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1-12-29


    待穆司衣去的遠了,我展起那匹黃色湘繡綢緞,不經意問道:“依我看這繡花也並無出奇之處,為何湖湘總督還巴巴的當做好東西進貢了來?”


    浣娘笑著搖頭道:“嬪妾也隻是聽說湘繡昂貴難得,卻也不知道是怎麽個稀有法?”


    一時室內寂寂無聲,魏夜來埋著頭縫補著鮫紗,手上未停,清冽的嗓音卻緩緩響起:“湘繡圖樣要求精細,每每先由繡娘勾勒於蠟紙之上,又用一根細如發絲的小針按照繡稿刺出勻稱的小孔,每一處刺成之後,再將已經裁好的真絲緞麵放於蠟紙底部,這才在緞子上臨拓出繡樣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


    浣娘輕歎:“皇天菩薩,居然要這麽費事!”


    魏夜來笑道:“周禦女不知道,費事的還在後頭呢。”


    我仔細看她,見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拈著針,小心的描了幾針,又娓娓道來:“但凡用作湘繡的絲線都先浸在莢仁液裏,待煮沸蒸發後,再裹以竹紙反複拭擦。”


    因棠璃陪穆司衣去了大安宮,便由錦心為魏夜來充當下手,此時聽魏夜來說得如此繁雜,不禁奇道:“這是為何?”


    魏夜來淺淺一笑道:“唯有用竹紙拭擦之後,才能使絲線光潔平整,不易起毛。另有繡織花線,每根線須經染色,使之顯出深淺變化,繡成之後自然凸顯深淺不一的暈染色澤來。”


    浣娘抽出那匹綢緞道:“既如此說,這喜鵲便是湘繡的極品了?”


    魏夜來隻放眼一看,便回到:“這喜鵲繡樣擘絲極為精細,細若毫發,湖湘俗稱這種繡品為‘羊毛細繡’,確實精美絕倫。”


    我暗自讚歎她手、眼、口三者都精於技藝,不過一瞥便能說出這些綢緞與繡工的來曆特點,手上的活計又一時不停,當真是超群之輩。


    “俗話說,湘繡是‘繡花花生香,繡鳥能聽聲,繡虎能奔跑,繡人能傳神’的,我往日總是不得其解,今日聽聞魏掌衣一番話,才真個是茅塞頓開了。”我含笑誇讚道。


    魏夜來忙停了手裏的活兒,起身屈膝道:“奴婢不過是對針織略懂而已,豈敢在婕妤麵前班門弄斧?”


    我伸手扶了她起來,和顏悅色道:“魏掌衣何須如此見外,我也是真心讚你手工卓絕,並不是假心假意的試探你。”


    她也是聰明人,見我放了話出來,隻垂著頭不答。我趁熱打鐵道:“魏掌衣為本婕妤做成的這件鮫紗衣裳,涼爽輕柔,本婕妤很是喜歡,待你縫補好了這個小洞,本婕妤自當日日穿著。”


    魏夜來忽的仰起頭,眼睛裏迸出一點光亮,她正色道:“奴婢有句話,憋在心裏很久,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笑著抿了幾口安神湯,鮮亮的蔻丹在指甲上瑩瑩閃爍:“魏掌衣有什麽便直說吧,本婕妤也不是那起小肚雞腸之人。”


    魏夜來卻又有幾分躊躇,猶豫再三終於說道:“娘娘已有身孕,若隻是貪涼喜穿鮫紗之物,涼則涼矣,未免失於輕薄,不若純棉布料吸汗妥帖。況且鮫紗不耐繡花,針腳稀薄,袖裾固然顯得飄逸,卻又失了刺繡本身一番浮凸玲瓏的好處。奴婢鬥膽,請娘娘以後便將這鮫紗收起,改穿薄棉衣裳。若娘娘仍是嫌熱,便穿著素紜縐紗也是好的。”


    果然,她終是不希望我穿那件鮫紗衣裳的。


    我聽她說完,微笑道:“魏掌衣好意本婕妤心領了,隻是這鮫紗乃是皇上特意為嬪妾所賜,若是我擱置不穿,反倒顯得我這麽沒規矩,不知道進退呢。”


    魏夜來聽我如是說,臉上掠過一絲焦慮,但稍縱即逝,也不吱聲,又告了罪坐下繼續修補起來。我見她再不說話,也由得她去。大概像她這樣寧和的女子,也總在不經意間一點一滴釋放出倔強的氣質,有鋒芒而不尖利,有弧度而不呆膩。


    恰逢李順帶了個小內監在殿外跟嫣尋回話,我聽見了,便朗聲問何事,李順恭敬回道:“小成子家境不好,一家人擎等著他的月俸度日,近來他爹又病的重了,家裏捎話說就在這一兩天。想請娘娘開恩,容他回家服侍他爹終老。”


    那小成子呆立一旁,雙眼紅腫,想是哭過了。


    我沉吟道:“先不忙。”


    小成子頓時灰青了一張臉,李順陪笑道:“是,原本也沒有內監隨意出宮返家的規矩,奴才這就帶他下去。”


    我擺手道:“本婕妤不是這個意思。”


    眾人都凝神聽我怎麽說,我緩緩對小成子道:“這會子也過了午時,你上哪裏去請腰牌出宮?我因想著,你既家境不好,未必能請得動好大夫,或許老人家命不該絕,換了醫館還有得救。李太醫是西京人氏,晚上下了值必是要家去的。橫豎不急在這一時,你和李順先到太醫監去請他,就說本婕妤說的,讓他今晚替你爹爹診治看看。明日一早你請了腰牌,再回去盡孝心不遲。”


    小成子早騰的跪下涕淚橫流,叩頭謝恩不絕,嗵嗵聲直傳至內殿。


    浣娘笑意裏摻了幾分敬佩,溫聲道:“姐姐真是菩薩心腸,對下人都那麽慈悲體貼。”


    我笑得那樣寧靜,微微歎息著撫上肚子道:“他雖然平日裏沒服侍過我,畢竟也是慕華館的人。可憐天下兒女心,我隻期盼著我的孩子以後也能這樣對我,我便日日茹素,勤念阿彌陀佛,也值得了。”


    說著,我見魏夜來愣愣坐著並無動作,想是補好了衣服,便探身過去拿起放在腳踏上的鮫紗細看,隻見破洞處已然繡上了一朵廣玉蘭,若不湊近細看果然看不出破綻來。


    “魏掌衣果然好手藝,雙手傷成這樣還能夠飛梭引線,不過片刻,你居然已經補好了!”說罷我便作勢要披上,魏夜來,一把將鮫紗衣裳搶了過去,緊緊揉在胸口。我們皆不防她有此動作,錦心已擋在我麵前,我驚愕道:“魏掌衣,你這是為何?”


    魏夜來緊閉雙目,似在天人交戰拚死掙紮,終於吐出一句話來:“娘娘,這衣服穿不得!”


    眾人聞聽此言皆是一凜,我雖早有預料,但見沉穩如魏夜來都失了儀態,不免仍有些心驚肉跳,夏蟬淒切,我身上的毛孔忽忽的便透出了蓬勃的暑熱。


    浣娘立時喝道:“魏掌衣,你胡說什麽?這鮫紗是皇上賜予姐姐的,如何穿不得?”


    魏夜來跪下緩緩道:“鮫紗是皇上賜的不假,可這染色卻是經由奴婢之手,奴婢死罪,隻求寶婕妤娘娘不要再穿這件衣裳。”


    我扶著浣娘的手慢慢坐在紫檀座上,溫潤的玉蘭簟透著些微的涼意,漸漸傳到身上來了。


    “魏掌衣,本婕妤知道你是外柔內剛之人,必不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這裏都是我的自己人,你照實說,勿需避忌隱晦。”


    魏夜來橫下心來,聲音裏帶著顫抖:“前些日子,穆司衣拿了一匹鮫紗要奴婢染色,奴婢曾問過她,鮫紗極難染色,若是染成,絕對不可用於貼身之物,以免對人體有損。但穆司衣說這鮫紗是皇上賜給慕華館做暖閣窗紗的,因此奴婢大膽,私下用樸硝將鮫紗漂成淺綠。”


    “樸硝?”我和浣娘異口同聲問道。


    魏夜來點頭道:“是,樸硝與硝石不同。樸硝屬水,味鹹而氣寒,其性下走,不能上升,乃陰中之陰也。因此奴婢在染成之後再三再四的問過穆司衣,她都說並非用作衣裳帕飾。可是後來她又讓奴婢照著人體輪廓將那匹鮫紗裁剪出來,奴婢當時已覺得不對,隻因等級低賤不便過問。近日聽聞她們居然將那鮫紗繡上花紋交予娘娘穿著,奴婢惶恐,雖不能與之對抗,卻再也不肯為她們染料,因此才被燙壞了雙手。”


    錦心顫聲道:“如魏掌衣所說,樸硝乃陰中之陰,而寶婕妤娘娘懷有身孕,若是時常貼身穿著這種布料,豈不是?豈不是……”後麵的話她已說不出口。


    微風習習,空氣聞來卻帶著溫吞的熱疫,我強行壓製下胃中翻騰踴躍的惡心,似乎從一個噩夢裏掙紮著醒了過來。這是我第一次正麵接觸到傾軋迫害,這樣的場景讓我恐懼並且深深為之厭惡!


    魏夜來愧色深深道:“奴婢無能,原隻想著與世無爭韜光養晦,未能早些提醒寶婕妤娘娘,讓娘娘受苦了!”


    我微微搖頭,示意嫣尋扶她起來:“魏掌衣,你性格端方,若不是她們欺人太甚,隻怕你仍能忍耐下去。隻是我不明白,為何你適才都不肯說,這會兒又怎麽願意對本婕妤推心置腹了呢?難道你不怕本婕妤轉出去便在穆司衣麵前將你此時說的話和盤托出麽?”


    魏夜來抬起頭,目光瑩瑩如火星跳躍,堅定道:“娘娘宅心仁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奴婢不信這樣的寶婕妤會是一個笑裏藏刀陰狠狡詐的人!”


    原來如此!


    我兀自笑了,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古人誠不欺我!


    “穆司衣好大的狗膽,居然敢這樣算計姐姐!”


    浣娘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我冷道:“所以說我們竟都是死人,被人家在背後謀害成這樣!咱們還隻是見天兒的吃喝玩樂,一味的呆玩呆憨!”


    嫣尋見我冷笑,忙上來替我撫著胸口道:“娘娘切切放寬心,有身子的人最忌諱憂思動怒。好在咱們知道的早,娘娘和皇嗣都無大礙,以後自然時刻提防著那邊的人。娘娘千萬不要動氣,別如了那些人的意!”


    我聽她說的有理,兼之自己也不自覺的按捺著怒火,漸漸收斂了心神,對魏夜來道:“魏掌衣,你空有一身的好技藝,卻在尚服局被壓製的無法翻身,本婕妤今天問你一句話,你可願意來我慕華館當值?”


    我原以為魏夜來會一千一萬個願意,她卻苦笑著搖頭道:“奴婢謝過寶婕妤的好意。奴婢還有個妹妹也在尚服局,奴婢若是走了,穆司衣難保不磋磨她。況且奴婢一身的技藝師承家母,若是離了尚服局,手藝就荒廢了,奴婢實在不忍,也不願……”


    她說著說著,一雙神采嫵然的清水妙目好似燃盡了火的餘灰,漸漸暗淡無光,闃然失了靈動之氣。雖然勉力笑著,語氣卻是無盡的蕭索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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