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有人便來苦力營,喚道:“方吳,方吳出來!”


    方墨白揉著眼出來:“叫我做什麽?”兩個衛兵營的士兵上前:“你事犯了,跟我們走一趟!”不由分說押住了他,從苦力營破舊的營房裏出來,早起的苦力們紛紛圍觀,不知發生何事,有消息靈通者說:“昨晚上周參軍營下兩個士兵被人打了,就是被他。”


    跟周圍人的反應相比,方墨白卻仍是那副不羈的模樣,眼彎彎地,似笑非笑,給人一路押到周參軍營中,在堂下跪了。


    周參軍從內堂出來,落了座,哼道:“跪著何人?”


    方墨白抬頭,笑道:“參軍大人不認得小人了嗎?上回曾被大人打了三十軍棍,三天都起不來那個。”


    周參軍見他笑嘻嘻地,便喝道:“住口,你居然還記得,還敢跟本官說起,既然如此,方吳!有人控告你在昨晚上跟三個士兵毆鬥,你承認不承認?”


    方墨白一本正經道:“回大人,昨晚上小人喝醉了,記得好像跟別人動過手,至於跟什麽人……可就記不得了,如果真的跟軍爺們動手,還請大人饒恕小人這次,何況小人也被打得夠嗆,軍爺們的拳頭可是不好受啊。”


    “一派胡言。”周參軍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明明好端端地在這兒,哪裏像是傷著的模樣,再者說,你一個苦力囚徒,竟敢跟士兵毆鬥,已經觸犯了大營法紀,你還有什麽話說?”


    方墨白笑道:“大人明察秋毫,慈悲為懷,小人全聽大人決斷。”


    周參軍皺了皺眉,便道:“瞧你還算恭順,又並無抵賴之情,本官就酌情處置,來人,把他拉出去打十軍棍。”


    方墨白被拉到庭間,殺威棒上上下下翻飛,劈裏啪啦被打了十軍棍,相比上回那三十下,這點兒數對他來說不過如此,兩個士兵拉扯他起來,方墨白摸摸臀後,笑道:“還好,不像上次屁~股開花。”


    士兵們將他重推搡進廳內,方墨白單膝一屈,緩緩跪下,其實還是有些疼得……卻仍笑:“多謝大人開恩。”


    周參軍哼了聲,看他臉上隱隱有些汗意,臉頰略發了紅,便道:“今日不過是讓你知道點厲害,你也吃了兩次罰,不要再執迷不悟,明知故犯。”


    方墨白道:“是是,小人全聽大人的。”


    周參軍麵上露出一絲笑意,看著他跪在地上,衣衫襤褸破舊,又帶灰塵,鬢邊亂發上掛了根草,隨著晃動,他便又皺眉道:“本官念你知錯能改,且你又是個能幹之人,如今本官身邊少個伶俐辦事的,你就留下吧,以後就不必在苦力營了,就在此當差。”


    方墨白麵上略微有些驚詫神色,然後卻又笑了,看周參軍一眼,道:“多謝大人賞識。”


    方墨白出來之後,外麵一直等著的程英急忙撲過來扶著:“方大哥,你如何?”見他精神似乎還好,雖然走起來仍是一瘸一拐,卻不像是上回被打三十的時候,連走都不能走的慘樣。


    方墨白抬手,便把程英摟過來,手搭在他肩頭借力:“還好,也算是因禍得福。”


    程英扭頭看他,方墨白便把周參軍收自己在麾下之事說了,程英聽了,驚愕道:“哥哥,當真?他這是怎麽了?”


    方墨白道:“誰知道,不過他總算記得我,嘶……還是有點疼,你幫我看看是不是又打得屁~股開花。”


    程英笑道:“那也是你自找的,若你再這樣激怒他幾次,打爛了都是有的。”


    方墨白笑道:“打爛了倒也沒關係,橫豎留我一口氣就行,隻要一口氣還在……”


    程英斜眼看他:“方大哥,我真服了你,為什麽你一直都能這麽看開?若是別人似你這樣,恐怕光愁也都愁死了。”


    方墨白哈哈一笑:“愁有什麽用?死又有什麽用?沉著臉不會讓你的境遇好些,笑著多好?笑著笑著,就連自己幾乎也就相信現在所有都是好的,別的什麽我改變不了,還好沒人管得了我笑……”


    到了中午,方墨白換了一身衣裳,便去見過周參軍,近侍的人見了他,麵色有些詭異,方墨白不以為然,等那些人通報過了,便徑直入內,見室內空空,別無他人,隻有周參軍坐在書桌背後,正在看一份什麽東西。


    方墨白上前見禮,周參軍抬眸看他一眼,並未吭聲,他看來是三十開外年紀,比方墨白要大上幾歲,是去年才調來滄城的,在方墨白眼裏,覺得此人心胸狹窄,為人有些剛愎自用。


    方墨白在旁邊站了會兒,周參軍都始終沒出聲,方墨白倒也耐心,便看室內布置,搖頭看了幾回,便聽周參軍道:“看夠了麽,我讓你來是伺候本官,不是在此清閑的。”


    方墨白忙道:“大人有什麽吩咐?”


    周參軍斜睨著他,道:“去給我倒杯茶來。”


    方墨白答應了聲,果真極快地去泡了一壺茶,周參軍聞到茶香,眯起眼睛道:“我那有五六種茶,你竟挑了最好的一種。”


    方墨白笑笑:“隻不過是隨手拿的,也算是湊巧。”


    周參軍看著那壺茶,又看方墨白,慢慢說道:“聽說,你曾經是首輔方家的仆人?是跟隨你家公子上京的時候,遭遇了劫匪,你家公子跟押解之人當場斃命,隻剩下你?”


    方墨白歎道:“正是,我家公子短命,實在可憐。”


    周參軍冷笑:“他短命倒好,強似落到現在這種境地,如此窩囊不堪。”


    方墨白不動聲色,隻是笑:“大人說的是。”


    周參軍暗中捏了捏拳,忽然喝道:“你不必再跟本官裝模作樣,本官看你相貌堂堂,且又深藏不露,分明不是個下仆的模樣,你就是當初名動京城的首輔公子方墨白,是也不是!”


    方墨白一怔,然後又笑道:“大人在跟小人說笑呢?我家公子已經喪命,我又怎會是他。”


    周參軍冷笑:“你當我是別人,好糊弄,當初在京中,我曾跟你有過一麵之緣,你大概不知道吧?你還要抵賴?”


    方墨白神色微變,然後便仍笑:“不管是首輔公子還是階下囚,無非也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生得略微相似也是有的,大人或許是看錯了?”


    周參軍皺著眉看了他許久,見他仍舊笑哈哈地,便臉色一暗,冷道:“或許,我是真的看錯了,昔日金冠玉帶,淩駕眾人之上的首輔公子,何等的傲氣出塵,不可一世,又怎會是如今你這樣卑微伏底,苟且偷生的模樣……”慢慢說著,臉上便露出幾分不屑神情來。


    方墨白眼神一變,然後卻仍是笑意不改:“小人早先聽公子念詩,有兩句記得最是清楚: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說盡了人世流離,命數莫測,現在想想,公子喜歡這一首詩……豈不是正應和了他的命?大人覺得如何?”


    周參軍哼道:“你是在自比陸遊,還是在自詡‘塞上長城’?你也配麽!”


    方墨白雙手拱起:“大人說笑了,小人不過是一時口快,想到了這句,便信口說來罷了,小人姑妄言之,大人姑妄聽之。”


    周參軍眉頭一皺,沉吟片刻,欲言又止,隻陰陰地冷笑說:“不錯,隻可惜當日你家公子高高在上,我不過隻能擠在眾人之後仰望那名滿京城的無瑕才子,本來以為來到滄城,會有緣跟他再見,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死了……”


    方墨白聽他又提及這些,便隻哈哈,也不答話。周參軍有些心浮氣躁,看著他帶笑的臉,想了想,喝道:“出去吧,這裏不用你伺候了!”


    方墨白嘿嘿一笑,拱手低頭,後退兩步,果真出了書房。


    站在書房門口,方墨白斂了麵上笑意,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來,看看左右無人,便往廊下而去。


    參軍的住所就在守備營隔壁,方墨白走到那南牆處,隔著高高牆壁,聽到守備院內傳來嬉笑之聲。


    方墨白聽了片刻,順著牆邊又走,走了片刻,遙遙看到一扇縮著的門,門邊上卻有一棵大樹,枝繁葉茂過了牆頭。


    方墨白看著那棵樹,心頭急轉,正在這時,參軍府裏巡邏的侍衛見了他,便道:“站住,什麽人在此亂走?”


    方墨白把腰間令牌拿出來:“是參軍的侍從,參軍不用我伺候……各位大哥,茅廁在哪裏?”


    幾個一聽,各自笑話他,有人指點了方向,便道:“不要亂闖!隔牆就是守備大人府上,參軍有吩咐,不許人在此處流連。”


    方墨白唯唯稱是,迤邐走開。


    如此倒也無事,將到了夜間,眾人都退下了,方墨白站在周參軍桌邊不遠,有些瞌睡似的。


    桌後,周參軍看了一會軍情,就道:“上次你說我出城必敗,是為何?究竟是你信口胡說,還是有憑有據?”


    方墨白聽問,才打起精神來,就道:“這個……是因為上回大人所對上的番邦部落,正是先頭叛臣傅漸離投靠之地,傅漸離當初以武狀元出身,卻足智多謀,我們公子跟老爺都對他青眼有加,老爺才派他前來此處抵禦北番,小人竊以為,大人雖然也是文韜武略,但卻仍不及傅漸離。”


    周參軍一聽,便磨了磨牙,仍睨他:“你一個小小仆人,倒是很有見識,隻是……你當我不知傅漸離在那裏?”


    方墨白一怔,周參軍卻欲言又止,按捺心神,便問:“那麽,你不叫我出戰,是因為怕了傅漸離了?”


    方墨白笑:“大人也可以這麽說,怕,是好事,起碼可以不必做無謂的犧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周參軍一拍桌子:“住口!”竟霍然起身,“沒想到你是如此的膽小怕事,都說虎父無犬子,你卻……”


    方墨白挑了挑眉:“小人隻是個下仆而已,何來虎父無犬子之說……”又看著周參軍,說道:“我不過是建議大人保存實力,如果真要進攻,也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未嚐不可以獲勝。”


    周參軍臉色陰晴不定:“胡吹大氣,莫非你有製敵良策?”


    方墨白想了想,道:“有倒是有,而且是一擊必中的計策,隻可惜太過危險,大人是不會用的。”


    周參軍眯起眼睛:“不要故弄玄虛,到底有何良策,你且說來聽聽。”


    燈光之下,兩人目光相對,方墨白忽然笑道:“小人不過是隨口說說而已,具體良策,還得容我再想想。”


    周參軍一聽,拍桌怒道:“你居然敢來消遣本官,速速給我滾出去!”


    方墨白退出書房,周參軍門口兩個侍衛已認熟了他,便不理會。


    方墨白在守備府上自有居處,便下了台階,走了會兒,見並無人,便急忙拐了個彎兒,往白日看的南牆邊急急掠過去。


    方墨白神不知鬼不覺到了南牆邊上,沿著牆邊又行了會兒走到大樹之下,看看那樹的高度,便縱身而起,整個人躍到樹上,再順著枝椏往上攀爬,漸漸就看到眼前一片燈火闌珊,是守備府裏頭燈火通明,花天酒地著。


    方墨白看了會兒,見隔牆那邊巡邏的士兵經過,便縱身一躍,跳下牆去,雙腳落地不停,急急地奔著前頭的樹叢而去,就在身形剛隱沒之時,另一隊巡邏的士兵已經到了。


    方墨白先前在苦力營,千方百計想進入這守備府,隻可惜府中守衛森嚴,他曾試過一次潛入,卻被巡邏的士兵發現行蹤,差點失手被擒。


    方墨白便往院內摸去,誰知道剛走了會兒,耳畔便聽到一聲犬吠,他心中一顫暗叫不好,就聽到犬吠聲此起彼伏越來越激烈,方墨白沒想到守備府裏竟有多了這麽多條守衛的犬隻,一瞬間出了一頭冷汗。


    有一隻犬隻跑得快,撲進樹叢裏,便咬上他的手臂,方墨白一拳過去,打得狗兒鬆了口,痛呼一聲,落荒而逃。


    然而狗已經驚動了巡邏的侍衛,行跡曝露也是早晚的事,方墨白聽到侍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正在緊急之時,忽然耳畔聽到有人叫道:“失火了,快來護衛大人!”頃刻間,那些向這邊來的侍衛紛紛轉了方向。


    方墨白一怔,心叫僥幸,正要往裏再探,旁邊樹叢一陣窸窣聲音,有人探手出來,用力攥住他的手腕:“趕緊離開!”


    方墨白吃了一驚,那人回頭,蒙著麵,一雙眼睛閃閃發光:“隻是調虎離山而已,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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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墨白看著這雙眼睛,聽著那帶幾分熟悉的聲音,來不及猶豫便一點頭,兩人穿過灌木,到了牆邊,那人自腰間解下一串長繩,頂端帶著爪勾,往樹上一扔,借著繩索之力,身形一躍而起,躍上牆頭,又跳上了樹,而後把繩索扔下,方墨白握住繩索,如法炮製,也上了樹。


    兩人自樹上躍下,牆那邊已經人聲鼎沸亂成一團,那人拉著方墨白的手,急急離開南牆邊上,藏在花園的涼亭邊上。


    與此同時,參軍府中的侍衛也慢慢逼近過來,有人道:“什麽聲音?”另一人道:“守備府裏像是出事了。”大家夥走過來看了遍,見沒什麽異樣,所謂“隔岸觀火”,便不理會守備府如何,都走開了。


    聽人都去了,方墨白才看向身邊之人,那人把蒙麵巾子拉下來,赫然卻是周參軍。


    兩人目光相對,見對方都是一身夜行衣,如此相見,甚為荒唐,又有些詭異。


    還是周參軍先開口:“你鬼鬼祟祟潛進守備府,想幹什麽?”


    方墨白笑,眼神卻見了銳利,道:“我若說是迷路了,大人可信?大人卻為何也‘鬼鬼祟祟’潛進去了?”


    周參軍道:“那你想要迷路道哪裏去?”


    方墨白道:“守備府那麽大,必然好玩,若是迷路個遍才好。”


    周參軍瞪著他,忽然道:“我怕你是想去守備大人的書房吧,隻不過恐怕你要白費心機了。”


    方墨白麵不改色:“大人為何這麽說?”


    周參軍冷笑道:“老家夥跟朝廷裏來往的機密……以及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都在那書房裏,隻可惜他的書房裏有暗格,等閑的人是找不到的,所以隻怕你進去了也徒勞無功。”


    方墨白暗中戒備,嘴上卻道:“大人言重,小人不過是好奇隨便看看,又不去盜竊什麽,自不用打開。”


    周參軍眼睛眯起,冷道:“事到如今,你還要跟我扯謊!我不用瞞你,我是京城監察院段重言段大人所派,奉命來此地,第一件事是要暗中找尋昔日的首輔公子,務必保他安全;第二是要暗中監察守備言行,秘密調查昔日叛臣傅漸離之事的真相。——我將底細交代你了,你還要跟我虛與委蛇麽,方墨白方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上章黃牌了,都是趙生惹的,修修看起~~


    第二更依舊會晚一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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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啵所有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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