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吊扇呼呼轉動,林聲躺在涼席上,還是覺得炎熱。


    蘇起打開冰箱在冷凍櫃翻找。冰箱是去年夏天買的,成了解暑利器。程英英會煮好濃稠的綠豆湯放進模具,凍成綠豆冰棍,牛奶冰,紅豆冰。


    程英英每天都做六七個小孩的分量,昨晚她發現有剩的,奇怪:“咦,今天沒跟水子他們分著吃?”


    蘇起含糊一聲,不說話。前些天的冰棍都是她一個人吃完的,昨天忘了。


    程英英也沒多想,現在大人們腦子裏全是洪水的事兒。


    蘇起盤腿坐在涼席上,吹著風,和林聲一起吃冰棍。窗外知了鳴叫,綠葉在藍色的天空上招搖。夏風湧過青藍色的紗窗,莫名就變得輕柔了。


    熟睡的蘇落翻了個身,小狗一樣趴著繼續睡。


    蘇起拿腳丫戳了下他屁股,軟彈彈的,說:“他像一隻豬一樣。”


    林聲:“……”


    蘇起又不說話了。


    林聲看她剛才還活蹦亂跳,但似乎心裏並不是那麽快樂的。


    腳步聲由遠及近,路子灝推開紗窗門跑進來:“七七,聲聲,去打遊戲嗎?水砸跟凡在打超級瑪麗,可好玩啦!”比分被劇透,他們不看比賽了。


    林聲吸著冰棍,沒表態,眼巴巴地看蘇起。她想玩超級瑪麗。


    蘇起有些難受,故作大方:“聲聲你去玩吧。”


    “你呢?”


    “七七你也去吧。”


    “我要看著我弟弟。”蘇起給自己想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路子灝一臉遺憾,又綻開笑顏:“對哦,原來你一直在照顧落落。我怎麽沒想到,我還以為你和水子在賭氣呢。”


    蘇起:“……”


    林聲:“……”


    最終,林聲走了。超級瑪麗那個在綠色背景板上跳來跳去的小人兒對孩子們的誘惑是致命的。


    那是梁水的爸爸梁霄買給他的,梁霄是個酷愛玩樂的爸爸,所以梁水家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大人小孩都喜歡跑去他家。


    蘇起歎了口氣,有些無聊,她轉頭看著台式扇,張開嘴巴,衝著電風扇“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聽著自己的聲音被電風扇吹得變了形,變成了波浪。


    “啊……”她跟電風扇玩了了一會兒,覺得更無聊了。


    世界很安靜。


    天還是那麽藍,樹還是那麽綠,吊扇,涼席,冰棍,叫人懨懨欲睡卻又睡不著的粘稠的熱量。


    知了還在叫,巷子裏悄悄的,偶爾傳來一陣陣突然爆發的小孩子們玩遊戲的歡叫聲。


    好像和曾經的每一個夏天一樣,沒什麽變化。可蘇起忽然感受到了她這個年紀不該感受到的一種情感,有點兒痛,卻又不是太痛,有點兒懵,卻又還能思考,怎麽說呢,很安靜,對,很安靜。那種感覺她後來才知道


    ,叫做孤獨。孤獨的蘇起躺在涼席上,讓風扇吹著她的薄衣服起起伏伏,她看著窗外的藍天,天光一會兒變朦朧陰暗,一會兒又變得刺眼透亮,她知道,一定是薄薄的雲從太陽下飄過


    了。


    她看了一下午,一直看到太陽落山,天空從湛藍變成橙紅。


    傍晚,大人們挖了一天的沙包,筋疲力盡地回來了。蘇勉勤和程英英沒回。康提跟蘇起說他倆今晚有重要任務,讓蘇起和蘇落去她家吃晚飯睡覺。


    蘇起一手牽著弟弟,一手被康提牽著,進了梁家門。


    梁水還在閣樓上玩遊戲,蘇落吵著鬧著要上樓找梁水哥哥玩。蘇起不放心他一個人爬樓梯,隻好牽他上樓。


    梁水聽見開門聲,回頭看一眼,對上她的眼神,跟看見空氣似的淡淡移開,卻友好地對蘇落笑了一下。蘇落那個小叛徒立刻掙脫姐姐的手,樂顛顛地撲去梁水身上。


    蘇起懶得理他倆,見李楓然也在,問:“你不回去吃飯麽?”


    李楓然說:“我媽媽還沒回來。”


    最近抗洪救災,他爸爸李援平醫生天天在醫院加班。媽媽馮秀英老師也在組織學校的軍人慰問活動。


    蘇起:“你媽媽回來了誒,剛才我看見了。”


    “噢。”李楓然扔下遊戲機,從席子上坐起身,穿上涼鞋下樓去了。


    房間裏隻剩下他們了。蘇起忽然後悔剛才跟李楓然說這些。她站在那兒,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蘇落那個吃裏扒外的小東西跟他的梁水哥哥玩得正歡暢,絲毫不知姐姐還站在這兒呢。


    紅色的夕陽透過紗窗灑在他倆的後腦勺上,紗窗上掛著兩隻蟬幼蟲,背上開了口,裏頭的蟬成蟲若隱若現。等到明天,它就會蛻殼而出了。他們每個夏天都會從地上的小洞裏抓出蟬幼蟲,很好抓……戳一根樹枝進洞,幼蟲就會傻乎乎地抱著樹枝出來。梁水喜歡把它們掛在紗窗上,等蛻了殼揮舞著蟬翼飛走,留


    下琥珀色的透明的殼兒。


    蘇起忽然感覺自己像那隻裂了口的蟬幼蟲,不能進不能退,難受死了。


    她望了一會兒,覺得站在這裏沒什麽意思,扭頭下樓去了。


    梁水聽見開門關門聲,回頭看了一眼。


    蘇起才下樓,聽見康提在廚房裏跟梁霄低聲說話。


    “蘇勉勤那病不要緊吧?”


    “不好說,是個大手術呢。”


    “說是腸子大出血,得切掉一截?”


    “對。應該是本來長了個東西,這段時間又勞累過度。”


    “那合夥人是怎麽回事?”


    “最近城裏不是亂成一團麽,都在抗洪,也沒精力管生意上的事兒,他那合夥人卷錢跑了。”


    “啊?這狗日的!”


    “你在廣州找的合夥人也得盯著點兒,做生意……”梁霄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蘇起在發蒙,立刻笑起來,“七七,叔叔帶你騎自行車好不好?”


    蘇起茫然:“我爸爸怎麽了?”


    “生了點兒小病,醫生一治就好了。”梁霄蹲下來,笑容溫暖而令人信任,“你看,你上次生病,是不是去醫院打針就好了?”


    “噢。”蘇起點點頭。


    那天夜裏,蘇起忽然醒來,她聽見了大人們出門的聲響。趁著月光,她看見床頭梁水的孫悟空鬧鍾指向夜裏十一點。


    她蓋著一條小毯子睡在梁水的床上,蘇落和梁水睡在床的另一頭。


    大人們一定去醫院了。她睡不著了,也想去醫院。


    她想了好久,大著膽子坐起來,悄悄從床上溜下去。她躡手躡腳走到床尾,卻見黑暗中,梁水的眼睛亮晶晶的,安靜看著她。


    蘇起嚇了一跳,但沒叫出聲。兩人大眼對小眼。


    梁水說:“你要去醫院?”


    蘇起別開眼睛,瞟向一旁,牆上貼著乘法口訣表,漢語聲母韻母拚音表,和整體認讀音節表。“yi”這個認讀音節的表格上畫著醫院。


    她聽到黑夜中傳來一聲歎息,是小男孩的歎息,並沒有多少無奈,聽上去還很稚嫩且裝模作樣。


    梁水坐起來了,靜靜在床邊坐了幾秒,似乎醒了一下覺,又狗狗爪子似的飛速揉了揉一頭的毛,跳下了床。


    蘇起愣了一下,說:“你要去嗎?”


    梁水扭頭,反問:“你要一個人去嗎?路上有抓小孩的哦。”


    “那……落落一個人在這裏嗎?”


    梁水也思考了一下,說:“那我們睡覺吧,都別去了。”


    “……”蘇起無言了一會兒,低聲堅持,“我要去找我爸爸。”


    梁水又思考了一下,毫不客氣地一撂腳,將床上酣睡的小蘇落給踹醒了。


    蘇落跟小團子似的顛兒了一下,抬起腦袋:“唔?”


    蘇起:“……”


    夜風微涼。


    蘇落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被梁水牽著手,邁著小短腿噠噠走在巷子裏,腦袋時不時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梁水拿著手電筒照路,蘇起跟著他走出巷子,上了堤壩。


    黑暗鋪天蓋地,他們像走在黑色的鍋蓋底下。壩上堆著綿延千裏的沙包防洪壁壘,壁壘外裝滿了一望無際洶湧的江水,仿佛隨時能漫湧出來。


    夜空低沉,壓在江麵上,江風呼號,像原野上的野獸。


    風刮著孩子們薄薄的衣衫,一會兒推著他們踉蹌向前,一會兒仿佛要將他們卷進浪濤。蘇起有些害怕,不自覺靠近梁水,抓住他的手臂。


    梁水也並非不緊張,緊握的那束燈光像狂風暴雨海上的一葉扁舟,微弱而破碎,在大壩上漂流。


    隻有蘇落懵懵懂懂,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時不時“啊嗚”“啊嗚”打哈欠。


    風聲很響,卻又很安靜,他們踉蹌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呼吸聲是如此清晰。


    好不容易,他們走過長長的堤壩,到了城區。路燈光穿透茂密樹丫,灑在淩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


    江風江濤拋在身後,蘇起這才鬆了口氣,放開梁水的手。


    壩上那麽大的風,她手心背後卻已大漢涔涔。


    走著走著,蘇落越走越慢,小家夥堅持不住了,太困了。


    梁水把手電筒遞給蘇起,把蘇落抱了起來。蘇落摟著他脖子,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身上,腦袋往他瘦瘦的肩膀上一歪,就睡著了。


    梁水一聲不吭,抱著蘇落的屁股,吭哧往前走。


    “水砸?”


    “嗯?”


    “你累麽?”


    他不說話,隻有喘氣聲。


    ……


    深夜的醫院,日光燈照亮走廊。


    走廊盡頭家屬休息區裏,南江巷的幾個女人們聚在一起守夜,男人們去外頭抽煙了。程英英困倦地揉著眼睛,對康提說:“謝謝了,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這一時半會兒的從哪兒籌手術費。”她悲哀道,“他太天真了,總是輕易相信人,我早就跟他說要防著


    ,這下好,工程款全被那挨千刀的卷走了。家裏好不容易有點兒起色……”康提說:“你就別怪他了。你家那位還想著做點兒事,我家這個才頭疼呢。成天隻曉得玩兒,孩子的遊戲他也能玩上癮。我廣州那邊聯係廠家、找貨源,雲西這邊看商鋪、


    招工……多難啊,他幫不上忙就算了,成天跟一幫酒肉朋友瞎胡鬧,沒點兒正形,還跟沒長大似的一天到黑隻管玩樂。再這麽下去,水子要被他教壞了。”


    “我家那林家民還不是一樣,成天嘻嘻哈哈,鬼主意一大堆,就沒見多掙些錢來。”沈卉蘭跟著訴苦,“我看呐,還是李醫生好,工作體麵,脾氣又好,對人也耐煩。”


    這下,輪到馮秀英老師了:“唉喲,你們是不知道我的苦。他是對病人周到,可沒有一點的精力分給家裏頭。家裏累死累活全都靠我。他家啊,是醫院。”“哎,你們就記著吧,老話說得對,成事的男人不顧家,顧家的男人不成事。”路子灝媽媽陳燕道,“我家那個出去打工,直接當甩手掌櫃,家裏全丟給我一個人。你們要訴


    苦啊,先讓我講上三天三夜。”


    姐妹們停住,對視幾眼,同時笑起來。


    康提道:“這果然是應了那句話,別人家老公好,自家孩子乖。”


    眾人笑成一團,又想起這是醫院,互相使眼色壓低了聲音。


    這時,走廊上傳來細細的腳步聲,兩個小小的人影出現了。梁水抱著熟睡的蘇落,腿腳累得在打顫。他喘著氣,滿頭大汗,額發濕透了貼在額頭上。小男孩的表情因疲累而有些呆滯,但眼睛又黑又亮。蘇起揪著他的衣角站在他身


    旁,也是渾身的汗,像跋山涉水而來。


    “我的乖乖誒!”康提和程英英同時站起身。


    “媽媽!”蘇起跑過來,撲進程英英懷裏。


    康提大步上前,從梁水手中接過蘇落。梁水鬆了手,整個人都在打抖。小男孩已經力氣耗盡。


    馮秀英老師蹲下來摸摸他濕漉漉的頭,歎道:“你把七七和落落護送過來的?”


    梁水點點頭,沒說話。


    他還劇烈喘著氣,說不出話來,隻有一雙亮亮的眼珠盯著她。


    “真是好孩子啊。”


    那天晚上,蘇起,蘇落和梁水三人擠在醫院的病床上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


    醒來的世界和以往沒什麽不同,蘇勉勤病好了,蘇落蹦蹦跳跳。蘇起和梁水湊在一起玩水圈圈機。誰先把水裏的彩色圈圈套在杆子上,誰就贏了。


    他們什麽也沒說,自然而然就和好了。


    沒過多久,洪水退去。雲西又恢複了往日的祥和。


    大人孩子們圍在街道兩旁歡送解放軍,夏天就那樣熱烈地過去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隻是……


    四年級開學的第一天,蘇起的橡皮擦掉在兩人椅子中間的地上,她彎腰去撿,梁水忽然使壞,拿手壓住她腦袋不讓她起來。她翻騰半天才爬起來,辮子都弄亂了。


    梁水得意地哈哈笑,從打賭的同學那兒拿到了五毛錢。蘇起“嘩”地重新劃了道三八線,誰再超過誰是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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