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碧落斷然否認道,“我隻記得你曾同我說你學這字時,便覺得有一位老者在教授你天地造化的道理。”


    “老者……隻不過是我的遮掩之辭罷了,”喬瑜哂笑兩聲,伸手輕撫這桌上的字:“你可瞧得出,這幅字……字裏行間有一股豁達坦然之氣,可其間又滿是愛戀情致?我每次讀它,便總覺得見到一位為情所苦的女子,她……明白我惑於生死憂患,而我也讀見她情思縈逗。見字如見人,我……這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真是神乎其神。”碧落冷笑道,“虧得我不識字,否則又不知要同多少人心意相通了。”


    “你少年時聽到我的簫聲,又為何落淚?為何因之成夢,念念難忘?這其中道理本就相同,你豈能不明?”


    碧落冷哼了一聲,卻說不出話來。喬瑜轉過身,又緩緩道:“我年歲愈長,便越想親眼見一見這字中人的真麵目。我明明曉得是自己癡心妄想,可又心有不甘,總覺得她在世上某處等我。我求了父皇,隻說自己不願呆在宮內,父皇才叫常何將軍陪我去四處遊曆。”


    “我去了南海,遇見了那個老道,與他交談許久。他見了這字,便說曉得我見到是什麽人。他贈我少黧,又授我《白雲》曲和流雲七殤……”


    “這少黧和這本書,與她有什麽關係?”碧落冷然問道。


    喬瑜瞧著少黧,微喟道:“這《風雲》一書是青鳥爹爹撰寫的,這簫與《白雲》曲譜皆是她爹爹為她慶生所作。可她爹爹又覺得這曲子悲傷太過,才轉交給了那老道。”


    “青鳥……”碧落又冷笑了一聲,“難怪你曾問你的少黧兄,可思念青鳥?她既是青鳥,自然要有大黧與少黧相陪……”


    “那老道隻同我講了這《白雲》曲的來曆,其餘的卻叫我去問父皇。父皇曉得此事之後,隻字不提她的事情。隻是同我訂了約,許我投閑在外。待到他要用我之時,再召我回宮。我四海為家,便以這《白雲》曲為伴,可我每奏一次那《白雲》曲,便愈發明白她心中纏綿固結之意。不知不覺,便好似曉得她多一些,思念她多一些,與她的相知又多了一層。”


    “你們開口閉口都說天道,都隻想著浪跡江湖,都愛喝那庸賢樓的庸人釀。又怎能不相思。怎能不相知?若老天不叫你們認識。那才叫做錯了。”碧落苦笑道。


    “碧落。我與她也隻不過是有知己之誼。”喬瑜輕聲道,“去年父皇召我回曲靖,叫人將她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了我。我這才曉得,她原來是父皇的妻子。”


    “枉我對這《白雲》曲朝思暮想了七年。卻原來是你為這位姓雲的夫人而吹奏的。”碧落喃喃說道,“所以去年我第一日到曲靖,聽到你吹這曲子,便是因為你在思念她?”


    “七月七日乞巧節,是她的死祭。”喬瑜黯然道,“父皇去三鏡湖見了她回來,便吐了血。我……不過借之安慰父皇罷了。”


    “安慰皇上?抑或是撫慰你自己?一償你與她天人相隔之慟?”碧落隻是苦笑,“難怪珞如說這曲聲中盡是長相思長相憶之情。”


    “碧落,她是往生之人。又是父皇的妻子。我早已明白,自己與她便如白雲淨水,各得其所。你對我一番真心,我決不會辜負你。”喬瑜低聲道。


    “隻為了不辜負我麽?”碧落卻又冷笑了兩聲,“可你卻將一切都瞞著我。”


    “我並不願欺瞞你。那日在宮中,我本想要坦誠相告。可章清闖了進來。”喬瑜微歎,“後來在三鏡湖,我也曾想告訴你……”


    他曾問她可想知道曲中人是誰,是她自己生了怯懦之心,搖頭說不。(.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碧落盯著喬瑜,他眼中一片坦蕩,並無遮掩之意。她這才心中稍稍安定,又環顧這禦六閣內的各物:“那你今日為何要來此處?你最清楚,皇上不許人進這禦六閣。你既說要忘了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進來。”


    “那夜我從曄香樓回府,你同我說了那些話。是我第一次進這禦六閣,父皇將她的舊物收在這裏,我亦不過將那副字就此物歸原主……”


    “那你今日為何又要進來?”碧落打斷了他,“你又有什麽事情對不住我?”


    喬瑜轉過了身,望著窗外,默然不語。窗外一旁的葡萄藤早就枯死,不過是甘枯灰敗的軀幹,可藤蔓蜿蜒,仍緊緊地糾纏在架子上,好似有什麽東西,也一樣糾纏住了他自己。


    “你便是不說,我也猜得出幾分。”碧落冷笑道,“為何邱繹在我們離開後便趕去昭南?為何嶔州的閔將軍會聽令於邱繹一個禦林軍校尉?為何振威會曉得送我到庸州?為何你會在庸州等著我?這諸多因果,你都不準備同我說麽?”


    喬瑜仍是默不作聲,碧落口角苦澀,心頭哽咽,忽然淒聲道:“喬瑜,你這玉扳指到底是什麽?皇上到底叫你做什麽事情?”


    喬瑜背著的手不由自主一縮,握成了拳。他轉過身,瞧見碧落眼眶全紅,淚光盈盈。他伸手將她攬到了懷裏,低聲道:“莫哭,若哭便要變醜了。”


    這許多年,他仍是隻會這一句哄人的話。


    碧落抽噎著忍住了淚,悶聲道:“你先答我的話。”


    “這玉扳指,是先皇留下的。”喬瑜歎聲道,“先皇當年悉心培養不少人,為他打探消息。父皇將這扳指給我,是將這曲靖內外各地所有眼線一並都交給了我調配。”


    “那四平叔,珞如,都要唯你令是從麽?”碧落抬起頭。


    “不錯。還有金振威……”喬瑜點頭道。


    “振威?他也是皇上的探子?”碧落又一驚。


    “你爹爹行事甚密,父皇一直當昭南郡安然無事。直到你與邱將軍動身去昭南第三日,我們才收到金振威的密報,說林書培似有異動。我怕事情有變,當即便叫邱繹帶著我的手令趕去了昭南。”


    “所以邱將軍出事那夜,振威借口是幫我逃婚,其實是去查探我爹爹的動靜,恰好陰差陽錯將我和邱將軍帶了出去。”


    喬瑜微微頷首:“邱繹誘你爹爹去軍火監,金振威便去扈州調來青鋒營助剿。這後來的事情,你都見到了。”


    “可你為何又會在庸州?”碧落問道。喬瑜瞧著碧落,一言不發,麵上有幾絲不忍之色。碧落怔怔地望著他,忽然間醍醐灌頂,心中的疑團霎時一清二楚。她不禁退後了兩步,顫抖著抬起手,指著喬瑜:“皇上不僅是把禦林軍和細作交給你,他是把節製天下州郡兵馬的權利也給了你。”


    她全身微微發抖,顫聲道:“是你叫邱繹將我爹爹引去軍火監,是你派了青鋒營去平叛,是你下令要“格殺勿論”,是你叫振威送我到庸州。而你去庸州,不是為了等我,是因為庸州是兵家重地,你要居中運籌帷幄,調兵遣將。”


    喬瑜麵色微黯,隻伸手去拉碧落。可碧落用力一揮手,甩開了他。她呆愣半晌,低聲叫道:“你從前那樣護著泰王謙王,在皇上麵前大談骨肉親情,我心中一直當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可你明明曉得那是我爹爹,你為何卻能這樣狠心?”


    “碧落,事關社稷,我不得不……”


    “你是六皇子,皇帝要對你委以重任,你要護著你們喬氏的江山……”碧落喃聲說著,忽然對著喬瑜厲聲道,“可你曉不曉得,我為了你,害死了哥哥和娘親,爹爹卻一點都未怪我?如今卻是因為你,我連爹爹都沒有了。”


    “你哥哥娘親……”喬瑜眉頭一皺,“碧落,我不曉得你哥哥和你娘親出了什麽事情……”


    他握住碧落的手,柔聲道:“你爹爹的事情與你無關,父皇不會怪罪你,你也無需自責。你說過你不會悔,我也不會悔。青鳥的爹娘也曾因先皇而死,可她與父皇還是……”


    “我不是那個什麽青鳥,你莫要拿她與我相提並論。”碧落啞聲道。她冷眼看著桌上諸物,冷冷道:“常明侯,你既說各得其所,又說你皆不瞞我,那你實話告訴我,如今你這心裏,可真的忘了她了麽?”


    她抬著頭,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喬瑜,他麵上猶豫之色一閃而過,半晌才終於點了點頭。碧落卻冷笑著說道:“既然如此,已忘了這人,又何必留著這字?不如撕了一了百了。”她伸手一抽桌上的字,作勢要將之一撕兩半,喬瑜立刻麵色驟變,急急探手,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他出手極重,碧落忍不住痛呼了一聲,喬瑜慌忙鬆開了她的手,可碧落的手腕上,已經泛起了一圈紅紫色。


    碧落望著手上的紅腫之色,譏笑道:“你放不下她,對不對?”


    喬瑜凝視著碧落,突然間竟然自己也不曉得了自己的心思,放下放不下,不過隻是幾個字罷了,而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欲言又止,終於輕輕地轉過了身去:“自我七歲起,她與我相伴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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