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淡淡一笑,伸出了右手。嬴戟卻猶豫許久,手中秦王劍才緩緩落下,放入白起的手中。


    突然一條白綢破空而過,卷住了長劍,淩空而起,不見了蹤影。嬴戟一驚,急轉過身,隻見身後老秦軍分開的夾道之上,不知幾時站著一名白衣的女子,那白綢裹著長劍,落入了她的手中。


    “嬴戟將軍,有禮了。”她微微欠身,微笑道。


    “白姑娘有禮。”嬴戟忙拱手回禮。白起高聲喚道:“月兒,是你麽?”方才他伸手取劍,嗓音渾厚,西風中不見絲毫搖擺,可此時一句“月兒”,嗓音卻微微發顫,十分激動。


    “爺爺,是月兒回來了。”月夕揚聲回應。她腰束白綢,手持秦王劍,從老秦軍分開的夾道中緩緩穿過,見到白起坐在地上,身形有一些幹癟,麵容被歲月侵蝕,風雨吹打,劃出了千百條皺紋,顯得那麽衰老不堪,但一雙眼睛,卻仍亮如閃電。


    她頓時撲了上去,摟住了白起,輕聲道:“爺爺,月兒不孝。三年未曾侍奉過爺爺,爺爺莫要生月兒的氣。”


    白起麵上浮起了笑容:“爺爺怎麽會生自家孫女的氣?”他摸著月夕的手,心疼地塞到自己的懷裏暖著,歎氣道:“怎麽還是要貪圖漂亮,穿的這麽少。不冷麽?”


    月夕赧笑地搖了搖頭。白起撫著月夕的臉,端詳了許久,又皺起眉頭道:“瘦了,瘦了那麽多,臉色也不好。怎麽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


    月夕微微一笑,靠在白起的肩頭,柔聲問道:“爺爺這是要回郿縣老家麽?”


    白起哈哈一笑:“秦王削了我的官爵。我一個老頭子,不回郿縣老家還能去哪裏呢?”


    “那月兒便陪著爺爺一起,可好麽?”


    “爺爺求之不得……”白起笑道。“可你還這麽年輕……正是蓓蕾綻放的好年華,怎麽能陪著爺爺在郿縣終老呢?爺爺可真舍不得。”


    “月兒從未去過郿縣故裏。爺爺。你不如先同月兒講一講老家的樣子罷?”月夕笑道。


    “郿縣啊,爺爺也多年未回去了,不曉得成了什麽樣子……”白起微微而笑,摟著月夕,輕聲地同她說著老家的事物,月夕又問起自己爹娘從前的樣子與事情,白起也含笑一一回答。


    祖孫兩人,竟就這樣視嬴戟與他身後的飛鷹銳士。以及這萬千秦軍於無物,旁若無人地喁喁私語。


    嬴戟既不收兵也不催促,隻是耐心地在一旁守著。祖孫兩人一直說到天色全黑,雪花更見綿密,幸得這些老秦軍以人牆擋著,兩人身上未曾有半點雪花沾身。


    月夕瞧見白起的白發,被風吹得有些亂了。她微笑道:“爺爺,月兒一直在外,未曾好好孝敬過爺爺,不如今日讓月兒為爺爺梳一梳頭罷?”


    “嘿嘿……也好。讓爺爺見識一下月兒的手藝。”白起慈祥地笑道。


    月夕正要從懷中摸出梳子,忽見遠處又有火光點點,伴著又急又密的蹄聲。奔到了近處。原來有二十多人手舉火把,騎著高頭大馬而來。當先一人,身著將服,卻是與月夕在宣華宮會過麵的範澤,他離著亭子還有十幾丈遠,便已高聲道:“嬴戟將軍,怎麽遲遲未來回複秦王?難道你也要隨姓白的投往它國為患嗎?”


    他一路飛馳到了亭子前,見到月夕在,不盡愣了一愣。下馬問道:“她怎麽也在?”


    嬴戟衝著範澤冷哼了一聲,不欲回答。範澤目視左右。更無一人理睬他,他討了一個沒趣。悻悻地笑了。


    月夕不待他再張口,手中的秦王劍“嗡”的一聲脫鞘而出,指著範澤的咽喉,笑道:“範衛尉,爺爺為秦國戎馬一生,殺了六國百萬人之眾,六國之中,還有哪位王侯公子敢收容爺爺。衛尉與應侯的這些話,在秦王麵前說說也就罷了,可在我大秦的將士麵前,怕是沒有一個人會信的。”


    她話音朗朗,甫一落下,眼前的萬餘秦軍,竟都齊聲響應道:“我們不信。武安君一日不複位,秦軍一日不出戰。”


    “就算不會別投他國,可你這話裏句句鼓動我們秦軍,難道不是要造反麽?”範澤麵不改色,又問道。


    “我們白氏一門,誓死效忠秦國,效忠宣太後與秦王,這是滿朝皆知的事情,衛尉難道不曾聽說麽?”月夕冷笑道。


    “由得你們怎麽說都好,”範澤笑道,“秦王劍出,不見血不回。白氏一門既然效忠秦王,那便遵秦王令,接了這秦王劍罷。”


    月夕淡淡一笑,也不與他再辯。她瞧著手中的秦王劍,輕輕巧巧地挽了一個劍花,回劍一收,便橫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對著範澤笑道:“秦王劍出,不見血不回鞘。隻要這劍沾上了白氏之血,範衛尉便可以回去向秦王交代了。”說完手一橫,這劍就要從脖子上抹了下去。


    嬴戟大驚,正要搶下月夕手中之劍,隻聽遠遠人有人厲喝道:“住手。”便是一道紅影從秦軍頭上劃過,來人一掌擊落了月夕手中的秦王劍,落到了四人麵前,厲聲:“是誰要逼死武安君?”


    “桑婆婆。”月夕見到來人,驚喜叫道。


    桑婆婆回身瞧了一眼白起,擋到了兩人麵前,對著範澤高聲道:“太後有令,武安君白起老病纏身,念其為秦國效命多年,免其爵位,許其卸甲歸田,老安故裏;孫女白月夕,不必再居於宣華宮內,普天之下,任其去留。任何人不得阻攔。”


    “太後令?哪個太後令?”範澤故作不知。


    “混賬,膽敢對宣太後不敬?”桑婆婆怒喝道。


    “空口白話,太後令在哪裏?”範澤仍是冷笑。


    桑婆婆自懷內摸出了一張白帕,在眾人麵前一抖一展。月夕瞥眼望去,上麵寥寥數筆,果然是宣太後的親手筆跡,且蓋上了太後金印。


    “謹遵太後旨意。”嬴戟才瞧了幾眼,立刻便要俯身跪接。範澤卻揪住了嬴戟,笑道:“宣太後已故去多年。桑婆婆,你拿了這無憑無證的東西,如何能信。”


    “太後親筆手書,上有太後印,如何叫無憑無證?”桑婆婆怒道,“你若看不懂,便叫你那個老爹過來親自瞧一瞧,看看究竟是不是太後的旨意?”


    “秦國隻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後。”範澤仍是淡淡笑道,“範氏隻遵秦王之令。嬴戟將軍,你們莫非是隻聽太後,不聽秦王了麽?”


    “這……”他這一句話,便堵住了嬴戟的嘴。桑婆婆驚怒交加,一時卻難以反駁。隻聽白起朗聲笑道:“月兒,你過來。”


    月夕跪伏到了白起麵前,白起撫摩著她的肩膀,低聲道:“你怎麽這麽糊塗,要替爺爺去死?”


    “月兒的性命是爺爺給的,若能一死救了爺爺,又有什麽要緊?”


    “爺爺曉得你孝順,”白起憐愛地湊到了月夕的耳邊,低聲道:“有一件事情,爺爺一直沒機會告訴你。”他頓了頓,又道:“你看上的那個小子,曾被爺爺救下來了。”


    “月兒曉得。”月夕哽咽道,“月兒見到了他,便猜到是爺爺救了他。除了爺爺,還有誰能在那樣的地方救得了他。”


    “是他自己命大。”白起嘿嘿低笑,“你去見他,他反而將你送了出來,不叫我們祖孫反目。隻憑這一點,爺爺也要承他的情。他也確實有些本事,爺爺實在不忍心你為他傷心。他中了幾箭,人人都當他死了,爺爺叫人悄悄藏起了他。虧得還有靳韋跟在爺爺身邊,這才將他救了下來。可惜當日在秦王麵前,爺爺無法同你說明,後來靳韋被捉,他不見了蹤影,爺爺隻怕他有萬一,免得你再多傷一層心,才一直瞞著你,沒將緣由告訴你……”


    “月兒多謝爺爺一番苦心……”月夕抽泣著,說不下去。白起又奇道:“對了,你既然見到了他,他怎麽不同你一起?”


    月夕垂首不語,白起看著月夕的麵色,輕問道:“他是恨爺爺坑殺了他趙國的將士,不肯理睬你是不是?”


    月夕強忍住了淚,搖了搖頭。白起歎氣道:“當初老夫殺那四十萬降卒,實是想空絕趙國,進而一舉滅趙。唉……人算不如天算,秦王竟終不能聽老夫之言。”


    他探身摸過了地上的秦王劍,以手撫摩劍鋒,對著月夕笑道:“爺爺本想若能老死郿縣故土,魂歸故裏,也是一樁美事。唉……殺降不祥。月兒,是爺爺殺了太多的人,得罪了上天啊,所以上天也不願如我所願了。”


    “什麽天不如人願?”月夕望著範澤冷哼道,“祖奶奶許爺爺回家鄉,月兒便陪爺爺一同回去,看有誰能擋得住我們?”


    “好,很好……真是沒白養這個孫女。你去同那姓趙的小子說,這四十萬條人命,爺爺自會贖罪,叫他莫要怪到我的寶貝孫女身上。”白起撫著月夕的手喃喃而語,突地反手一緊,扣住了月夕手腕上的命門。


    月夕被白起扣住命門,全身無力,頓時慌了,還來不及說話,便聽白起哈哈笑道:“老夫殺戮太多,蒼天不容,終是要自作自受。”說著左手一推,將月夕推向了桑婆婆的懷裏。右手橫過長劍,在自己頸中一劃,鮮血迸濺,登時斃命


    他麵含微笑,兩眼一閉,就這樣跪坐在了石亭中,巋然不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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