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9-08-02


    七爺煥雄冷笑一聲,看看落葉蒼苔滿階的地上跪坐著的淒美絕色的小夫人,幾日飽經暴雨摧花般折磨的她怕也未必能對這種牽強的交代信服。


    “可惜呀,可惜!”煥雄拖著一身鞭痕血汙強挺起頭,忽然出人意料的慨然笑歎道:“可惜!撰寫得的這麽好的一出戲文,怎麽就被我楊煥雄和小夫人演砸了?”煥雄幹澀沙啞著嗓音邊說邊幹咳著開懷大笑。


    “這端端的就是在唱出《洛神賦》嘛!我楊七爺煥雄就該扮戲文裏那個勾引美貌小嫂子的四公子曹子建,然後漂亮的小嫂子怎麽也該送我個什麽跟‘玉縷金帶枕’那樣貼身的物件來私定終身吧?有了!就算這肚兜是吧。再隨後醜事敗露,我楊老七就該如曹四公子一樣被當大王的哥哥流放千裏之外,小嫂子也該被沉塘變個魚餌什麽的不是?不然我哪兒有個江呀河的來去‘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呢?”


    漢辰對七叔的滿腹經綸文采卓然原本極為欽佩,但對他此刻的言語卻覺得十分震撼,他不曾想七叔輕易的把他和小夫人的‘莫須有’準確無誤的同曹子建那《洛神賦》千古傳奇聯接了一起。乍聽起來是這麽精辟有理,難不成七叔誤會了父親,以為是父親有意加害?


    小夫人夢瑤輕抬起一直垂著的頭,長長的烏發遮掩的蒼白的麵頰上一雙明眸已經黯淡沒了往日的明光流溢,但審視七叔時還是掩飾不住目光中那欽羨的神情,盡管是稍縱即逝的神情。


    七爺楊煥雄嘴角微挑,露出絲旗開得勝的快意,接著說:“這樣我就能沿洛水河一路上溯,滿懷深情地吟誦那千古絕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瓊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煥雄邊說邊逗趣著一邊的小嫂子夢瑤:“小嫂嫂,兄弟這幾句《洛神賦》記不大清了,沒有背錯貽笑大方吧?”


    見小夫人矜持著低眉不作答,煥雄又悵然道:“嗬嗬……可惜!這挑角兒的人走眼了,真抬舉我楊煥雄呀,可惜我早去的爹沒能跟曹操一樣當那一世梟雄,我楊七爺也沒當年曹子建四爺的才高八鬥!最重要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個以七步成詩相逼,煮豆燃萁的王八兄長魏大王曹丕呢?”


    楊煥雄兀自談笑怒罵,撐了花池台子起了身,傷痛的身子瑟瑟搖晃,他抱拳一周笑道:“多謝捧場,多謝!見笑了見笑!諸公海涵!可惜了這麽出好戲,名劇尚需楊家有名角演才是,煥雄學藝不精,辜負諸位看官了!”


    犀利刁鑽的言語讓兄長楊煥豪臉色一陣青紫,但又不便發作,任由了七弟煥雄一路拱手抱拳的說笑著,艱難的拖了傷痛的腿,腳下踉蹌蹣跚著往門外晃去。走不出幾步,煥雄的傷腿就不吃力側歪的跌倒,但他又立刻努力撐起身來繼續蹣跚著往外走。


    楊煥豪也沒想到那個原本狂傲但對他從來畢恭畢敬的弟弟煥雄今天竟然敢當了眾人如此放肆。但想到他身上的傷,就不再追究他。


    而小夫人夢瑤卻一直在低頭清咳,忽然一陣心悸,一口殷紅的鮮血噴在深秋那黃葉綠苔縱橫的清冷石階上。


    眾人忙了圍過來七手八腳地捶背、遞水、遞手巾忙做一團,也就沒人理會適才七爺放肆的言語了。


    楊煥豪滿懷歉意地抱起遍體鱗傷的小夫人夢瑤,象抱了隻溫順乖巧得讓他憐愛的小貓,一路不停步的回到久違的綠竹小築。


    但讓楊煥豪感動的是,餘夢遙畢竟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豁達得對這樁冤案既沒哭鬧也沒抱怨,嫻靜地淡笑著任他擺布著。隻是換藥的時候,夢瑤執意讓他回避,推說身子髒、血氣重,怕衝穢了老爺的眼。楊煥豪執意要一步不離地陪著這個無辜被他傷害的大美人,任楊煥豪如何堅持,夢瑤掩淚道:“老爺若是連這點臉都不肯留給夢瑤,怕夢瑤也沒麵目苟活了。”


    平日不可一世的大帥楊煥豪從來沒嚐試過向女人低頭陪不是,他遲疑了很久,依然是端持了一家之長的架勢對夢瑤教訓了些瓜田李下的道理。


    夢瑤也十分知趣兒,沒再多提這樁無頭官司。反躬自責說:“人說紅顏禍水,夢瑤險些害老爺兄弟反目。想來都是夢瑤地不是。”,聽了小夫人得體寬諒的言語,楊煥豪都吃驚這麽個纖纖弱質的女流居然有此襟懷,就許諾她一定徹查此事,還她個明白。


    夢瑤略帶瑟嗦地緩緩伸出那殘留了青紫瘀痕的蘭花指,微顫著輕捂了楊煥豪的嘴喘息道:“你若是這麽講,倒辜負了我的心。話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老爺若真為了將來好,就不必總守在夢瑤身邊,好歹抽個空去七爺那邊看看,若是七爺真有個好歹,夢瑤和乖兒日後在楊家就永無立足之地了。夢瑤幼時看得雜書多,對七爺那天談的《洛神賦》還是有番領悟,怕不是七爺同老爺起了嫌隙了。”


    “他敢!”楊煥豪打斷了夢瑤的話:“莫說就是打了他幾下,我就是結果了他的性命,他也隻有認命。”


    夢瑤雖然知道自打宣統皇帝被轟出北京城開始,外麵都在鬧些“新運動”,推翻這些舊時代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殘忍禮教家法。可中國人心中那千年的禁錮,哪裏就是幾場運動改變得了?就連自己那個執著了理想搞學生運動的哥哥,不也是為了這個鬧的餘家傾家蕩產,不然她也不會委身來到楊家。


    楊漢辰來到七叔的房間。書桌上一組三個雕琢精致的和田玉小猴子引起他的好奇。


    “七叔,這小猴子挺好玩兒的,哪裏來的?”漢辰好奇地擺弄這小玩意。


    “你老子剛來過。”七叔的話答得很平淡,“這個‘三不猴’是他拿來的。”


    漢辰楞了一下,仔細注視撐著腰在屋裏試著走動的七叔,又審視手裏這組分別捂了嘴、耳朵、眼睛的三隻表情豐富的小猴子玉雕,立刻後悔自己的冒失,把玉雕擺件小心放回桌上,心下開始對父親的做法頗有微詞。


    “他……沒為難你吧?”


    七叔回過頭撐了身子輕輕坐在窗邊的繡墩上,微挑薄唇笑道:“放下這東西就走了,就問了問可按時服藥?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呀。”聽了七叔的感歎,漢辰心裏也酸楚難言。


    先時家中子弟犯了家規挨了打之後,父親常會在事後把責罰過他們的那些帶了血汙的家法藤鞭放置在他們床頭桌案做個警示,讓子弟們望而生畏,不至於好了傷疤忘了疼,再犯同樣的錯誤。那已經是個比挨打還難堪的事情了,而今“三不猴”在一場風波後代替了家法板子放在這兒,用意就更有甚之。


    如果七叔不提“三不猴”三個字,怕漢辰一時也沒把這個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擺件同那儒家經典的教訓子弟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聯想到一處去。三個小畜牲都知道的道理,分明是警示七叔要言行檢點自重,不該說的別說,不該聽的別聽,不該看的別看。明明是一樁沉冤待雪的冤案,照父親這無聲的評判,仿佛是七叔的過錯般。這無異於傷口撒鹽嗎?


    看見侄兒漢辰重新捏起那“三不猴”憤憤不平的樣子,楊煥雄忙勸道:“你可小心別把這個寶貝摔壞了。他是楊家一家之長,莫說打罵我,就是要了我的命去也是應該的。”


    漢辰畢竟年幼,受不得委屈的心性上來,眼眶濕濕的。心想,這若是七叔生在個尋常的小戶人家,有如此的出息和本領,怕不知道要被父母如何疼愛呢,可偏偏生在了楊家這個貌似顯貴但又沒有溫情的家裏。


    漢辰還記得七叔離家出走前的那天,綠竹小築方向傳來了隱隱的琴聲。七叔示意漢辰不要說話,拖了傷痛的身體倚了樓窗靜靜細聽。暴雨過後陣陣秋寒,肅瑟的風卷了雨打下的滿園黃葉艱難的漂移著,而七叔都渾然不覺,連漢辰幫他披了件衣服在肩頭他都沒個察覺。一曲終了,一曲又起,竟然沒個停歇,直到入夜。平日剛硬的七叔居然倏然淚下,然後狠狠的捶了柱子。


    漢辰驚訝的看到七叔落淚,幾天來慘痛的煎熬都沒見七叔如此傷感過。記得爹總帶在嘴邊誇讚七叔那段有口皆碑的軼事:七叔有次在戰場上中了流彈,沒有麻藥的情況下生取彈片他都咬爛了衣袖也沒吭一聲。如今小夫人彈得什麽曲子,居然招惹得七叔這麽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傷感。


    七叔強咽了淚歎息:“古人有心的,為自己寫死後的墓誌銘。怕蘇子悼念亡妾的這曲《西江月》倒是一舉兩得的成全了小夫人的心。”


    見漢辰雲裏霧裏的樣子,七叔喟然道:“平日總罵你不多讀書,如今看來你不懂音律反倒好了。明白得多,傷心的多。留得多了,去得就多。月滿則盈,水滿則虧。就是這個道理吧,可惜!”七叔暗自感歎著邊在庭院隨了曲子吟誦:


    玉骨哪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


    海仙時遣探芳叢,


    倒掛綠毛幺鳳。


    素麵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


    高情已逐曉雲空,


    不與梨花同夢。


    [注:


    《洛神賦》是三國時曹操那號稱“才高八鬥”的四兒子曹植(子建)的名篇。引申的傳說很多,曹子建和二哥曹丕都愛上了同一個女人-甄宓(就是後來傳說中的洛神)。但是這個美人由於他們父親曹操的幹預而給了兄長曹丕為妾。兄弟為爭奪王位而產生的恩仇,加上這段軼事,才引出後來曹丕逼弟弟七步成詩要置他於死地的慘劇,有了曹子建膾炙人口“煮豆燃豆萁”的《七步詩》。後來曹丕把甄宓用過的玉縷金帶枕贈給了曹子建,曹子建路經洛水的時候枕了這個枕頭就做了個夢,夢見甄宓成了洛水之神,二人話別的時候就有了書中引用的這段《洛神賦》中的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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