所覺地走到小月旁邊,看見這反社會人格傾向的小兔妖直勾勾盯著半空中的金光,那小眼神一眨不眨的,小臉泛紅、呼吸急促,眼睛水盈盈的,滿臉甜蜜和羞澀。


    林然有一瞬的沉默。


    雖然但是,這個小姑娘,有時候真的莫名讓她回憶起被某棠市支配的恐懼…


    林然想到那一張張北歐風粉紗簾五百米大床,不由打了個寒顫。


    小月癡迷地望著鋪天蓋地的金雷,仿佛能看見裏麵男人年輕挺拔的身影。


    這時她感覺身邊被覆了一道陰影,她回過神,才發現那個奇葩女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旁邊,也仰頭看著天上橫飛的金光。


    小月瞬間警惕,手心不動聲色凝出尖刺,神情無辜:“然姐姐,你看,元大哥好威風吧。”


    林然:“嗯。”


    小月軟軟說:“然姐姐讓我救人,我可都努力做到了,我很努力保護元大哥的哦。”


    林然:“嗯。”


    小月仍不放心,盯著林然輪廓柔和的側臉,見她身上之前被畢烽傷的傷勢都痊愈了,而且似乎被元景爍分享了金雷靈力,修為又有精進。


    小月眼露怨恨,心底盤算,算計著自己若此時暴起殺死她能有幾分勝算?卻不甘不願地發現自己成功的幾率不大。


    …這女人著實討厭!


    小月咬咬牙,窺著她神色,小心試探:“最後那個家夥兒太凶了,人家害怕,不過我也不是退後,我是打算找準時機襲擊他給元大哥搏出一條生路的,我喜歡元大哥的,我是不會拋下他的…”


    林然終於看了看她。


    她站著,小月蹲著,從小月的角度來看,她幾乎是俯瞰自己。


    小月心底瞬間湧滿了陰鬱暴戾的殺意。


    這種姿態,又是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和那個女人一模一樣,簡直讓人——


    小月全身繃緊,臉上笑容怯生生的、甜美的,沒有人知道她腦子填滿了多少駭人的念頭。


    林然望著她,突然道:“不想蹲就起來,誰也沒不讓你站起來。”


    小月悚然,所有瘋狂的暴欲戛然而止,驚疑不定看著她。


    林然沒理她,又去看元景爍。


    小月遲疑了兩秒,迅速站起來,警惕地一步一步後退,嫻熟地避進陰影裏。


    肩膀的傷口始終沒有凝固,鮮血淌在手背,小月下意識低頭舔了舔,卻意識到這種動作活像個沒開化的獸類,僵了僵,眼神陰鬱,抬起頭來再也不管傷口,任由血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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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注意,林然不知何時望向她,看完了她全程的動作。


    半妖半妖,半人半妖,也是非人非妖。


    它們血脈低劣、壽命短暫、修為孱弱。


    它們的血肉和妖丹是珍貴的寶物,它們的傷口極不易愈合,人類的丹藥法寶於它們沒用,可它們也沒有妖族強悍而能自發迅速修複傷勢的強大體魄。


    半妖,就像生長在野外的白化物種,是美麗而脆弱的異類,甚至是許多人眼中蒼天造物失敗的…殘次品。


    林然突然走過去,手壓在她肩膀,白絨絨的利爪凶狠撓來,林然另隻手握住,反手就扣著負在她背後。


    小月瞳孔驟然化成詭異的滿圓瞳,轉過腦袋就要狠狠咬斷林然手腕,卻被她又扣住下巴,下一瞬,精純溫和的元氣從肩膀湧進來。


    小月僵住了。


    滿瞳倒映著那張秀美的麵容,她的眉目清淡,平靜的目光,與那時心平氣和說“別給我機會殺你”時沒什麽兩樣。


    小月心底突然升起邪火,躁戾得恨不得毀滅目之所及的一切!


    靈氣對半妖恢複的用處小,林然渡了點更精純的元氣給她,看傷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就收回手,這才鬆開她下巴。


    她下手沒留情,小月下巴清晰幾個被手指扣出來深深的紅印,一被鬆開她就退後幾步,手掌緊緊捂住下巴。


    林然也不在意,甩了甩手上沾到的血。


    小月冷不丁問:“為什麽?”


    她問得沒頭沒尾,林然卻明白,笑了笑:“一碼歸一碼。”


    為一己私欲肆意虐殺別人,林然看不下去;但小月為救元景爍拖延畢烽城主而受傷,哪怕是別有目的、是受了自己的威脅,哪怕在最後她仍然放棄了元景爍,就隻憑她出過手、受過傷,林然就不會讓她吃虧。


    如果將來決定了殺她,林然下手不會有半分猶豫,但這並不妨礙自己現在把欠的還清楚。


    她說得坦蕩,背脊纖拔、青衫長劍,隻如清風朗月,讓人根本無法懷疑


    ——她是個天生不會說謊的人,清明溫厚得讓人生恨!


    小月咬住唇,死死盯著她,眼中忽然爆出殘酷的狠毒。


    她臉上被詭異的白毛覆蓋,驟然撲上來,雙手尖銳利爪伸出,以不死不休的凶悍狠狠咬向林然脖頸。


    嘿…林然有點氣,又莫名好笑,長劍一挑輕巧割斷撓來的爪甲,另隻手再次穩穩扣住她下巴:“剛才的紅印子還沒下去,又得來一道,你背對著我偷襲都算是你有進步,你說你這是圖什麽。”


    小月不說話,怨毒瞪著她。


    “別瞪了,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林然有點頭痛,這哪裏是兔妖,兔兔那麽可愛,這凶殘得就差給人腦漿撓出來的哪裏是兔兔?!


    林然覺得這家夥太囂張了,她得給鎮壓一下,她掐住小月的下巴,小月不斷掙紮,卻還是被強迫露出嘴裏的牙。


    林然望著那一口白亮白亮的牙,這鋒利的,哎呀…不能說是吹毛即斷,隻能說是削鐵如泥。


    尤其是那最前麵兩對大板牙,哎呀、哎呀個媽…


    “你不要給我搞事情。”


    林然嚇唬她:“否則我給你牙掰斷。”


    小月眼中凶光畢現,雙腿一蹦竟然生生纏住她的腰,整個腰身生生扭曲成不可思議的弧度掙脫她的手,扒住她的臉張嘴就要咬。


    林然被這蛇似的大長腿一勒險些沒勒岔了氣,她咳嗽著往後退泄力,橫過劍刃塞在小月嘴裏,小月猝不及防狠狠咬住,瞬間嘎嘣兩聲。


    小月僵住。


    “…”林然努力壓住瘋狂上揚的唇角,強作鎮定:“我都說了板牙——”


    不遠處忽然幾道流光降下,屬於金丹後期的強悍威壓覆蓋全場。


    林然眉目一凜,反手把扒身上惱羞成怒還要作妖的小月撕下來扔到一邊,足尖在半空一點,旋身揮劍輕巧接下那股餘勢,躍空幾步徑自在幾人麵前落下,掌心風竹劍劃過一個半弧劍尖朝下,她雙手抱拳拱手,聲音清朗:


    “見過諸位前輩,之前有惡徒襲擊,我們倉促迎敵竟令家弟感悟到結丹契機,如今不得不在城中渡劫,深更半夜不慎驚擾了城中百姓與前輩們,實在是歉疚,家弟正在盡力拖延犯人,隻等前輩們將犯人繩之以法。”


    雲長清遠遠望見金雷幻化的萬千刀影,颶風隱約可見一道少年背影,勁瘦、淩厲,刀鑄般挺拔,竟讓雲長清莫名瞬間就想起前兩日遇見過的那個少年郎。


    難道是他?


    “城主府到,閑人退散!”


    城主副使揮開霸道的靈氣,震得不知何時圍聚起來興奮觀望議論的修士們如驚鳥散開,靈氣橫衝直撞眼看要撞進前麵的雷劫範圍,雲長清在後麵看得眉頭微皺,拂袖正要揮去,就見那道餘流被一道青光接下,清冽劍風一閃而過,纖瘦的身影已如驚鴻落於眼前。


    雲長清仿佛嗅到空氣緩緩浮動的竹香。


    他微怔,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澄透清亮的眸子。


    她著一襲素衫,乘夜色而來,乍眼看不清眉目,卻能看見清瘦的身姿,骨廓纖拔如竹,手中斜握青色長劍。


    青劍在她掌心輕轉,劍光映亮了她眉目,是一張極清豔的臉龐,尤其一雙杏眼,不媚不妖、不嬌不怯,卻天生含著一段柔軟笑弧。


    雲長清怔怔望著她那抹笑意,很久,心口忽然緩跳了一拍。


    城主副使見一個年輕女修輕巧接住自己的餘勢,剛是驚訝,就聽她站在麵前拱手,小嘴叭叭叭就開始解釋,不過幾息時間,就口齒清晰把事情說了個清楚。


    副使呆了一呆,才漸漸琢磨過味來,


    好家夥,這女修三言兩語把他們架得高高的、自己的責任一應摘了個幹淨——這是怕他們圖省事不管誰是誰非一鍋端,她在這兒先發製人來了。


    副使啼笑皆非、又有些警惕,他原本倒真有這個打算,如今多事之秋、城主又不在,發生了這種當街違反禁令的事,他這個暫代守城當迅速用重刑重典鎮住一切宵小,管它什麽誰是誰非,反正都是惹麻煩的,隻把鬧事的一應解決是最省心省力又周全的法子。


    不過這女修如此高帽子一戴,他倒是不好那麽做了,副使三分不悅三分好奇看去,正欲嗬斥,就看見一張盈盈淺笑麵龐,亭亭秀麗、風骨清絕,不似尋常散修,一頓,原本要出口的嗬斥在嘴裏轉了轉。


    他身邊雲長清忽道:“副使肩負治城之責,自會明斷是非、還以無辜者清白。”


    副使一噎,但也素聞這位雲家少主為人清正,他自然不能反駁,轉了話風:“雲公子所言極是,我們正是為此而來。”


    林然看出副使變幻的心思,順著清朗聲音望去,見是個清貴俊秀的青年,認出是那日偶遇助他們脫身的隊伍領頭人,心裏更有好感,拱手道:“前輩高義。”


    雲長清聽她脆亮亮喚自己前輩,莫名一陣耳熱,偏過頭去緩了片刻,卻沒忍住,又看了看她,對上她明亮的目光,淺笑著點頭。


    恰在這時,天空翻湧的雷雲消散,金雷湮沒為無數金色靈光碎屑,露出元景爍神祇般屹然挺立的身影。


    他靜靜站在半空,赤|裸著半身竟繪滿了金色繁複的符紋,如盤龍盤繞過少年瘦削柔韌的胸背、勁腰,最後順著瘦窄的人魚線沒入腰腹下不可見的地方。


    “是…封禁之術?”


    副使望著少年身上的金色符紋,驚愕不已。


    封禁之術是上古秘術,本就少人得見,他也見過幾次、都是封印物件,從沒見過有在人身下封的。


    雲長清也有些驚訝,不過他出身雲氏、長於九門聖賢學宮,見識更淵博,深知天下之大奇人無數,驚訝過後便平靜下來,隻是看著元景爍熟悉的麵龐,不由心笑緣分,又是金雷,又是封禁之術,這讓他頗有欣賞的少年郎果真有龍鳳才華。


    那金色符紋不過轉瞬便隱沒於少年身體,他終於動了。


    他信步自半空邁出,眾目睽睽之下,走到青衫女子麵前。


    林然剛要招呼元景爍,就見他平伸出手臂,攤開——露出掌心一顆破裂暗淡的金丹。


    林然:“…噯?”


    “畢烽的金丹。”


    “我許諾過,會抓到他給你處置。”


    剛曆過雷劫,元景爍嗓子還啞著:“他的肉身已經被雷劫劈散了,我隻封住了這顆金丹,送給你。”


    林然:“…”


    “給姑娘送敵人的金丹做禮物,嘖,嘖嘖。”天一豎起大拇指:“直男,爺們,純爺們。”


    林然:“…”你在內涵什麽?


    天一:“快收著吧,日後多攢個幾個丹啊嬰啊,搞個手辦架一擺豈不是美滋滋。”


    林然不想擺丹和嬰,隻想把天一擺上去,它這麽騷,理應是架子上最靚的崽!


    對於這種陰間的禮物林然是很想拒收,她抬起頭正要說話,就對上一雙專注幽邃,不知是不是因為雷劫,他眼中的金環愈盛,乍一看,竟如金焰燃燒般炙熱。


    林然一噎,突然感覺拒絕不太好——畢竟他好像是真情實感想送給她當禮物的。


    正想著,她的手已經被拉過去塞進金丹,元景爍轉身幾步,自然而然地擋在她麵前。


    元景爍看見雲長清時,挑了挑眉,隨即拱手:“晚輩元景爍,見過兩位大人。”


    副使看他態度謙和,微微頷首,撫著短髯和煦問他:“你是何人?出身哪家哪府?”


    元景爍答:“晚輩一介散修,自凡人界而來,初到燕州。”


    凡人界?


    副使眼珠轉了轉。


    一介散修,看氣息尚不過二十年紀,初來修真界竟然就結了丹?還有金雷護佑、一身符紋……


    金雷是不是真的大尊者轉世、又能有什麽本事?不過是傳說,究竟怎樣誰也不知道,但既然讓天道為之破格降金雷,那至少是得天道厚愛的大氣運者,未來必定造化非凡。


    副使不由躍躍欲試。


    此子前途無量,趁著別的勢力還沒發現自己得想法子把他留下,盡快上報金都慕容家,若是慕容家能提前打下烙印、得了這麽個未來悍將,少不得他的好處。


    副使繼續問:“你與人在城中動武、可知這是公然違反禁令?”


    元景爍:“有敵來襲命在旦夕,隻得倉促迎敵,至於違反禁令,晚輩並無此意。”


    副使打量他年紀小又初入燕州、錯以為是個好糊弄的,有心殺殺他威風好方便行事,故意道:“一個金丹後期的修士,不惜被州府追殺也要殺你…你合該好好反省自己有什麽行事不端,怎麽別人都好端端的,偏你有這麻煩?!”


    雲長清皺眉,林然仰天,懟誰不好,你懟傲天,這家夥吃軟不吃硬,你真是對傲天弟弟一無所知…


    果然,元景爍掀了掀眼皮。


    他的神色沒有一點變化,隻是原本還算謙和拱著的手放下、身板也挺了起來,連帶整個人氣勢都變了。


    “元某不才,行事卻皆按道義,從來問心無愧。”


    元景爍慢條斯理:“惡人行惡事,何以要我自省?自作虐不可活,所以…他死了。”


    副使一愣,反應過來,臉色瞬間變了。


    金丹後期的襲擊者死了,被少年親手所殺,而副使自己可也隻是金丹後期!


    這什麽意思?這小子分明是在威脅他!


    副使萬萬沒想到元景爍能這麽狂,一個剛結丹的小子,竟就敢與他針鋒相對?!


    副使不敢置信,轉而惱羞成怒:“你——”


    元景爍麵色不變,隻慢慢握住了他的刀。


    “副使。”


    雲長清突然開口,似沒察覺劍拔弩張,怡然道:“副使可還記得我之前提過的那個少年郎。”


    副使怒色一滯:“難道…”


    “正是。”


    雲長清笑:“這不是巧了,才剛托副使找,這不就遇見了。”


    他對元景爍:“元道友可還記得我?我還欠你一聲謝。”


    元景爍望向雲長清,知道他是為自己解圍,神色緩和下來,卻道:“大人也幫了我,兩邊恩義相抵,不欠了。”


    確是個愛恨分明的利落性子,雲長清失笑,卻愈加有好感,徐徐道:“恩可以相抵,義氣卻當長留。”


    元景爍看著他眼中清明的笑意,聰明人之間不需說太多,一個眼神就能分辨敵我善惡。


    難得遇到個投脾氣的,元景爍心情忽然好起來,他也笑起來,答得斷然:“確實,義氣可長留。”


    副使僵在那裏,看雲長清和元景爍相談甚歡,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雲長清分明是看重這少年,在這警告他呢!


    …可惡!偏偏有雲家少主在!偏偏這小子還與雲家少主有舊緣?!


    副使知道自己的計劃行不通了,他臉色變了變,眨眼重新換上一張笑臉,笑嗬嗬說:“原來是雲公子舊識,聽公子說過小友仁義之舉,看來元小友的確是無辜被牽連。”


    他往四周望了望,一臉正色:“既然犯人已經伏誅,此事便作罷,我讓城衛來清理廢墟。”


    剛才咄咄逼人的姿態仿佛假象,轉瞬就變成不值一提的一樁小事了。


    元景爍眉峰一挑、拱拱手,雲長清這才露出笑意,向副使微微頷首:“副使明斷。”


    副使鬆一口氣。


    元景爍卻望向身後廢墟,被殃及池魚的修士們這才敢陸續從陰影角落裏出來,痛呼爭吵聲不斷,他默了默,下意識看向林然,林然直接把儲物袋拿出來遞給他。


    元景爍看著那儲物袋,又抬頭看她,眼睛明亮亮的。


    他接過儲物袋,遞給副使:“這禍事畢竟是因元某而起,這是我們全部家當,一應傷者,請您替元某代為補償安置。”


    副使一愣,這麽多年還真少見這樣的請求,麵色古怪地接過儲物袋,又深深瞧了瞧他,才轉身走了。


    雲長清和元景爍都望著他背影,雲長清忽然笑:“華陽乃燕州陪都,與金都一脈相連,這位副使名義無族無屬,卻算得上半個大氏族慕容家的家臣,看似圓滑無能,實則穩握華陽副手權柄多年,修至金丹後期百年、修為深厚,手腕更是過人。”


    雲長清望向他:“你剛剛結丹,殺一個結丹後期,乘了三分金雷、三分他自取滅亡,氣都沒喘勻就挑釁城主副使…我看你並非目中無人的狂妄之輩,潛淵之龍,何苦不能忍一時之氣、與他周旋三分?”


    “我不是不會忍。”


    元景爍卻道:“我隻是知道,有些東西不能忍。”


    雲長清愕然。


    “刀有刀骨,刀可染血、可折斷、可永遠封藏,卻決不可被輕賤、為求苟活被染成與汙泥同色——哪怕那是暫時的妥協,被染髒過的,那痕跡便永遠再擦不幹。”


    元景爍目光望向天空,望著無垠穹頂星海,忽而咧嘴笑:“我這個人,生來少幾分隱忍,我隻知道,誰若敢辱我、害我、殺我,我必擦亮刀,挺直骨,與他鬥個痛痛快快、不死不休。”


    雲長清怔怔望著他。


    “我知道大人是有意提點我。”元景爍笑得張狂:“謝過大人好意,隻是我便是這個脾氣、這條命,是死是活,這輩子約莫也改不了。”


    雲長清沉默良久,也緩緩笑起來。


    “我不曾見過你這樣的狂徒,狂得張揚、霸道,讓人能說出三千分的不好,卻獨獨一點好——暢快得讓人向往。”


    他修行近百年,半生為雲家少主、學宮親傳之徒,學聖賢道、用儒修法,世人稱讚清流氣度,卻不及這少年狂烈豪邁的傲骨分毫。


    雲長清似有明悟,冥冥中,心境豁然開闊,竟是許久來說不出的痛快。


    …可是天意,讓他遇見這少年?看世上另一種風流活法。


    “別叫我大人了。”


    雲長清笑起來:“我姓雲、雙字長清,習儒道,你若不棄,我們以後以兄弟相稱,你喚我一聲雲兄,我喚你元弟可好。”


    “兄弟我願意,但我這個人,天生不愛居人之下。”


    元景爍卻道:“修士論輩不論年紀,論實力,現在我不如你,隻是若哪日我們再戰一場,我勝了,這兄長換給我做可好?”


    雲長清萬沒想到還有這種操作,呆了呆,看著他坦蕩的目光,意識到他真是這麽想。


    林然豎著耳朵聽半響,覺得元景爍有點過於欠揍了。


    她在背後悄悄掐他手臂,示意他幹點人事兒,他表情沒有半點變化,另一隻手卻伸過來,攥住她的手。


    雲長清看來,林然尷尬地咳了兩聲,腳下不動聲色狠狠碾元景爍一腳,他才放開手,林然趕緊把手縮回袖子裏,低頭繼續安靜如雞做背景板。


    雲長清看著這年輕姑娘一連串小動作,可可愛愛,心裏莫名歡喜。


    他莞爾,轉頭對元景爍爽快:“好!來日你勝過我,這兄長便讓與你來做。”


    …這是什麽神仙好脾氣。


    林然不由感慨,覺得元景爍真是走狗屎運遇上這樣的大兄弟,這麽囂張要是別人不得當場打爆他狗頭?!


    天一:“怎麽會,你到現在不也沒打爆他嘛。”


    林然:“…”


    天一:“嗬,five。 ”


    林然果斷把核桃塞袖子裏。


    那邊,雲長清望著元景爍,愈看愈高興,有意挪榆:“你可會飲酒?我請你大醉一場,當為兄慶賀你結丹。”


    元景爍把刀橫架在肩膀,渾身懶洋洋,眉眼卻飛揚:“好啊,雲兄!”


    雲長清大笑,笑聲難得痛快,看得旁邊雲家長老暗暗咂舌。


    雲長清正要邀他姐弟去府上,忽見長街盡頭隆隆巨響,數百踏著赤鬃蛟馬的銀甲鐵騎簇擁著一架架恢弘的龍獅獸車而來,煌煌威儀震響半座華陽城。


    “參見少主!我等護駕來遲。”


    獸車儀仗為首,一個氣勢渾厚、足有金丹巔峰的老者快步走來,在雲長清身邊俯身拱手,恭聲說:“我等奉家主令,護送少主赴金都、觀斬妖大典!”


    雲長清一愣,感慨:“倒是來得早…”


    家族重務不容耽誤,雲長清轉頭對元景爍有些遺憾說:“我得趕赴金都,看來這酒,得留到日後再喝。”


    “不必多久。”元景爍卻說:“你先走一步,我也會去金都,到時候我們再見。”


    “好!”


    雲長清大笑:“一言為定,屆時為兄作東,可要不醉不歸。”


    元景爍:“不醉不歸!”


    “元弟,我便在金都候你…”雲長清看了看元景爍,又偏過頭,對上林然明亮的眸子,她亭亭站在那裏,笑盈盈看著他們倆,像是欣慰又像是高興。


    雲長清不知怎的,耳根子又燒起來,話音一頓,聲音愈是輕柔:“…候你們姐弟佳音!”


    姐弟?!


    元景爍斜眼瞥林然,林然睜著眼睛裝死。


    元景爍冷哼一聲,現在人多,懶得和她掰扯。


    雲長清踏上獸車,深深望一眼他們,放下簾子,儀仗如來時聲勢浩大地離開。


    元景爍和林然靜靜望著他們離開。


    蛟馬開道、獸車呼嘯,顯赫儀仗迤邐,他們將這樣一路開到金都,以絕對威儀震懾掃平所有宵小的窺探與陰謀。


    那是實力,是威儀,是生殺予奪不可一世的氣魄!


    隻有強大、隻有力量,絕對的實力與威嚴麵前,就不會有人敢挑釁、不會有人敢追殺敢算計,可以保護在意的人,可以讓所有陰謀詭計卑微俯首。


    元景爍望著那恢弘的儀仗,眼神漸漸燃燒出金火一般昭然的野心。


    林然偏頭正要說什麽,看見元景爍灼灼望去的目光,莞爾。


    雷雲消散,天幕重新恢複幽黑深邃。


    城主副使與雲家儀仗都離開,廢墟一片死寂,不少遠遠窺探的眼睛頓時閃爍起來,有些腳步聲試探著靠近,空氣中彌漫起隱約的騷動。


    金雷護佑,這得是什麽大氣運的人物,他年歲幾何?他出身哪裏?他歸屬哪方宗族門派?他們是否可以結交?可以拉攏?還是可以做些什麽……


    “許多人過來了。”


    林然踮著腳望了望:“會很麻煩,要不我們今晚就走吧?”


    元景爍沒有說話,而是轉過頭,定定望著她,那目光熠熠,漆黑的夜色中比星光灼人。


    他忽然上前,用力抱住她。


    “謝謝。”


    他聲音沙啞,並不說謝什麽,隻說:“謝謝。”


    林然愣了一下,笑著拍了拍他的背,什麽也沒說,一如往日。


    她說過很多道理,做過很多事,卻從不說自己的功勞…從不說,仿佛那些輕描淡寫、不值一提。


    但是他都記得,每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背上的力度輕柔,元景爍不看都知道她笑著的模樣,哪怕衣角血還沒凝固,哪怕頭發散亂,可眉眼彎彎、眼睛亮亮,斂盡了溫柔。


    她看著高挑,卻比他矮了一頭,元景爍抱著她,突然意識到她竟是這樣纖瘦。


    纖瘦的、有著明亮眼睛和笑容、用著最美的劍的姑娘。


    是林然。


    元景爍凝著她秀美的側臉,心口突然顫動,湧起一種衝動。


    可是她卻已經扭臉很自然地問:“我們走嗎?”


    元景爍喉結動了動,垂下眼,含著一聲“我們”細細咀嚼,慢慢收斂起那些衝動渴望的情緒:“走。”


    林然:“還去金都?”


    元景爍:“去。”


    林然笑:“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就是一塊香餑餑,去金都,說不定是主動往狼窩裏跳。”


    “如果不怕崩壞了牙。”元景爍道:“那就盡管來。”


    林然笑著,給他豎起大拇指:“那就走。”


    “我去找小月,這孩子得放眼皮底下盯著。”


    她念叨著轉身去找不知跑哪兒去的小兔妖,元景爍望著她的背影,慢慢大笑起來,笑得無比暢快。


    竟然有這樣的人。


    他何其有幸,竟然遇上這樣的人,這一路,能有她相陪。


    陪他雪山火海,陪他千裏絕殺,在這最淒涼的月夜拉他起來,還將陪他,走過未來無盡的風霜雪雨、看遍世間明陽瑰朝。


    這一刻,元景爍突然前所未有地、對未來感到歡喜和期待。


    如果這就是他的未來、他的命,那他或許也可以…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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