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卿?真的是你?”楊漢辰趕到花廳。原本背對著門口,正悠然觀賞著中堂那幅栩栩如生的《猛虎出山圖》的青年摘下帽緩緩轉過身。


    胡子卿一襲白色長衫,飄逸儒雅,正盈盈的笑望著漢辰這個久別重逢的好友說:“怎麽,意外吧?”


    漢辰緊走幾步上前,用力捶了子卿的肩膀一下,欣喜的叫了聲:“夥計”,子卿就已經張開雙臂,兩個摯友緊緊擁抱在一起。


    “管家稟報說,東北的胡少帥來了,我還尋思他弄錯了。前些天還見報紙上說你在西京。”漢辰問。


    子卿捏緊漢辰寬實的肩膀,得意的說:“我都飛了幾個來回了。這次正是從奉天去西京,路過夥計你的龍城‘天界’,順便下來拜拜山頭。”


    看了胡子卿一如往昔的那副調皮的笑容,漢辰問:“又是自己舞著鐵翅膀過來的?”


    胡子卿微笑著點點頭。


    漢辰知道這位神州聞名的胡大少爺總是江湖奇俠般乘了“劍氣”在空中獨來獨往。忽然漢辰眉頭微皺,疑惑的問“你的那個鐵家夥降在哪裏了?”漢辰心裏奇怪,沒有他楊漢辰的命令,這飛機怎麽可能在龍城降得下來。


    “當然降在自家的地盤裏。”胡子卿更是得意,笑得有些促狹:“夥計你的家還不就是我胡孝彥的家?至於怎麽降,這個就是我絕門武功,不能外傳的,除非你磕頭拜我做師父。”


    “耍我!”漢辰重重捶了他一拳,笑了拉了他去後堂敘舊。


    水榭前的湖麵,掩映著幾樹怒放的梅花,紅紅的十分爭眼。


    屋裏攏了盆炭火,雕根的古木桌上,兩碟小菜,一壺新溫的黃酒。


    “很少見你穿長衫,乍一看去,怪怪的,還真有點不敢認了。”漢辰端詳著長衫襯得文質彬彬的胡子卿說。


    子卿凝視著漢辰說:“我還是那幅老樣子,夥計你倒是看上去又清瘦了,怎麽年紀輕輕鬢角都略有白發了?”


    “勞心。”漢辰嘴角掠過絲無奈的苦笑。


    一個皮球滾到胡子卿腳下,子卿低頭拾起,順了方向望去,屏風後,蟋蟋簌簌一陣響動。


    “出來吧!”漢辰喝了一聲。


    “大哥”,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從屏風後探出來,忽閃著長睫下黑亮的大眼,一副俊俏可愛的小模樣。


    “怎麽這麽沒規矩,沒見大哥有客人在。”隨了漢辰斂住笑板了臉佯怒的訓斥,子卿向這個孩子招招手說:“過來。”


    “還不見過胡大哥。”漢辰吩咐。


    “這是~乖兒吧?”子卿推測著,拉過這個人見人憐的少年。


    少年一點兒也不認生,大方的叫了胡子卿一聲哥哥。


    “不是他還有誰?十多歲了,總不見長進。”漢辰說:“你也有四、五年沒見過他了吧?”


    胡子卿摟過小漢威,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端詳著他,讚歎說:“才這些年不見乖兒,越長越靈透了,這才是真正的美少年,看來昔日的‘八公子’都要為他讓路了。”


    見漢辰向他不停的使眼色,子卿也不知道哪句話說的冒失,忙抓了把桌上的花生塞在漢威手裏說:“胡大哥給你帶禮物了,等會兒子拿給你。”


    “窗課做了嗎?”見大哥板起臉來,漢威也察言觀色的偷窺了大哥的臉色,立在桌邊恭敬的說:“回大哥的話,書都背熟了,字也臨了五篇。”


    漢辰才微露絲笑意說:“下去玩吧,大哥同胡大哥有正經事要說。”


    子卿望著漢威遠去的身影感歎說:“夥計,真羨慕死我了,這麽好個弟弟,一看就是個聰穎睿智的。”


    “你且莫誇他,不知道他近來惹了多少麻煩。生得一副惹人疼惜的模樣,被家裏人寵慣壞了,半點委屈挫撓受不得,不順了他的意就哭鬧個不停,都要不成個男娃子樣了。我都想轉過年送他去軍校磨礪一番,讓他吃些苦頭。”


    “你開玩笑嗎?”胡子卿問:“錦衣玉食的大家子弟進了那種地方可是要落幾層皮,你還真舍得?”胡子卿提醒說:“且不說他,當初我進軍校,就幾番想打退堂鼓。好在是自家的學堂多少有長輩在裏麵照應著。後來遇到七先生不也是磕磨了許久。”


    漢辰轉了話題忽然問:“怎麽,你這個大忙人大老遠騰雲駕霧的飛來龍城,不就隻為了同我楊漢辰敘敘家常吧?”漢辰問,話裏帶話。


    子卿詭笑了說:“夥計,你這說話如走八卦般的,但我如今也修煉得能聽懂幾分。敘舊談不上,找個人訴苦是真的,天下之大,除了明瀚你,怕沒幾人再懂我的苦了;還有個話題,回頭再對你講。”


    漢辰笑笑,說:“訴苦?你還苦?你胡少帥如今也是威風八麵,連錢參議和沈廳長都被你設局給斃了。才見報紙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你胡大少爺會擺鴻門宴動槍殺人。還倒真有番打家劫舍的匪氣了。”


    “嗬,當天下就你楊漢辰威風。我胡孝彥好在也是將門子弟、行伍出身,怎麽就不能作出這種動槍殺人的事了?”胡子卿抿了嘴笑笑,又說:“老錢他們實在欺人太甚,仗了是家父生前舊臣,四處張揚欺負我年幼無知,我倒不同他們計較。後來他們竟然背了我去勾結日本人,要東北掛上那日本膏藥旗。我父親先大帥是被日本鬼子炸死的,父仇未報,還要我去認賊作父,他拿我胡孝彥當什麽人了!”胡子卿仰頭喝了口悶酒。漢辰見提到了胡子卿的傷心事,忙幫他滿上酒安慰說:“同日本人做事是與虎謀皮,更何況那些東洋鬼心懷叵測,大老遠跑來中國,無利可圖他們來做什麽?隻是你苦了些,撐起著幾十萬的軍的家業,還要守著那塊兒被賊惦記著的千裏沃土。”


    “怎麽想了投靠西京了?你可想確切了?別才出龍潭,又入虎穴。”漢辰擔憂的問。


    子卿自信的說:“不投那邊怎麽辦?總不能這麽一直打下去,一邊要對付日本人,一方麵再打內戰。隻要不打內戰,歸順誰、投靠誰我胡孝彥都不在乎。我又沒那個野心稱霸天下,家父在世或還可以,隻是我是痛恨這戰亂連年、民不聊生的。為了當權者一己私利,害的無辜百姓血流成河,餓殍千裏。”


    漢辰蠕動嘴唇本想勸他什麽,又咽了下去,隻是無奈笑笑。


    “夥計你這一笑可是話裏有話了。”子卿推測,仍舊保持著那優雅的笑容,“是不苟同我易幟的舉動,還是對西京那邊沒信心?”


    “都有些。”漢辰不避諱的說。


    子卿卻堅持道:“夥計,我此次來就是勸你,你不歸從西京政府,怕他們遲早要來討伐你。不是我不相信你的本領,隻是不管誰贏誰輸,豈不又有無辜百姓受累?”


    “西京那邊不來打我,我是不會動手的。”漢辰堅定的話語,“你該不是受了何狐狸的委托,來勸降我的吧?”


    “沒有,是我自己的肺腑之言。我當你這等聰明人從來不繞話,更何況我也不愛繞話。”胡子卿說得很坦誠,“我既然歸了那邊,就是那邊的人。總不想有一天同夥計你在戰場上兵戎相見吧?”


    “那可是一場大戲了。”漢辰想到這裏自嘲的笑了說,“我倒還沒想到這一層上。”


    “夥計,你有沒想想,作個了局,就此歸了西京吧。我覺得何先生還是個可追從的長官。”


    “聽說,你同他結拜了?”漢辰問。


    “是呀。”子卿說,“何先生是個正直的人,很儒家的風範,長者的氣度。雖然我不喜歡中國傳統的那套規矩,總覺得束縛累心。但跟了何先生反覺得他雖守舊卻不招人煩厭,那些生澀的道理讓他講來也似乎是對的。更重要的,我感覺他是個有雄才大略的人,值得追隨。”


    “何文厚嗎?”漢辰抿口酒,搖搖頭奚落說:“有雄才大略,選的路就不會錯,做部下的就不會被枉累死;有儒家風範,長者氣度,應該會待人如己,寬嚴兼顧。”


    “我也是這麽想,所以決心跟了他。”子卿信心滿懷。


    漢辰看了子卿那清純的眼色,想他獨挺了這東北大片江山也近半年,自年中胡老帥被日本人炸死到現在,出了這麽多變故,子卿居然還是這麽本色真純,就毫不掩飾的對他說:“你真覺得他何文厚有這麽好?就是他,我才不看好西京那邊。”


    見胡子卿停住杯子詫異的看著他,漢辰說:“他何文厚的結拜兄弟還少了嗎?你看看馬寶福、時風舉那些老帥。哪個不是歸順了西京中央後又是他的八拜之交,還不是同他三天打兩天合,說撕破臉就比小孩子翻臉還快。義兄義弟的就為了爭個一畝三分地相互輒壓的打個你死我活,真是羞對這‘桃園結義’的意思。”


    “這也不都怪何先生,他是仁至義盡了,馬、時那些見利忘義有奶是娘的家夥出爾反爾的要反,也奈何不得。”


    “我早就聽人議論過這何文厚,陰狠有城府得狠,怕子卿你以後還是要小心些。就是馬、時是小人,那起碼說明兩點,一,他何文厚帶眼不識人,誤交損友;二,他早知馬、時有異心,不過拿結拜做個手段去臨時安撫,那子卿你又算什麽?”


    “明瀚,我可不想你這麽議論何先生,他是個君子。”子卿一本正經的樣子,漢辰隻有嘲弄的笑笑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這西京的事,你我還是暫緩再議。”


    夜晚,漢辰同子卿抵足而眠。兄弟二人徹夜長談,門吱扭一聲開了,小弟漢威抱著虎頭枕頭進來。


    “乖兒,”漢辰詫異說:“深更半夜,你瘋什麽?快去睡覺。”


    “大哥,我怕,我要同哥睡。”漢威拿驚恐的神色,可憐兮兮的望著大哥,眼裏都在眶裏亂轉。


    “天冷,快上來,”子卿忙起身招呼漢威,漢威站在原地,可憐巴巴的忽閃著黑亮的大眼,等了大哥發話:“哥,我怕。”


    漢辰哼了一聲,讓他上來,漢威冰涼的身子倏的鑽進被子,一股涼氣帶進來。


    “讓你見笑了。”漢辰不好意思的對子卿說:“這些時候都是我帶他睡的”


    子卿恍然大悟道:“喔,是我占了乖兒的窩了。”


    漢辰也被子卿逗樂了,見漢威蹊簌的在被子裏脫著衣服,簡單麻利的疊放在腳下。漢辰打了他一下罵道:“這份沒出息樣,當了你子卿哥哥你羞不羞?”


    漢威也不答話,撒嬌般的縮進被子裏,冰涼的身子緊貼了大哥閉了眼,不久勻稱的呼吸傳來,睡熟了。


    “他嫂子去世了。”漢辰說。


    “這個我聽說了,本想來看看,就趕上家父的事。”


    漢辰製止住他的話接了說:“現在我在帶他睡。被先父寵得沒個規矩,從小就是一直是他嫂子帶他睡,連亮兒為了他這個離了嫻如大姐就睡不了覺的毛病,生下不久就提前斷了奶覺給了奶娘去帶。”漢辰自嘲了說。


    “乖兒沒個奶娘嗎?”


    “就是有奶娘哪裏見過這半大的小子還不離人的。都是先父溺愛無度。嫻如大姐剛過世不久,他也是被嚇到了。我也不舍就生逼了他改。”


    “乖兒蠻討人喜歡的模樣,我看你還是別讓好好的孩子再吃咱們這碗飯,你我的罪受得還不夠嗎?”


    見漢辰沉默不語,子卿又問:“你有什麽打算?可有合適的姑娘,用不用我給你說合幾個?”


    “你胡大少爺省省,你那些流鶯豔柳的,我消受不起。”兩個人說鬧著笑了起來。


    “哥,流鶯豔柳是誰?是給我娶的新嫂嫂嗎?”漢威迷糊的問,漢辰狠狠拍了他一巴掌笑罵說:“快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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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子卿在何先生的辦公室裏,何先生聽了他提出的勸降龍城楊漢辰的建議,隻是輕笑了說了句:“子卿,這個不急,目前還沒時間去收拾他楊漢辰。待我鏟平了廣州的叛亂再說。”


    胡子卿皺了眉說:“楊漢辰這個人我很熟悉他,心思細膩,若能收服,絕對是個不可多來的將才。若是同他兵戎相見,龍城軍隊也是兵強馬壯訓練有素,怕也不是那麽容易攻克。真若打起仗,怕又是勞民傷財。”


    何文厚一臉的輕蔑,耍弄了手中的紅藍鉛筆扔在桌上說:“黃口小兒,何足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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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硝煙未散的戰場,胡子卿的飛機在天上向下俯視,滿目蒼夷。


    何先生並沒聽他的勸,執意乘著廣州平叛勝利的戰鼓率兵殺到龍城。此番的先鋒是何先生親自任命的他的嫡係愛將廖永華。這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將領,帶了精銳部隊殺來了龍城。


    開戰到第十天,原本氣勢洶洶、威風八麵的廖永華部隊已經被龍城的閉城緊守的對策弄得火氣萬丈。廖永華這名驍將想到既然楊漢辰懼怕了,閉城緊守,輕敵和求勝心切的心情驅使他一方麵向中央調動大炮轟城,一方麵對了城裏喊話勸降。


    天下起大雨,雨越來越大。火藥彈藥泛潮,廖永華的戰士水土不服也屢屢病倒。


    一夜大雨過後,朦朧的晨曦中,四麵喊聲震天,廖永華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包圍了,隻剩了倉皇逃離。


    廖永華隻得帶兵從唯一的道路往宋莊方向撤,畿重大炮在運輸中無法被扛過山溝起伏的泥路,幾乎能丟棄的都丟在原地,部隊撤進宋莊。


    廖永華何時受過這等屈辱,他一向以驍勇善戰著稱,是何先生的愛將。居然今天不戰而敗,空放了幾炮沒能轟開龍城大門,反而被驅逐進這個山溝。


    宋莊已經是空城,一封信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釘在村口的牌坊上,信是楊漢辰寫的,裏麵隻是勸他立刻投降,不然他廖永華立刻就會被“水淹七軍”變成王八。


    胡子卿此次卻真正是臨危受命來找楊漢辰說和的。


    子卿知道,何先生定然舍不下小廖這員大將兼愛徒,不忍他無辜喪命魚腹。也怕再耽誤下去,小廖心高氣傲的會自殺謝罪。更令何先生痛心疾首的是,楊漢辰這個年輕的軍閥居然用兵如此匪夷所思,而且如此陰狠,是他始料未及的。如果何先生不向楊漢辰低頭,怕這大水真能把小廖的先行部隊幾萬大軍淹於宋莊。勞師襲遠,本是行軍大忌,怕他此次真是輕敵又失策了。而且龍城前那條大河正是泄洪長水的季節,搞不好還向楊漢辰電報裏所說,意想不到的泥石流不時會發生,小廖是岌岌可危。


    子卿再次見到楊漢辰時,已經打不起笑容。


    “夥計,我就不同你拐彎,直說了吧,你如何才能放過小廖。”子卿開門見山問。


    漢辰笑笑:“是他自己闖到我家門口撒野,不小心掉進魚塘。你是要我去撈他嗎?”


    “明瀚,你這麽做也太狠了,幾萬大軍,餓困在山穀裏,雨水不斷,你再若炸了堤壩去淹死他們,屍橫遍野的,你就睡得踏實嗎?”


    “我就是不炸堤,怕泥石流也快下來了。”漢辰說。


    “那你撤兵呀!”


    “我撤兵,放他們出來炮轟龍城嗎?我的城都被炸壞了,裏麵的無辜受害的居民也不少,你那位何長官管過他們死活嗎?”漢辰反斥說。“我知道夥計你也是受他之命,身不得已,兄弟還是勸你回去帶話給何長官,這十幾門大炮我繳獲了,就照單接收了。五十萬大洋不多不少,拿來給城裏傷民治病。廖永華的人,可以走,但要繳械投降,而且要脫下軍服才可離去。”


    “明瀚,你欺人太甚了吧。這不是侮辱小廖嗎?我也不喜歡小廖的那個蠻橫勁兒,可你明知道小廖肯定不會答應你的要求,你為什麽這麽苦苦相逼。”


    “敗軍之將,他有什麽立場同我談條件,他可以選擇以身殉主呀,也落個一世英名,還能混個黨旗披身在棺木上,這不是你們黨國無比光榮的死法嗎?”


    “楊漢辰,你~~你別忘記我也是在先總理遺像前宣過誓的。”見胡子卿一臉的慍怒,漢辰無奈說,“你隻管把我的話帶給你那主子,讓他考慮好了再同我談。”


    “明瀚,我知道咱們這一代子弟中,你最能幹,可你畢竟比起中央,人單力薄,真惹惱了何總理,怕你有天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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