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括微微一歎,默然不語。老頭見他神色黯淡,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若有為難之處,便不必說了。不過你那意中人固然美貌,可老夫的孫女,在老夫心中……這渭水風光,同樣亦是連她三分顏色都沒有。”


    世上父母瞧子女,豈不正如情人之間?縱然燦燦烈日灑遍大地,光耀萬裏,卻終不如自己眼前米粒之珠的微弱光華。


    趙括隻覺與這老頭言語甚是相合,每說到緊要處,不需說明,彼此一笑即可心領神會。這樣會心之人,除了月夕,平生第二位便是這老頭,可這老頭辭鋒老辣,又哪是月夕可比的。


    他心中怪異之感頓生,卻聽這老頭長歎道:“老夫已過花甲,兩鬢斑斑,病痛纏身,也不知還能活得幾時?可惜啊,老夫一生也算做了不少事情,卻不能為孫女覓得一個好歸宿……”


    老頭悠悠望著遠方,麵上忽現惘然之色,本來明銳的雙眼,也晦暗了下來。趙括竟直覺地明白到老頭心中的悲哀之情,又聽老頭自言自語道:“歲月匆匆,就算你曾英雄蓋世又能如何?日月侵入,年華老去,似老夫這般垂垂老朽……”


    他喃喃自語,趙括便輕聲在他耳邊安慰,也不知道趙括說了些什麽,兩人聲音越說越輕,慢慢的,老頭口中又傳出了歡笑聲,且笑聲越來越高。


    他向來最會哄人,月夕這樣大的脾氣,他都能哄的回心轉意,何況這樣一個糟老頭子。


    月夕站在林中,凝目望著兩人,目中竟含滿淚水。王恪微微一歎。生平第一次,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月夕抬起頭,對他微微一笑。靠在了他的肩上。


    淚水慢慢地滑落下來,將她眼前一切變得模糊不清。便如她的來日,亦是模糊不清。可遠處渭水邊的兩人身影,卻又這樣深刻清晰地,都刻在她的心底。


    拋不下,舍不掉,天生隻能擇其一而從之。


    她又該怎麽辦?


    她正自悵惘,卻聽到王恪“咦”了一身。月夕忙擦去淚水,朝著王恪的目光望去。見到王丹竟然自東麵快步而來。


    他背著手,一邊走著,一邊微微顧盼,麵上微現焦急之色。待他瞧見了前方細語的兩人,麵露驚喜,高聲叫道:“二弟……”


    趙括聽到他的聲音,“噌”地站了,亦高聲道:“大哥”。他低聲和老頭說了兩句,便急步跑向王丹。


    老頭聽到他兩人的喊聲,忽地眉頭一皺。他立刻拿了釣竿。站了起來,忽地好似全身僵硬了一般,腳一抖。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趙括背對著他,並未瞧見;趙丹瞧見了,卻視若不見,仿佛旁人的事情,與他都毫不相關。月夕卻麵上一慌,手中一緊,幾乎要衝出去。


    老頭勉勉強強站穩了身子,叫道:“小兄弟……”他聲音低啞。與方才的意興風發全然不同。他隔了好一會,才又聚了氣高聲喊道:“小兄弟。老夫要回去了。咱們來日再聚。”


    “老丈……”趙括聽到他的話,正欲挽留。可一見王丹,又躊躇地收住了口,隻是高聲道,“老丈,來日再聚。”


    老頭放聲大笑,再不管趙括,徑直朝西慢慢走去了。他背著東升的晨光,背影顯得有些佝僂,白色的須發被朝陽染出了一層光亮,在這渭水旁的夏日清風中中輕輕飄動,一路蹣跚而去……


    趙括望著這老頭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過逝的父親,想起了福伯,竟然更想起了月夕。


    他怎麽因這老頭,而想起了月夕?


    他的心中又為何會將這四人放在了一起,他一時想不清楚,聽見王丹指著老頭的身影,問道:“他是什麽人?”


    “方才認識的一位老丈,瞧他話裏頗有見地,便多聊了幾句。”趙括蹙眉微嗔道,“大哥,你怎能偷偷來了秦國,上下尋不到你,幾乎都亂了。虧得我在路上遇見鄭朱,他說你非要一人進了秦王的鹹陽宮,又聽說秦王派人在搜你,若你出了事,他真的要以死謝罪了……”


    “這事以後再說。”王丹嘿嘿一笑,一言以蔽之,“你方才可見到了一名姑娘?”


    “姑娘?”趙括一愣。王丹道:“對,一名姑娘。霜晨帶我出了秦王宮,又說為我去尋你,我候她不回,才一路尋過來的,恰好見到了你。”


    “霜晨?”趙括又是一怔。


    一名姑娘,能帶著王丹逃出秦王宮,又說要去尋自己,名字還同宣太後的小名相同,她還能是誰呢?


    “對對對,她叫霜晨。”王丹連聲稱是,“二弟,你沒見到她麽?你可還記得,她就是……”他話到嘴邊,突地訕訕一笑,又收了回去。趙括見他神情微妙,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點頭還是搖頭。又聽王丹道:“她答應了我,不會不辭而別。若她沒有尋到你,一定會回去見我的,二弟,咱們快走,萬一她回去見不到我,發了脾氣走了,便糟糕了。”


    他轉身便行,朝著灞橋快步而去。趙括麵上苦笑,微一猶豫,隻得緊緊跟上。


    月夕瞧著趙括與王丹朝東而去,漸行漸遠,朝著王恪使了一個眼色,又朝著西邊努了努嘴。王恪點了點頭,躥出林子,沿著老頭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月夕仍是望著趙括離去的方向,蹙著眉頭微微思索著。


    趙括和王丹兩人果然互稱兄弟,顯然兩人所言都非虛。可趙括又哪來一個大哥,這大哥又是趙國的王孫公子,為何不隨國姓趙,反而姓王?一時之間,月夕心中疑雲大起,越想越覺得怪異,心中默默念著兩人的名字“趙括”與“王丹”。


    這兩個名字反複念來念去,始終沒有什麽眉目,月夕腦中又極快地梳理一遍,這兩個名字四個字在她的腦中不斷的翻飛重組。


    王丹是趙國王孫,與趙括兄弟相稱,可以輕而易舉地取到趙王旨意,他目中無人,身臨險地仍是端著架子,處處指使旁人;他來了鹹陽,趙括說趙國上下都亂了套,使臣鄭朱甚至要以死謝罪。


    靳韋曾去過趙國,他定是在趙國的朝堂上見過這個人,他不敢確信,因為按照常理,這個人是絕不可能出現在鹹陽的。


    連平原君都曾出使過秦國,還有什麽人是絕不可能來秦國?


    月夕又突然想起當年祖奶奶曾同她說過,當今趙王的祖父趙武靈王趙雍,當年便曾隨趙國使者入秦,被發現後逃回了趙國。她頓時一個激靈,腦中突然似撥雲見日,一切都昭然若揭。


    她脫口而出:“他不是王丹,他是趙王、趙丹……”


    “他是趙王丹,那他的二弟又是什麽人?”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在月夕身後響起。


    月夕猛一回頭,一個幹瘦幹瘦的紅衫老婦,站在她的身後,正冷笑地斜覷著她。


    ※※※※※


    王丹與趙括趕回了灞橋,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灞橋邊人來人去,換了幾茬,而月夕仍是未至。


    王丹麵上越來越陰沉,越來越失望;趙括雙手抱臂,靠在橋邊,眯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王丹,時而瞥一眼遠方。


    兩人都曉得要盡快離開鹹陽,離開秦國;可兩人都心照不宣地,都是靜靜地等著。


    趙括等的是月夕,而王丹等的是霜晨。


    趙括不曉得月夕會不會來。他盼著再見到月夕,可又不想在王丹麵前見到月夕。


    王丹對月夕的心意,表現得這樣直接赤裸,他怎麽能看不出?


    而王丹呢?


    他忐忑不安的,是霜晨對他的承諾,可還算得數麽?她可還會像上次那樣,悄無聲息地不見了?


    忽然聽到西邊一陣馬蹄聲起,王丹麵上一喜,正要朝那邊迎去。趙括卻警惕地拉住了他。帶他到了旁邊的林子裏,探視著外麵的動靜。


    馬蹄聲越來越近,煙塵之後隱約是兩匹馬。一人騎馬在前,後麵一匹空乘。馬上那人紅裳白發,滿臉褶皺,細碎的小眼,一張大嘴咧著,還有一張幹枯冰冷的麵容。


    趙括認得她,她是宣華宮裏的桑婆婆。


    桑婆婆策馬在橋的一側落定。她下了馬,將兩匹馬的韁繩握在手中,牽著這兩匹馬慢條斯理地走著。趙括不曉得她此刻為何孤身來此,是敵是友?王丹卻從未見過桑婆婆,兩人皆不敢輕舉妄動。


    桑婆婆環視了一圈,揚聲叫道:“哪個是王丹,姑娘有話,要老身轉告。”


    岸邊垂釣和漂洗絲絮的人都抬起頭來看她,見是這樣一位相貌醜陋的老婆婆,卻還穿得十分鮮嫩,個個都不住地咂舌,再聽她聲音尖厲,心中生懼,隻想著避而遠之。


    不過片刻,橋邊隻剩下了桑婆婆與兩匹馬。


    王丹見人走淨了,按捺不住,從林子中跑了出來,叫道:“我就是王丹,你是什麽人?是霜晨叫你來的麽?”


    “霜晨?”桑婆婆聽到這個名字,一愣之餘,厲聲罵道,“混賬,這個名字是你能叫得麽?”


    “她的名字,我如何不能叫?你竟然對我無禮,我……”王丹生平未遇有人對他如此無理,亦是勃然大怒。(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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