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天氣再次轉暖時,林家民再度心血來潮,想重拾他的南江巷強身健體計劃。這次,他不僅想組織孩子們晨跑,還號召家長們也加入進來。然而一年前的失敗曆曆在目,無


    論大人們還是孩子們都對他的計劃不甚關心。


    沈卉蘭嫌棄地說:“我請你做做好事,別出來丟人現眼了。”


    林家民麵對作鳥獸散的鄰居們,訕笑兩聲。隻有蘇起留在原地,林家民立即笑道:“七七,你要加入嗎?”


    蘇起搖頭,說:“我知道有個人每天早上都跑步。從去年開始。”


    第二天一早,林家民換上運動服跑去江邊。一個男孩瘦弱的身影在蒙蒙亮的水天交接線上起起落落跑動著。


    是梁水。


    林家民調整和他一樣的步伐,笑:“你每天來跑步?昨天怎麽不跟我說要加入……”


    “誰加入誰啊?”梁水麵無表情。


    林家民尷尬地哈哈兩聲:“叔叔當初沒堅持,很羞愧呀。”


    梁水不說話,徑自往前跑,碎發在額前顫動。


    他跑到原點停下來,邁開弓步做拉伸,忽低聲說:


    “你們大人很奇怪,教小孩子做人要言出必行,可為什麽自己答應的話卻不算數呢?”他語氣很淡,卻露出一絲迷茫和困惑。


    林家民麵上燒了起來,以為他在說自己,但……


    “以前我爸爸陪我跑步,說要陪我跑到18歲。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忘了他說過的話了?”他低下頭去,聲音幾不可聞:“可我記得很清楚。”


    林家民不知如何回答。是啊,為什麽大人們都說話不算話呢,他也想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子還毫不自知。


    林家民想從孩子的眼睛裏看出點情緒,無果。梁水隻是眯眼看著霧氣漸散的江麵。“還有你,林叔叔。你總說做事都要堅持,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是你好像也沒有堅持下去。”梁水看向他,很困惑,“為什麽大人做不到的事情,全要求小孩做到呢?


    ”


    林家民:“水子……”梁水:“我們巷子裏有很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子灝,子灝媽媽,你,七七媽媽,七七,還有……我爸爸。他就是這樣,一會兒要當歌手,一會兒開小賣部,一會兒當


    司機,一會兒搞聚會。”林家民想起老婆每日的念叨,想起聲聲,不知自己在孩子心目中是否也是這德行,正要說什麽,梁水說:“但他很開心,他讓我也很開心。你也是,你們讓巷子裏的人都很


    開心。”


    孩子仰頭看著他,眼睛烏黑清亮。


    林家民感動又難過,摸他的後腦勺,說:“水子想爸爸了嗎?”


    梁水別開眼神看江麵:“他為什麽很久都不給我打電話了?”他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堅持了一秒,肩膀就塌下去,“他不想我嗎?”“他很想你。”林家民說,“他不常常打電話,或許因為很忙,或許不知道怎麽麵對。水子,大人也會失敗,有時候比小孩還無能。但他一定很想你。我是爸爸,我知道。我


    保證。”


    梁水雙手插進兜裏,運動服口袋上印出孩子小小的拳頭,江麵上碧波蕩漾,他說:“你明天還來跑步嗎?”


    “當然。”林家民舉了下拳頭,拿出一貫誇張而抖擻的氣勢,“這次我一定堅持下去。”


    梁水轉身往回走,嘀咕:“我感覺不是很相信。”


    “水子你這麽說就不夠意思了啊。”林家民跟上他。


    背後,朝霞已漫天。


    一天天,日子如流水般淌過,仿佛不斷重複上演。


    夏天一來,五年級接近尾聲。


    那天蘇起放學回家,巷子裏家家戶戶鍋碗瓢盆響。紫菜湯、炒芹菜、回鍋肉、海帶湯的香味從八方傳來,一曲鋼琴聲夾雜其中。


    蘇起循聲過去。


    李楓然坐在窗邊練琴,她趴在鋼琴邊看他,他絲毫不受打擾,隻抬眸看她一眼,又垂下眸去。


    琴邊立著一台落地燈,燈光照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很柔軟的樣子。


    “風風。”蘇起手指在鋼琴鍵上一劃,扒拉出一串輕輕的哆來咪發梭拉西哆。餘音散去,李楓然的曲子絲毫不受影響。


    這些年,他早已習慣她的各種“搗亂”。


    “嗯?”


    “你彈琴開心嗎?”


    “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他說,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


    “那你為什麽一直學呢?”蘇起問。


    “我媽媽說,很多東西小時候不好好學,長大了就很難學會。”


    蘇起苦思冥想,並不懂:“怎麽可能?大人做事情總是很容易呀,小孩子才困難呢。”


    李楓然:“你今天怎麽了?”


    “你知道一個叫韓寒的人嗎?他說學習沒用,不上學了。我想想,也覺得學習沒用。”


    “七七。”馮秀英在隔壁聽見了,叫她。


    蘇起背後一麻,趕緊站直,手從鍵盤上拿下來背在身後,討好地笑:“我剛剛來,沒有打擾風風。”


    馮秀英是中學老師,孩子們對她都有些敬畏。她笑:“你過來。”


    她遞給她一顆蘋果。蘇起接過來咬了一口。


    “七七,你不想上學?”


    蘇起含著蘋果:“我不知道。”


    馮秀英:“讀書讓你很痛苦嗎?”


    蘇起認真想一想,又搖了搖頭:“沒有。”


    馮秀英沒深問,走出去,示意她跟過去。


    出了門,馮秀英指指巷子口的柳樹,說:“你以前很喜歡爬那棵樹?”


    “嗯。”


    “七七你看,風在吹它,多美呀。幾個月前它冒新芽的時候,嫩綠嫩綠的,你見過嗎?”


    “見過。”


    “那你會想到什麽呢?如果是一句詩的話。”


    蘇起眼睛一亮:“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你看,如果不學習,你是不是就不知道這句話?”


    蘇起一愣,很快又笑著點頭。


    “所以學習是有意義的對不對?你還小,以後會在學習中發現更多驚喜。不過這個過程很漫長,哪天你覺得痛苦,再來跟秀英阿姨說,我們再想辦法好不好?”


    “好!”


    “學習無意義”的想法自此拋之腦後。


    ……


    身為小學生的最後一個暑假,蘇起玩得格外歡暢。她早早做完暑假作業,作業本在巷子裏傳閱一遍,解放了整條巷子的小孩。


    她早上睡到自然醒,再出門找小夥伴,不是趴在林聲家的涼席上看孫悟空,就是坐在梁水的閣樓裏玩遊戲,又或在樹林子裏打知了,在巷子裏玩滑板車。


    先是康提買了輛滑板車給梁水,接著其他媽媽也買了。孩子們天天踩著滑板車在巷子裏堤壩上飛馳,還鬥著膽子從坡上往下衝。


    快樂的時光過了不久,一本叫《哈佛女孩劉亦婷》的書席卷全國。


    沈秀英老師買了書,跟大家聚在一起商量,要測試自己的孩子有沒有可能上哈佛。


    書上說劉亦婷有很強的意誌力,握著冰塊能握八分鍾。


    媽媽們把孩子從滑板車上揪下來排排站好,一人手心放了塊大冰塊,叫他們握緊。


    不到一分鍾,蘇起就嗷嗷叫地扔了冰塊,路子灝緊隨其後。


    林聲堅持了一分半,受不了了。


    李楓然和梁水捏到三分鍾,也扔掉了。


    大人歎息連連,看來他們的孩子沒有上哈佛的潛質。


    沒關係,馮秀英說,可以按書裏的方法訓練孩子。父母們製定了一套完整的計劃,很快開始實施。


    暑假提前結束了。孩子們每天要抄報紙背電話本鍛煉專注力和耐力,還得跑步仰臥起坐鍛煉體力,學習到晚上十一點還不夠,第二天五點就起來鍛煉。


    孩子們苦不堪言,蘇起視劉亦婷為仇敵,每天要咒罵她幾遍。


    “那個討厭鬼!為什麽上個哈佛要讓全世界知道,你有本事上火星呀!”


    “黑貓警長、葫蘆娃、哪吒、飛天小女警都比她厲害,人家也沒有寫書,就她最討厭!”


    但煉獄生活很快結束。路子灝因為睡眠太少生了病,送去醫院後被醫生訓了一頓。陳燕便讓他退出了哈佛培養計劃。程英英並沒指望蘇起多成器,跟著退出;康提考慮到梁水很不開心,也放棄


    了。


    大人們的培養計劃再一次虎頭蛇尾。


    家長們商議後的結果是,先讓孩子快快樂樂過童年,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


    話雖這麽說,暑假一過,幾個媽媽忽然意識到明年孩子得上初中了。雲西市區最好的初中莫過於實驗中學,可按片區劃分,他們得去和誠初中。


    和誠校風不太好,家長們憂心忡忡。


    直到有天實驗中學的老師馮秀英帶來消息,為響應國家素質教育號召,實驗中學將成立首個藝術體育特長班,招收在體育、美術、音樂、舞蹈方麵有特長的學生。


    好處是文化課也不落下。上初中後,藝體班的課程表和普通班級一樣,隻不過每天多一節專業課。馮秀英說,招生選拔在明年,孩子們正好趕上這撥。隻要比同齡學生稍微有特長就行。比如李楓然這樣的,通過選拔輕而易舉。哪怕像蘇起那樣,長相可愛,會唱唱歌跳


    跳舞,比同齡人強一點兒,也是很有可能入選的。


    康提想了下,說:“我剛好認識個教練,讓水子練習短道速滑吧,走體育這塊兒。”


    陳燕說:“子灝可以畫畫,他書上全是塗鴉,我也找個老師應付選拔。”


    林家民抓腦袋:“哎呀我家聲聲有什麽特長,我倒是不知道了。”


    陳燕建議:“唱歌跳舞吧。聲聲長得那麽好看,老師一看就會收。”


    “她放不開。”沈卉蘭歎氣,“你們哪裏見她唱過歌?”


    康提說:“這孩子太秀氣。七七那淘氣勁兒分她一半就好了。”


    “誰說不是呢?”


    程英英納悶:“我聽七七說,聲聲很會畫畫啊,你們不知道嗎?”


    ……


    散了會回家,程英英一進門,見林聲趴在桌子邊教蘇落寫作業。


    程英英問:“七七呢?”


    廁所裏傳來蘇起的叫聲:“拉粑粑呢!”


    程英英:“你別說話,臭死我了。”


    “胡說!”


    程英英拉了椅子坐到桌邊,問:“聲聲,你想學畫畫嗎?”


    林聲詫異。


    程英英把事情說了一下。


    林聲問:“大家都會去那個班讀書嗎?”


    “會努力。”


    林聲低頭,在紙上畫圈。


    “如果唱歌跳舞,畫畫,音樂,運動,選一個,你選哪個?”


    林聲說:“畫畫要紙要筆,要顏料,好貴的。我們家裏窮。”


    程英英心頭咯噔,看著女孩漂亮的小臉:“為什麽這麽想?聲聲,你們家不窮。真的。”


    “窮的。七七媽媽。”林聲說,“我想要娃娃,要琴,媽媽說買不起,說爸爸掙的錢很少。”


    程英英默然半刻,說:“不是的。你媽媽隻是比較節儉,把錢攢著為了以後的生活。她一切都為了你打算,知道嗎?比如,就是為了現在你學畫畫打算的。”


    “真的?”林聲不太相信,“但我想要什麽,她總說不。”


    “爸爸媽媽呢有自己的苦惱,每天都有很多操心的事,不是每次都能考慮到你的感受。但你想要什麽,有什麽想法,主動跟你媽媽說,好嗎?”


    “嗯。”


    那晚,程英英心事重重。她想著南江巷這破敗的環境,這四周簡陋的家,再想這一路的艱辛坎坷,心裏不安極了。


    她走進小房,夏天掛著蚊帳,蘇起和蘇落露著肚皮躺在涼席上吹電風扇。


    程英英掀開蚊帳鑽進去,蘇起見她來,開心地貼過去箍住她。


    蘇落也湊過來。


    程英英拍了會兒蘇起的背,忽問:“七七,你覺得我們家窮嗎?”


    “窮?”蘇起歪著腦袋,納悶,“不窮呀。”“我什麽都有。”她說,“我想要的什麽東西,媽媽你都給我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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