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碧落獨自回到曄香樓,將珞如、章清和自己三間相連的房間門窗大開,夜裏的南風從每一間房裏穿過,帶走了每一個人的氣息。而她自己卻在院子裏枯坐了一夜。直到未時將近,才起了身上樓。


    她伸手去關珞如的房門,便看見有一個女子,正撫著那焦黑的半死琴笑盈盈地望著她;而在章清的房裏,亦似見到一位女子,擦拭著手中的劍,同她說:“她不過隨意一說,也值得你這樣沾沾自喜麽?”碧落低下頭微笑,再抬起頭,已不見了她們的蹤影。


    待到了自己房裏,卻瞧見一個黃衫女子,躺在床上,癡望著窗外的梧桐。碧落凝望了她許久,才將自己的房門亦輕輕帶上,將那黃衫女子關在了屋內。回身便見到了邱繹站在院子裏等著她。她緩緩下了樓梯,牽住了邱繹的手,笑道:“我們回嶔州罷。”


    邱繹笑而不語,隻牽著她的手,出了曄香樓。他不曾騎馬,亦不曾雇馬車,隻是執了碧落的手,慢慢朝南而行。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身邊之人,是人人稱讚,對她一諾千金的大將軍。


    碧落一邊走,一邊側頭瞧著邱繹,笑容滿麵。而邱繹卻皺起眉頭道:“碧落,你老實告訴我,害你在嶔州被人欺淩的人,是不是燕燕?”


    碧落笑著點了點頭:“你怎麽曉得?”


    “嚴副將叫人傳來消息,說嶔州城裏有人對燕燕騷擾尋事,被他盤問才知,燕燕曾叫他送了一個姑娘出城。”


    碧落卻隻輕歎道:“她同你有了婚約,卻仍是叫我搶走了你,對她已是極大的懲罰。待我到嶔州,自然也不會叫她好過,你便饒過她罷。”


    “更何況,她若非寂寞至極,又怎麽會日日與常玉在一起呢?有她陪著常玉,也教我能減輕一些自己的罪孽。”


    邱繹仍是沉吟而不答。他抬眼環顧四處,忽然看著前方,高聲叫道:“魏大哥……”


    碧落朝著他目光所及之處望去,果然是魏知興,神色滄桑,胡子拉楂,行色匆匆,一臉的疲憊。他聞聲回頭,瞧見了邱繹和碧落,十分歡喜,三步並作兩步,到了兩人麵前,一開口便是笑眯眯的:“好,很好,這樣才好。”


    碧落曉得他定然以為自己和邱繹逃出了林書培的手心,她不做解釋,隻是開口問道:“魏大哥,你幾時回來曲靖的?”


    “昨夜,我聽到曲靖交戰,心中擔心良材,便趕了回來,才曉得邱兄弟找了人,將他們照顧得極好。(.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魏知興不停的對著邱繹作揖,又對碧落豎起大拇指:“邱兄弟實在是個好人,你這婚,逃得對,逃得好!”


    邱繹麵上又出現了難得的靦腆尷尬之色,碧落笑著看了他一眼,回頭道:“魏大哥,這下便呆在曲靖,莫要再出門了。”


    “可我還未尋到愫琴,”魏知興麵色一整,叫道,“我明明在你們昭南郊外見到她了,後來又尋不見了,莫非真是我瞧花眼了……”


    碧落手微微一顫,卻被邱繹一把握住,她神情委頓:“魏大哥,那**……”


    “真是奇怪……”魏知興又打斷了碧落的話,搖頭道,“我尋了這麽久也尋不見,再尋下去也隻怕沒什麽消息,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該留在曲靖等著?”


    “她若有心,自然會回來尋你。”碧落心中一寬,柔聲勸道,“何必要再這樣辛勞奔波?”


    “當初也是你同我說,隻要我有心她未死,我定然能找到到她。怎麽你如今……”魏知興奇道。


    碧落正不知怎麽答他,邱繹卻高聲道:“魏大哥,許多事強求不得,不如靜觀其變,一切造化自有安排。”


    “是是是,邱兄弟說得對。”魏知興麵上一鬆,好似邱繹這話為他解決了一個極大的難題:“對對對,我這便回家去,靜待造化的安排……”他扭頭便跑,可未跑兩步又駐足回身問道:“碧落,我記得你曾說要去尋一個掛念了七年的人,你可尋到了?”


    碧落將邱繹往前一推,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魏知興未及深思,哈哈大笑:“好好,太好了……”他朝著兩人揮了揮手,輕快地朝著西城家裏跑去。碧落一直瞧著他的身影跑遠,才身子發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邱繹一把攥住了她,碧落抬起頭望著邱繹,惶然道:“邱繹,魏大哥怎麽好似不再掛念愫琴了?”


    邱繹瞧了她半晌,伸手將她緊擁在懷裏,柔聲道:“無情不似多情苦,這道理你不早就明白麽?”


    “魏大哥從前不明原委,心中積鬱。如今時日一長,徒勞無功,又遭逢戰亂,他便覺得自己虧欠了良材與蘭芝大姐。如此也好,省得他再麵對一次真相。”


    碧落一時默然,終又微笑道:“我見他能這樣想開,心中也又好過了些。”她又對著邱繹道:“邱繹,你真好,怕我為難怕我傷心,總是哄著我。(.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這聖人無待的境界,邱繹,你真的做到了幾分,也隻有你,才該得圓滿。


    邱繹淡淡一笑:“我是很好,在你心中永遠都很好,可一個好字,如何抵得上七年的掛念?”


    “我眼下心中隻掛念著你。”碧落心下吃驚,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我竟從不知道,你這樣的小心眼,我以後定然有苦頭吃了。”


    “邱繹,你瞧這天色,你還不帶我去渡頭,再晚可還有船麽?”碧落抬頭一望,原來不知不覺,太陽又到西沉之時,是該到了離別之刻了。


    “碧落,今日一別曲靖,不知何年再回。你不去與瑜兄告別麽?”邱繹長籲了口氣。


    “他如今權傾朝野,再也不是閑雲野鶴一人,而你身為嶔州鎮撫將軍,總要回曲靖述職,怎會再見不上麵呢?”碧落坦然微笑,“何況,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急在這一時。”


    邱繹卻道:“再清淡如水,這心意總是要到的,不可不去。”他拉住了碧落,笑道:“你若真要做邱府的二少夫人,豈不是先要事事聽我的吩咐?”


    “可邱伯伯曾說,這家總是要夫人當才好。”碧落不服氣道。


    “爹爹是爹爹,我是我,我自有我的規矩。”


    ※※※※※※※※


    常明侯府的大門,如往常一般烏黑,如往常一般半掩著,可碧落卻不再直接推開門,隻站在一旁,瞧著邱繹敲了敲門環。


    許久裏麵才有人緩緩打開了門,竟然是四平,而老趙依然酣睡如故。邱繹高聲道:“四平叔,瑜兄呢?”


    “碧落丫頭,你來尋侯爺何事?”四平避而不答,隻瞧著站在一旁的碧落。


    “四平叔,我與邱繹要回嶔州,特地來向侯爺辭行。”碧落朗聲答道。


    “哦……”四平輕歎了一聲,許久才道,“今日乞巧節,侯爺去了三鏡湖。”他說完這話,轉身便進了府內,將邱繹和碧落晾在了當場。


    “邱繹,常明侯既不在,我們便走吧。”碧落笑道,“我累了,等下再坐船便要不舒服了。”


    “這路還遠著,你若累了,我背著你,你在我背上好好睡一覺。”邱繹柔聲道。


    碧落側著頭瞧著邱繹,笑著撲上了他的背:“可我一睡,便要睡得好久,你可不許放下我。”


    她這幾日身心俱疲,邱繹踏實的後背,從來是她最好的去處。不過片晌,她便迷糊地閉上了眼睛。而待她一覺醒來時,才發現天色已黑,自己靠著邱繹,坐一塊石頭上。邱繹正摟著她,低著頭瞧著她白皙的臉龐。


    碧落展顏一笑,露出淺淺的梨渦:“邱繹,你怎麽放下我了,我要罰你。”


    邱繹見她醒了,輕輕地探過身,在碧落的鼻尖上吻了一吻。碧落低下了頭,仍是莞爾:“邱繹,你要做什麽?這裏是哪裏?”她茫然四顧一眼,眼前雲霧夜色中,隱隱約約,竟然浮現著一座草亭和一座孤墳。


    “碧落,”邱繹蹲了下來,握住了碧落的手,微笑道,“我同你的那三月之約,我終究是輸了。你說要罰我,你瞧在我背著你走了那麽一圈,也受了夠了罰。你……”


    “如今你一切隨著自己的心意,去吧。”他放開了碧落的手,起身站到了遠處。


    碧落左右顧盼一眼,站起了身,朝草亭而去。


    風微起,有一絲冷意滲過來。邱繹眼中瞬間充滿悲痛淒涼,他不敢瞧碧落,更不敢讓碧落瞧見自己。隻是低歎一聲,轉身便緩緩朝山下而行。


    那草亭裏枯坐著一個人,身著藍衫,一手持著短簫,凝目望著山下三鏡湖,另一手偶爾提起的酒壺喝上一口。


    碧落卻不望草亭裏那人一眼,隻是徑自走向孤墳,朝著孤墳盈盈下拜。三拜起身,疾步便要追上邱繹。可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停了下來,靜靜地佇立著,回首望著草亭內那人。


    若多瞧一眼,可能將心裏那人的樣子再刻的深一些?亦困得再深一些。


    那人也注視著她,他星眸微閃,握著短簫的手一緊,又緩緩鬆開,隻朝著她頷首示意。碧落輕輕咬了咬唇,轉過了身,輕快地跑步向著邱繹。


    邱繹隻聽到背後“簌簌”的腳步聲,極快地靠近了自己。他猛地一陣心跳,還未轉過身來,卻被一個人撲到了背上。


    那人從背後摟住了他的脖子,笑盈盈道:“邱繹,你是嫌棄我了麽?”


    邱繹心中狂喜,卻未敢轉身,隻低聲笑道:“我如何敢嫌棄你?”


    “那你扔下我,是什麽意思?”那聲音微笑,“你忘了我還要跟你回嶔州麽?”


    “我叫你隨自己的心意去做,你為何要回來?”


    “我聽了你的話,隨了自己的心意,不再離開你了。”碧落在他耳邊,似從前在西華桃下一般,軟聲道,“如今反而是你,要趕我走了麽?”


    邱繹低頭微微一笑,歎息道:“我確實很想趕你走,可我實在舍不得。”他又蹲下了身子:“還不上來?”


    “你已經背我走了那麽久,不累麽?”碧落柔聲道。


    邱繹搖了搖頭:“永生永世也不會累。”


    “邱繹,同你在一起,我便覺得自己是天上的明月,整個夜空便隻有我一輪。”碧落大聲笑著道,“邱繹,你可願意做星辰,永遠陪著我這輪明月?”


    “碧落,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麽?”


    “記得。從今往後,我亦一樣,待你以誠,至此一生,不失不忘。”


    邱繹微微笑著,背起了碧落,朝著山下緩步而行。他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可又覺得自己每一步都似歡快地要飛奔起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手中牢牢地握住了那西華桃的桃花,再也不會鬆開。


    碧落摟住了他,聽到他輕快的腳步聲,麵上俱是笑容。可有兩滴淚,竟從麵上滑落了下來。


    她忙抬著頭,由著那淚水沿著麵頰流過了脖子,又滴進了胸襟。七月初七的上弦月,高掛在天上,正凝視著她。“月滿思念溢”,這句話,突然又在她心中轟然響起。她頓時又想要回頭去尋那人,可耳邊又響起了,昨日在暮江旁,她在喬瑜耳邊輕輕說的那些話兒,叫她終於按捺住了自己的衝動:“喬瑜,我曉得來日茫茫,畢我餘生,我再不能這樣喚你,也再不能聽你為我吹一曲《白雲》。


    隻能偶爾在夢裏,再想起我有這一段時日,曾尋你覓你,知你懂你,又思你念你。


    因為這天上的月兒,心中便是再愛慕著暮江,卻終究隻是以自己的月輝,撫照著它,無論月缺月圓,都會將月華灑滿大江,由著它朝著大海奔流。


    它會為我帶去我的思念,又不叫這一切落了痕跡。


    相思相憶不相伴。千言萬語,唯成一句:海闊魚沉,遙祝平安。”


    那月光下有一人,正孤身站在孤墳前,與她同瞧著這七月初七的上弦月。風吹衣袂,他便宛如臨風玉樹,手撫短簫,輕輕地吹起了那首《漢廣》。月華籠罩住他,曲調在這青山碧水間宛轉翻飛。


    山高水長,還有天地星辰陪伴著他,可他卻隻與淡淡月兒傾吐著寂寞。而那簫中的曲子,零落難成調,不知不覺,竟又轉成了那《白雲》之曲。


    正是: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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