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懷著喜憂參半的複雜心情回到龍城,離家門越近心情就越是緊張。徘徊在家門口那條巷子裏,幾次走近家門又慌張的繞轉回頭。


    通常下午時分,大哥都不會在家裏。但漢威隻要一想起大哥那怒不可遏要刺穿他的目光,就有一種鋒芒及背的慌張。原本穿越重洋在日本扔下“炸彈”時那份揚眉吐氣的驕傲,已經被麵對現實的恐懼驅逐得無影無蹤。


    下人老崔見了風塵仆仆的漢威張大了嘴巴,愣了半晌才恍悟的叫了聲:“小爺,是你回來了嗎?”


    胡伯拉了漢威的手又哭又笑,摟著高了他半頭的漢威哽咽了滿足的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梅姑搖晃著一支月季花,拎著剪子就從廳裏衝過來,驚喜的喊著:“小叔叔回來了。”


    倒是師母蹣跚了過來,慈祥的撫摸了漢威的頭細細端詳了說:“你立功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可是辛苦你了。孩子,你真爭氣呀!”


    一句話說得漢威一陣心酸,死裏逃生的幸運讓他淚光閃閃,又怕惹師母傷感,忙問:“我嫂子呢?”漢威知道通常下午時分大哥是在軍裏的,所以他才特地挑選了這個時候回家,也好事先同嫂子結成統一戰線聯盟,來應付大哥的秋後算賬。


    顧師母遲疑一下,遊離的目光看向別處,支吾說:“你嫂子回娘家了。”


    “喔,那不巧了。”漢威說,“我先回房去衝洗換件衣服。”又對一旁看了他抹眼淚的羅嫂說:“羅姐,想死我了,我日日都想你們大家。總算回家了,今晚我想吃羅姐蒸的水蛋,軍隊那邊什麽東西吃起來都不入口。”


    羅姐點點頭,顧師母也撫摸著漢威的麵頰說:“這孩子,才不到兩個月的功夫,怎麽腮都瘦下去了。”


    漢威這才調皮的轉身拉了胡伯的手說:“胡伯對不起,那天走的時候我看見你追我都跌倒了,我眼淚都急出來了,我哥知道我走的事後沒發脾氣吧?”


    胡伯看看漢威沉下臉,輕輕的象征性的拍了他一巴掌說:“大爺氣得直哆嗦,血都吐了幾口,說是捉了你回來,就打斷你的腿。”


    漢威縮縮脖,可憐的樣子對胡伯說:“胡伯,好胡伯,從小你最疼威兒,你看威兒瘦成這樣了,總不忍心看我大哥再打我吧。再說我身上都是骨頭也沒幾兩肉了,真不禁打了。”


    胡伯笑了戳了漢威的頭說:“小爺就剩個嘴甜了,你還是上樓跟大爺解釋吧。”


    一句話漢威象是著了孫悟空的定身法術,定在原地一動不動,忽閃了眼睛片刻,小心翼翼的問:“我哥他在家?”


    梅姑笑了答道:“大伯伯在書房同黃孃孃說話呢。”


    “黃孃孃?”漢威莫名其妙的看了胡伯和顧師母,兩個人都不約而同的尷尬對視、避而不答。


    胡伯解圍說:“大爺來客人了,小爺還是先回房去換了衣服再去見大爺吧。大爺肯定高興的,他嘴裏不說,可看得出心裏一直記掛你。”


    “我走後,我哥咳血的毛病好些沒有?”


    “太太請了個西醫的朋友,專門看這個病的,開了些藥,好了很多。”胡伯說,邊推了漢威去換洗。


    一陣沉穩而熟悉的腳步聲從樓梯處傳來,漢威的後背頓時發緊,渾身的血氣急湧向大腦。


    腳步聲嘎然而止,樓梯上,大哥同他四目相對,難掩的驚愕中帶著欣喜。


    “大哥!”漢威先是怯懦的叫了一聲,恭敬的垂首躬身立了不動。


    大哥凝視著他久久無言,嘴角蠕動一下,還是沒能說出什麽話來。


    漢威不知道是他聲音太小,還是大哥沒聽清,又說:“大哥,是威兒回來了。”


    看到久別的大哥,漢威進門前那緊張擔憂頓時煙消雲散,剩下的隻有對久別重逢的親人的眷戀,與其說久別重逢,不如說是死裏逃生的貼切。臨從漢口起飛前,漢威心裏還悵然若失的想,如果此行真是埋骨異邦,怕不知道多年辛苦教養他長大的大哥在為他的壯舉欣慰之餘,又有多麽黯然神傷。


    一時間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衝動,漢威旁若無人的拔腳衝跑上樓梯,縱身到大哥身前,緊緊的摟了大哥的脖子,興奮得淚光閃閃的跳了腳不停的說:“哥哥,威兒回來了。”


    大哥摟著他的手臂越來越緊,寬闊的手掌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象哄著一個頑皮的孩子。緊貼著的心,漢威都能感覺到大哥的心跳。大哥低低的呢喃著:“好,好。”,一手捏緊漢威的肩,一手捏捏漢威消瘦的麵頰,上下仔細打量他,又哼了聲責怪般說:“你還知道有個家呀?”。


    漢威又扮出在了在大哥麵前那一慣的順從乖巧的模樣,膽怯的目光從低垂的長睫下偷眼看了大哥怯懦嘟囔說:“沒了家,威兒不就該成孤魂野鬼了。”


    “這是傳說中的抗日英雄楊漢威將軍麽?”漢威猛抬頭看,才注意到立在大哥身後對他說話的客人,齊齊的流海,文靜的五官,三十來歲的年紀,看上去清爽利落的女教書先生般的裝束,正在含笑的望著他。


    大哥鬆開漢威,轉身對女客人說:“除去他還有誰,若是大街上見到,你怕都不敢認了吧?”


    “小乖兒,我走那年他還不到我腰高,現在都是這麽氣宇軒昂了,還是婦孺皆知的抗日英雄。現在滿大街的報紙都在傳誦你們在日本空投‘炸彈’的光榮事跡,真為你驕傲。”漢威覺得這個女子口才很好,而且眉宇間含著股男兒的英氣。聽她的話,應該是早就認識他。


    “你小時候還總纏了要月姐姐抱你,怎麽一點兒也記不得月姐姐了?”黃英親切和藹的望著漢威。


    大哥低聲說:“還不叫黃姐姐,這麽沒規矩。”


    漢威小心的叫了聲“黃姐姐”,但總覺得怪怪的。看來大哥同這個“姐姐”感情十分的親近,那種親近是言談中一看便知、無可掩飾。


    才送走黃英,漢辰轉過頭凝視著漢威,臉上的笑意也漸漸如霧靄般輕散,隻剩下一臉凝重的謹肅神色。


    “去書房。”大哥吩咐說,漢威猶豫一下,望望一旁的師母和羅嫂,看來沒有一個能是他的救命稻草了。跟了沉默的大哥往樓上去,漢威不免心驚肉跳,知道大哥就此要開始跟他算舊帳。


    樓下一陣汽笛聲,胡伯在門口大聲的支語道:“大小姐過來了?”


    大哥忙駐了步,轉身往門外迎去。


    大姐已經快步流星的奔進來,倉促的步伐顯得她渾身的贅肉一顫一顫的,一臉的怒容愈發顯得臉上橫肉猙獰。


    “龍官兒,那個騷貨怎麽又來了?不是不讓你帶她回家嗎?”大姐劈頭蓋臉的罵道:“我可才從倪家回來,幫你去說合,你這邊怎麽這麽不爭氣!”轉眼吃驚的發現立在一旁的漢威,不等漢威開口就搶白道:“嗬,我們楊家的男人一個比一個出息了。一個放了好好的媳婦在家,卻還去外麵扒野食;一個是翅膀硬得說飛就飛,說來就來。也就看了爹他老人家去得早,要活到今日,活劈了你們兄弟倆。”


    “大姐,上樓去說。”大哥推拉著大姐往樓上走,大姐還滿嘴不服的一路罵著:“你還要臉,還知道個臊呀。你怎麽跟小弟一樣,好了傷疤忘記疼的屢教不改,又同那個狐狸精搭扯上,難怪玉凝要執意回娘家住。”


    漢威聽得目瞪口呆,看了大哥尷尬的拉了大姐匆忙上樓,回頭看眼胡伯。


    漢威好奇這個姓黃的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這麽不拿自己當外人。長相一般不說,看來教養也比玉凝姐差遠了。更讓漢威不解的是,怎麽大哥也鬧這種生活上的醜聞,不怕傳出去貽笑大方。


    當從師母那裏得知了大哥當年就是同這個姓黃的女子離家出走,漢威更是哭笑不得。這一切也太戲劇性了,仆人的女兒愛上了王子,遭遇家長棒打鴛鴦,然後二十年後再聚首、破鏡重圓,這不是話劇嗎?


    大哥的“風流韻事”反成為了漢威今晚的救命稻草,全家人的矛頭都指向了大哥,顧師母也同大姐一道一唱一和的對大哥疲勞戰術般的“循循善誘”“諄諄教導”,漢威想聽又不敢近前,怎麽也想不通大哥這麽位潔身自好的君子怎麽會陷進這種緋聞坑。


    “大姐”漢辰緩和了口氣勸慰說,“玉凝是我的妻子,永遠不會變。我娶了她,就會對她負責。你們都別亂猜了,我隻是偶遇了秋月,畢竟青梅竹馬長大的。我帶她去乳母的墳上祭掃,去喝杯咖啡,不為過吧?”


    “沒別的你同她在外麵約會?照片玉凝都給我看了。”


    “玉凝她憑什麽派偵探跟蹤我?她就是生性多疑,興風作浪。”


    一陣沉默,遠遠的看了漢威立在一邊,漢辰暴怒的喝罵道:“滾一邊去,有你什麽事?”


    “你對誰吼?你吼給誰聽!”大姐的咆哮:“你上梁不正,還想管小弟嗎,別教壞了他。我說小弟怎麽也盡學些不正經的。”


    漢威也暗自慶幸,看來大哥如今是焦頭爛額的沒時間理會他,漢威本做好心裏準備,回家難逃大哥一頓責打的。軍功是軍功,家法是家法,大哥手裏從來沒有將功折罪的先例,漢威根本沒奢望大哥會因為他揚眉吐氣的教訓了日本人而饒了他膽大妄為、私逃出門的罪過。


    今天是端午節,吃粽子。


    傍晚,大哥還未回來,玉凝姐已經到了。


    玉凝是接到了漢威的電話,知道他凱旋後已經平安到家,被漢威一番死纏爛打兼軟磨硬泡後,特地從倪家接過來過節的。


    漢威討好般親昵的拉了玉凝姐撒嬌耍賴的說盡好話,就是讓玉凝姐千萬別走。


    玉凝隻是無奈的苦笑,心中的煩悶也不能對漢威這個小叔子講,在玉凝心裏,漢威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哪裏懂得這些夫妻間的事情。


    支走了漢威,鳳榮同玉凝在房裏聊天。漢威從小梅姑手裏接過水果,乖巧的親自給玉凝姐送去時,聽見屋裏大姐同玉凝姐姐的談話。


    “其實他這些年就一直冷落我,總說忙。現在想想怕是~~”玉凝姐悲聲的啜泣。


    大姐一眼瞥了漢威端在果品立在門邊,拉了臉沒好氣的罵了說:“你鬼鬼祟祟的偷聽些什麽。”


    漢威頓時臉色飛紅。


    黃英確實是個令漢威看不懂的女人,她不僅又登門了,還拎了一串兒五彩線盤紮的“彩棕”掛件,說是應了大哥的要求送來的,這個東西吉利辟邪。


    玉凝姐聞聽黃英的到來臉色慘白,大姐也也氣得臉色青紫。


    大姐拍案而起,不等玉凝姐開口,漢威示意大姐別動,他自己迎了出去。


    漢威拿出他那疏狂的少爺派頭,犀利而輕蔑的口氣,三言兩語的奚落了黃英一頓,尷尬的黃英悻悻的走了。


    胡伯直抱怨漢威說:“小爺你這話說得過了,傳去大爺耳朵裏,還不重責你。”


    “這就是快刀斬亂麻,尤其是對這種沒頭沒腦的官司,一了百了。她要是沒臉的還糾纏大哥,看我怎麽教訓她。”見小爺漢威犯起少爺脾氣,胡伯也無奈的搖搖頭。


    大姐聽了漢威的話,連聲誇讚漢威做得對,還對玉凝說:“看來你這些年總算沒有白心疼威兒,關鍵時候他的心還是向了你的。”


    家宴設在了後花園裏,暮春,和風撩動翠竹婆娑。


    每逢家宴的時候,漢威那張巧嘴從來是最派得上用場的,有他在的時候,氣氛總是十分的活躍。


    漢威眉飛色舞的對大家講著去日本灑傳單時的軼聞趣事,說到大隊裏曾討論是往日本扔炸彈還是扔傳單的決定時,漢威頑皮的一笑說:“我當時還說,不如弄幾桶大糞空投到日本皇宮去。”


    逗得大家開心大笑,大哥笑罵說:“人長大了,嘴裏還是這麽不正經。”


    “我在外麵可是很正經。”漢威斂住笑,沉凝著麵色做出一副深沉的樣子說:“我在軍裏可是不苟言笑,處處以大哥的行為舉止為典範效仿。”見大哥鼻子裏哼出聲不置可否的輕笑,漢威忙自圓其說的追加說:“真的,我在部隊裏絕對的是軍官典範。何長官去空軍司令部聽我們匯報此次空投任務時,還誇我是‘稟資肅毅,挺質沉雄’,這可是史書裏誇嶽武穆的詞。”


    看了大哥仍是那幅聽評書般不屑的神色,漢威終於崩不住凝肅的神色,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說:“大哥這神態就是不信我,何長官誇我說‘很有乃兄之氣質’,他都說我的表現象大哥呢。我在軍中真不是這麽淘氣,隻是到了家裏見了兄嫂,怎麽也正經不起來。”


    漢辰睨了漢威一眼:“你當大哥平日的神情都是裝給眾人麵前做戲麽?”


    “我倒是覺得小弟的本性真純可愛,為什麽一定要學得少年老成。”玉凝說,沒有抬頭。


    聽了嫂子的表態,漢威說:“何長官親口說過,他的成功,有一半要歸功於何夫人。何先生有時候脾氣暴躁,但夫人十分柔順,平日遇事,何夫人總能規勸安撫,是何先生的製怒劑。何夫人是從小留洋有見識的,正好彌補了何先生正統中國思想的局限性和不足。”


    漢威同鳳榮姐一唱一和的誇讚玉凝這些年為楊家立下的功勞,目的都是盡量撮合漢辰同玉凝重歸於好。顧師母也連連誇讚玉凝的賢惠。


    漢辰是看透小弟的心機,小弟是有意在維護這個屬於他的穩定的家庭結構,對黃英的闖入有著極大的敵意和抗拒。


    “嫂子,給我尋房媳婦吧。”漢威腆了臉說,一句話說得眾人都驚訝的看著他。


    漢辰知道小弟很少叫玉凝嫂子,不想這場變故居然急得小弟連嫂子都叫出來了。


    “我哥忙,沒時間顧我,嫂子也總不能不管吧。小弟明天可就虛歲二十三歲了。當年講武堂的同學們孩子都幾個了,還以為我這麽大沒成家是身體有什麽毛病呢。”漢威低了頭,賭氣的說。


    “這倒是,小弟確實不小了,戰亂不停也不該是個借口,總不能誤了小弟娶妻生子呀。”鳳榮接了說,“玉凝你也是,看你和漢辰這兄嫂當的,爹去的早,長兄當父,長嫂當母。家裏還養了這麽大個小叔子,傳出去也不好聽。”


    “就是,執行任務的時候我還想呢,我要是真把命丟日本了,這輩子活得才冤枉呢。媳婦都沒娶一個,就去見閻王了。”


    吃過飯後,玉凝姐執意要走,漢威忙看看猶豫的大哥。漢威知道,大哥是絕對不會低頭說出句哄女人開心的服軟肯求的話,來挽留嫂子的留下。


    大姐忙說:“玉凝,都回來了,就別走了,天也晚了。”,邊說邊給漢威偷遞眼色。


    漢威忙機敏的接了說:“嫂子,明天可是威兒的生日,你給威兒準備的生日禮物呢?嫂子走了,誰給威兒張羅生日呀?”


    見玉凝姐沉吟不語,漢威又調侃說:“不把小弟‘嫁’出去,小弟就賴上嫂子了。”


    “看,小弟說話了,弟妹你留下給威兒過生日吧。我可要回去了,都出來兩天了,老儲一天幾個電話催我回去呢。”鳳榮說著又勸慰玉凝說:“弟妹,小弟昨天一回來就找尋你。你看在他都口舌不停的央告你一晚上的份上,就饒了龍官兒這遭別生氣了,留下吧。”又瞪了眼漢辰,暗示他說句軟話挽留玉凝。


    見大哥看了大姐一眼仍舊一語不發的低頭喝湯,漢威急得心裏直罵:“大哥你嘴怎麽這麽笨,這要是胡子卿大哥在,一個眼神一個笑臉就把女人搞得定定的,還用我花這麽多唇舌幫你周旋。”


    玉凝看在眼裏,傷心丈夫居然到了這步田地還口不服軟。


    “梅姑,你這串彩棕,是誰給你編的?”梅姑端了一碟熱騰騰的粽子放在桌上,胸前盤扣兒上掛的一串五顏六色的彩棕惹起漢辰的好奇問道。


    漢威和大姐都是臉色一變,漢威明明記得他把這串惹事的彩棕順手扔進了垃圾筐,怎麽會跑到梅姑手裏。。


    梅姑擺弄著胸前的彩棕得意說:“小叔叔扔了,我撿了,就是我的了。”


    “梅姑!”漢威喝了一聲,又和緩了口氣笑對看了他愣神的梅姑說:“你去問問羅嬢嬢,有沒有豆沙餡的粽子。”梅姑喔了一聲,跳了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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