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白忽然動了手,其他三個受傷的士兵爬起身來,有人便道:“好你個……等著!”不敢多放狠話,看了方墨白數眼,一並離開。


    那北番女跟半大小子抱在一起,兩個死裏逃生,均都瑟瑟發抖,女孩兒緊緊摟著男孩,雙眼仍略帶驚惶看著眼前男人。


    這一刻跟方墨白同行那人,名喚程英,也走出酒館,見狀就歎:“可知你惹禍了,方才那幾個是周參軍的手下,認得咱們的。”


    方墨白目光閃爍,卻又笑起來:“原來是他們,我竟沒看出來,酒喝太多了,人也糊塗了……算啦,打也打過了,走吧,該回去了。”說著便要轉身,身後那北番女孩兒叫道:“軍、軍爺……”


    方墨白停下步子,笑道:“我不是當兵的。”


    女孩兒有些害怕,卻仍說:“多謝……多謝……”


    方墨白聽著這微弱的聲音,本來帶笑的眸子之中浮現淡淡傷色,一瞬即逝,他抬手在懷中摸了摸,摸出一個錢袋,裏麵是他僅有的十幾二十個銅板,方墨白歎了口氣:“真是虧本生意,但誰叫我天生這麽俠義為懷呢,哈哈……”把錢袋往後一扔,又道,“拿去,不要再出來幹這營生了,下次被人捉到便不是如此幸運了。”


    他扔得很準,那女孩子慌忙探手捉住,手心裏硬硬地,又聽到錢袋裏銅板撞擊的聲音,女孩兒又驚又疑,方墨白並不回頭,邁步往前就走。


    身後程英急忙對女孩兒道:“天都黑了,趕緊走吧,你們兩個在街頭上晃,不是找死麽?”哼了聲,趕緊拔腿追上。


    程英追上方墨白,便道:“是怎麽了?竟管起這些事來了?”方墨白揣著手,不以為意地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有何了得?”程英哼道:“先前也不見你如此,怎麽,難道是看那北番的女娃兒生得好看,故而才……”


    方墨白一怔,隱約記得那雙驚慌失措的眸子,便淡淡一笑:“胡說什麽,還不過是個孩子呢。”程英笑道:“她這個年紀在他們北番,恐怕孩子也生出來了。”


    兩人邊走邊說,程英見方墨白不語,就又道:“你留神些,那些兵回去告狀,大概饒不了我們。”


    方墨白不緊不慢道:“你千萬別強出頭,更不用摻和其中,事情是我做的,讓我自己應了就是。”


    程英皺眉苦臉:“哥啊,你別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上回周參軍出兵不利,還記恨著你呢,這一回難保他新仇舊恨公報私仇。”


    方墨白垂眸,程英道:“他素來眼高於頂,覺得自己是個將才,殊不知是個不折不扣的蠢材,你都說了北番人必有準備,他硬是不聽,還說你危言聳聽,結果白挨了三十軍棍。”


    上一次周參軍聽聞城外北番賊人作亂,他是極想建功立業耀武揚威的,當下要點兵出戰,卻聽到有人傳出流言,說此次出去必敗。


    周參軍查探了一番,原來這話是從苦力營傳出來的,那裏幹活的多半是些流放來的囚徒,周參軍略一打聽,便找到根源,他把方墨白捉拿出來,為顯自己度量,便道:“先把你關押起來,等本參軍得勝回來,務必讓你啞口無言。”


    當時程英去探,兩人隔著監牢的門,程英歎道:“方大哥你說話素來是準的,上回你說青國人會來襲擊,不讓我那夜去城樓當班,我才躲過一劫的,隻是你不該說周參軍會吃敗仗,他向來是個心眼比針尖兒還小的,哪裏受得了這個?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對了,他真的會打敗?你最好這次說錯,他贏了的話倒好說,若是吃了敗仗,肯定不會放過你。”


    方墨白笑道:“敗仗他是吃定了,也必然不會放過我,但橫豎不是要砍我的頭……隻要他記得我就成了。”


    程英呆道:“這是為何?”


    方墨白搖頭:“我跟你不同,你是士兵,我卻是個囚徒,如果不能建功立業,那一輩子就隻能留在這個地方。”


    程英道:“方大哥,你想回京?”可是,發配此處的囚犯,若無皇詔,是絕不能私自回京的。程英隱隱知道方墨白的想法,如果能夠建下功勳,大概可以免除以往的罪過……好歹也是一種出頭的法子。


    後來周參軍果然铩羽而歸,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方墨白從牢裏提出來,狠狠地打了三十軍棍。


    多虧程英一聽到周參軍吃了敗仗回城的消息,就趕緊先買通行刑官,饒是如此,方墨白也被打得暈了過去。


    這些本是極委屈的事,方墨白卻仍是毫不在意的模樣,聽程英說起,便笑道:“起碼從那以後,他就認得我了。”


    程英歎了口氣:“打得半死換來一個認得,這事兒恐怕除了方大哥你,無人能做出來。”


    程英是本地人,今日不當他值班,故而才叫了方墨白出來喝酒,兩人在軍營處分了手,程英道:“方大哥,你可警醒點,若是周參軍派人找你麻煩,能低頭時候便低頭,不要跟他對上。”


    方墨白在他肩頭一拍:“知道了,你快些回去吧,路上也要小心。”


    方墨白進了軍營,一路回到居處,靜靜地打了水洗了把臉,又洗了手腳,冰涼的水激的人心神一震。


    和衣躺倒在床上,方墨白看著眼前蒼茫的夜色,抬手在胸前一按,探手往裏頭摸了摸,摸出個素白色碎布裹著的長條來。


    方墨白小心翼翼地打開,布條之下,是一枚巴掌長短的銀釵,方墨白看著那釵子,眼神也變得極為溫柔,粗糲的手指在釵上輕輕滑過,眼前便浮現好些場景來。


    方墨白呆呆地看了那釵子許久,才又小心地包了起來,仍舊放進懷中靠近心髒的地方妥帖收藏。


    將近中午,知聆把手上的書放下,眼睛有些酸痛,伸手揉了揉,起身走出殿外,想要隨意活動一下手腳,怎奈身邊處處不離人,有些不便。


    知聆隻好輕輕甩甩手,抬眸看向遠處,讓眼睛放鬆下來。


    知聆略走幾步,心中暗想:看了幾天的書,對本朝的風物大約有些了解,但是卻找不到有關方家案件的記錄,想來也是,那種大案,一般都是在刑部記錄,或者……


    遠處高樹上隱隱地傳來蟬鳴,知聆眯起眼睛,恍然出神。


    與此同時,在寢殿的正前方百米之遙,宜妃同一幹後宮的女子相伴經過此處。


    因眾人皆知宜妃身份特殊,有太後加持,恐怕以後這皇後之位也非她莫屬,加上皇帝昨兒又留在宜妃宮中,這便是個好的信號,因此一大早上,有些宮妃便紛紛地前去宜妃宮中巴結湊趣。


    此刻正有人說:“皇上這會兒該還在禦書房裏吧……近來天熱,難得皇上竟還是如此勤政。”


    “當然了,皇上是千古難得的明君。”


    “聽說金陽殿有了個新的恭使女官,先前毫無預兆,也不知是何來頭?大家都聽了什麽風聲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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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是告老的徐嬤嬤的親戚,嘖嘖,徐嬤嬤可真能耐,那個位子多少人盯著呢,尚宮局的幾個宮人更是四處通融,都想提到皇上身邊來,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宮妃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有人便問宜妃:“宜妃娘娘,那人真的是徐嬤嬤的親戚?娘娘必然是知道內情的。”


    宜妃對此事一無所知,但因她是太後的娘家人,這起宮妃有的惺惺作態,有的有意巴結,都看向她,宜妃便道:“這個嗎……”正要隨口搪塞過去,忽然一人說道:“你們看,金陽殿前那個……看起來十分麵生……”


    大家夥兒齊齊抬頭看去,卻見在殿門處,一人著宮女服飾,然而氣質卻極為出眾,雖然隔得遠,依稀能瞧見那花容月貌,令人動容。


    幾個妃嬪頓時都語塞了,有的震驚有的嫉妒有的猜疑莫名,各懷心思。


    半晌,有人吱聲道:“看她打扮,難道就是新換的恭使女官?”


    “可是……長的這樣……”底下的話並沒有說出來,但人人心中卻都想:一個恭使女官,容貌竟比她們在場的這些都美……萬一迷倒皇帝,豈非是大大不妙。


    宜妃更是驚心,頻頻看了幾眼,一行人便往那邊去,想看得清楚一些,誰知道還沒走到殿前,就見先前跟隨掌事女官的唐嬤嬤走到那宮人身後,說了句什麽,那人身影蹁躚,便轉身入殿內去了。


    宜妃本想將人喝止,隻可惜腳步慢了些,正好宜妃身邊的宮女上前,把唐嬤嬤叫回來,宜妃便問道:“嬤嬤,剛才那個是誰?可是新任女官?”


    唐嬤嬤行禮道:“回娘娘,正是新任的恭使女官。”


    宜妃道:“先前沒有見過的,以前她也是宮裏的人?”


    唐嬤嬤垂眸:“此事是承鶴公公安排,奴婢隻知道恭使先前的確不是宮中之人。”


    宜妃心頭一震,當下就想:“是承鶴安排的?看那人容貌出色,又非宮中選拔,難道是承鶴想要討好皇上,所以才將人弄進宮來,假做是宮中女官,實則……他好大的膽子!”想到這裏,不由地麵露慍怒之色。


    宜妃一怒,便想將人喚出來,細細問個明白,卻聽有人道:“皇上駕到。”


    眾人聞言急忙轉身恭迎聖駕,趙哲遠遠地便看到宮門前一堆人,他心有所念,就擔心知聆會有麻煩,承鶴自然明白,遙遙地就先叫了聲。


    趙哲到了跟前,見眾妃嬪福身行禮,便道:“都平身。大熱的天,怎麽都在這裏?”


    宜妃抬頭,便道:“回皇上,本來跟眾姐妹出來散步的,方才看到殿門前有個麵生之人,因此便過來看看。”


    在宜妃身後,有些妃嬪愚鈍,便都豎起耳朵要聽,有些卻是聰明的,暗中冷笑:宜妃真是被太後寵得不著邊際了,這樣的問話,竟像是在質疑什麽,莫非真個把自己當成皇後了。


    果真,趙哲聽了,便微微冷笑:“麵生之人?莫不是刺客吧。”


    宜妃怔住:“當然不是刺客,是個宮人,好像是新進宮的女官……”


    趙哲不等她說完,就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我這恭使女官昨兒才進宮的,怎麽,你看得她有什麽不妥當?”


    宜妃此刻才聽出不對來,忙道:“臣妾不敢,臣妾隻是略覺好奇……又加有些妹妹們說宮裏頭多了個新女官,正好又見到有人在這裏,於是大家夥兒就齊過來看看。”


    趙哲淡淡:“是嗎?”目光往宜妃及她身後眾人身上掃了一眼,看的眾人齊齊低頭,趙哲說道,“宮裏的日子委實太無聊了,一點小事也能讓人趨之若鶩,隻是這人是朕親自過目的,想必也挑不出不妥當,若是沒事,都退下吧。”


    眾妃嬪鬆了口氣,應聲之後,緩緩退了,趙哲自進了寢殿。


    承鶴走得慢,聽得宜妃道:“公公且留步。”他便順勢停下:“娘娘有何吩咐?”


    宜妃便說:“公公,那位女官是公公認得的?”承鶴道:“娘娘怎麽問起這個來了?”宜妃說道:“不然的話,皇上從哪裏找來這麽一個人?”承鶴便一笑:“娘娘多心了,不管是哪裏的人,橫豎合皇上的心意,能用能使喚就行了,何況不過是個宮女罷了,娘娘何必這麽多心呢。”


    宜妃見他不鹹不淡地模樣,心頭略有些慍怒,便道:“皇上是什麽性子,公公是知道的,公公是皇上身邊的頭一號頂用的,有些事上……還要務必勸著皇上些,聽說前兩日皇上三天兩頭往外跑,太後很是不喜,這女官來路不明,若不是承鶴公公認得的,怎麽隨意就能進宮來,於禮也不合。”


    承鶴見她咄咄逼人,有點質問的意思,便微微冷笑著:“娘娘說哪裏話,難道是在說奴婢攛掇著皇上做什麽下流的事不成?誰人不知皇上聖明,無人可及,我也不過是個伺候主子的奴才,怎麽會有那樣大的能耐左右皇上的決定?娘娘若是覺得那女官來路不明,方才為何不向皇上明言?反捉著我這樣的奴才質問,是何意思。”


    宜妃聞言,臉色便漲紅起來,此刻裏頭便出來個小太監,說:“公公怎還不進來伺候,皇上叫人了。”


    承鶴便垂頭道:“娘娘恕罪,奴婢要去伺候主子了。”後退兩步,徑直跟著入了殿裏。


    承鶴進到裏頭,見禦膳房的人已經放了禦膳,知聆帶著一幹宮女站在旁側,伺候皇帝用膳。


    見承鶴進來,趙哲便放下手中茶盞,看他一眼:“耽擱什麽?”


    承鶴走到他身旁站了,聲音不高不低地說:“宜妃娘娘攔著奴婢,說了幾句話。”


    “說什麽了?”趙哲的麵色淡淡地。


    承鶴道:“宜妃娘娘說……”就看知聆一眼,趙哲若有所思地看向知聆,忽地微笑道:“純明,這兒不用你伺候,你自去歇息吧。”


    知聆自然知道承鶴有些話要避著她,隱約也猜到大概跟自己有關,便行了禮退了出去。


    等知聆避開了,承鶴才把宜妃的話一一說了,趙哲聽了,便冷道:“她真的把自己當皇後了,朕要用個人,她都要管。”


    承鶴猶豫了會兒,便道:“皇上,有件事奴婢要提醒皇上。”


    “你說。”


    承鶴說道:“這宮裏不比外頭,宜妃娘娘身後又是太後,今兒給她上了心,若是以後針對了恭使……明裏暗裏給個虧吃,那可……”


    趙哲目光一寒,手指在唇邊輕輕抹過,沉思著低聲道:“若放在朕身邊兒也能給人下了絆子使了壞,那朕這個皇帝也是白當了。”說著,便把承鶴喚過來,低低囑咐了幾句,承鶴點頭:“奴婢遵命,但隻怕太後那邊……”趙哲道:“太後不至於即刻出麵,若真驚動了,朕自有說法。”


    趙哲說到這裏,便沒心思再吃東西,起身道:“朕去看看純明,都不必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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