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片龍鱗(八)


    “說到這銀子,家中下人頗多, 中饋缺乏, 若是四位手頭有餘錢, 還是早些將欠我夫君的五十兩銀子還了吧。”玲瓏柔聲道, “諸位都是讀聖賢書的, 懂得自然比我這個婦道人家多,諸位說, 是也不是?”


    這四人身上哪裏還有什麽銀子, 當初來趕考就已經帶走了家中所有銀兩,到了京城迅速被這一片繁華所迷, 還說什麽銀子呢, 看什麽都新鮮,什麽都沒見過, 天子腳下,物價都比鄉下貴個數倍, 他們帶來的那點錢, 在鄉下老家興許能夠吃穿幾個月, 可在京城也不過數日就揮霍一空, 若非認識了梁昭這個大飯票, 這四人現在怕不是在街上要飯。


    看看他們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梁昭給的。


    一聽玲瓏說要還錢, 四人哪裏還呆得下去, 趕緊尋了個回去讀書的理由, 忙不迭走了, 活似屁股後頭有狗在追。


    玲瓏瞧著他們的背影,很不雅地翻了個白眼:“這算什麽,不還錢就跑,真是一點道義都不講。”


    梁昭雖然沒看見她翻白眼,可隻聽她的口氣就知道她的心情怕是不怎麽好,他怎麽會覺得這是個溫柔可親的小夫人?真要以夫為天,又哪兒能一眼瞧出那四人白眼狼的真麵目。


    他將妻子抱起來顛了顛,眸中含笑:“無妨,夫人不要生氣,為夫自有主張。”


    他能有什麽主張啊,玲瓏很懷疑,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來了,這家夥還是滿口的無妨無妨。“早就教你同他們保持距離不要來往,你看看這一個個的,厚著臉皮上門打秋風,真當你是冤大頭啦?你那斷丞,一年俸祿才多少,是要拿來養著我的,可不是浪費在那種人身上的。”


    “夫人教訓的極是。”梁昭豎起大拇指,“但我身為朝廷命官,如何能跟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夫人莫要懊惱,為夫保證會給夫人一個滿意的答案。”


    玲瓏沉默地看著他數秒:“……算了,你開心就好。”反正你有錢,有錢就拿去砸好了。她一不打算管就徹底放手,絕不會再糾纏,兩手勾住梁昭的脖子:“好了好了,我要回房睡覺去了,你同我一起回去。”


    “謹遵夫人旨意。”梁昭笑著將妻子抱起,她輕的不行,他抱的時候都不敢太過用力,生怕將那不盈一握的腰肢給折斷了。


    且說這頭,大長公主又來見駙馬,駙馬今日卻一反常態,沒有坐在書桌前讀書作畫,而是坐在床上等著她。大長公主已經多年不曾近駙馬的身了,剛嫁給他那會兒,他隻肯留下,卻死活不肯碰她,若非她命人在他的茶水裏下了藥,怕是魏平都沒有機會出生。但是他們之間也隻有一個魏平了,也因此,大長公主才視魏平如掌上珍寶,隻要魏平喜歡的、想要的,她這個當娘的都會不擇手段的為她尋來,不在乎誰的性命,也不在乎對錯。


    父皇駕崩前給她留下的那支軍隊就是她的底氣,隻要她不死,她就永遠都是呼風喚雨的大長公主,永遠都比別人高一等。


    “駙馬怎了,可是身子不適?”二十年了,大長公主再見到駙馬,仍然心跳加速。她當年便是這樣對他一見鍾情,此後便無法自拔,再見過的任何男子都不能與他相提並論。


    大長公主有著可怕的嫉妒心,她在得知駙馬有妻有子後,第一時間想的不是遺憾或是放棄,而是如何不著痕跡地弄死他的妻兒,然後得到他。她從她的父皇那裏學到了斬草除根的道理,因此在殺死駙馬妻兒後,她又命手下人將這兩個家族血洗滅門,這樣的話,就永遠關上了駙馬的耳朵跟眼睛。


    世上所有跟駙馬有關係的人都不在了,就算她騙他一輩子,他也不會知道,他隻能留在公主府陪她度過一生,死後要與她同葬,來世還要再做夫妻。


    他被關在駙馬府,誰能知道呢?他的所有親朋好友都不在了,迄今為止那兩樁滅門慘案仍然是未決的懸案,誰也別想找到凶手——因為誰會相信堂堂公主會派人前往那江南之地做下兩門案子?怕不是被定性為強盜搶劫殺人,因為她命手下拿走了全部舊物。


    大長公主無數次看著那些駙馬及其妻子尚未成親時寫的書函,裏頭透著的濃情蜜意讓她無數次後悔太便宜了那個女人,應該留個活口,關進地窖裏,但凡駙馬待自己冷淡些,也還有個出氣的,現在可好,駙馬瞧見她是半分溫情也無。


    他與那發妻也不過相識十載,自己卻與他做了二十年夫妻,卻不曾見他對自己露過溫色!她生魏平的時候難產,生怕自己死了,就要見他,可他卻不肯來,甚至在她九死一生後,說了一句可惜了。


    可惜什麽?


    可惜她沒有死。


    他對她的恨,已經累積到了這樣的程度。她又愛他,又恨他如此癡情,於是騙他說他的發妻早已改嫁,兒女都跟了繼父姓,他們過得無比幸福,早將他這個生父拋到了腦後,可駙馬聽了卻一點也不惱,甚至露出笑容!他對待那母子三人真是百般溫柔情深,可對她與魏平是何等殘忍!


    從魏平出生到如今十七歲,駙馬不曾抱過她一下,更不曾應過她的一聲“爹爹”,他恨她,連帶著也不承認魏平這個女兒。


    她是尊貴的公主,她喜歡一個人,就要得到,得到公主的垂青,他怎能如此高傲輕慢!


    大長公主也恨過惱過怒過,可不管她怎麽做,駙馬永遠都是這麽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後來她終於軟了身段,乞求他一絲憐愛,可他卻連這一點點的愛都不肯給她。


    他甚至盼著她厭倦他趕走他,哪怕砍了他一條胳膊廢了他也沒關係,隻要能回到他的妻兒身邊,他連命都可以不要。


    二十年了,她不曾見他這樣和顏悅色過。


    大長公主幾乎看癡了,這個男人仍然一如當年俊秀出眾,歲月不過是讓他更舔風韻深沉,並沒有剝奪他的魅力。他甚至朝她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邊。


    “公主。”他叫她。“二十年了,我也累了,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吧。”


    就連駙馬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說出這麽一番話的,他是個寧折不屈的性子,可他現在跟大長公主虛以委蛇竟然毫不猶豫。每看到她,他就想起自己可憐的妻兒,他恨不得殺了她,食其肉寢其皮的恨,可他不能這麽便宜了她。


    他還得為他的承簡做些事。


    大長公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她幾乎是立刻就激動的落下淚來,伸出手,顫抖地抓住駙馬的袖子:“雲郎,我、我可是聽錯了?你、你肯原諒我了?你肯疼我了?”


    駙馬對她微微一笑,柔情似水——大長公主看著心頭瘋狂上湧起波濤,二十年前,她就這樣看著他凝視另外一個女人,如今終於!她終於也得到了!她得到了!“雲郎、雲郎……”她喃喃地叫著他,當年那個女人也這樣叫他,每次他都會露出溫柔的笑容,溫柔地讓人落淚。


    駙馬隻是笑,他曾是翩翩君子,終於也被逼迫成了無恥小人,要靠欺騙女人來複仇。“不提那些舊事了,你我應該往前看,魏平都這麽大了,我也不曾盡過一日為父的責任。”


    “好,好好好,我們向前看,不提舊事、不提舊事。”大長公主激動不已,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隻要駙馬對她勾勾手指頭,她就會瘋狂地撲向他,對他臣服,哪裏會在意其他。


    她再了解不過這個人的心性,他若是厭惡一個人,是決計不會折了自己的腰卑躬屈膝的,所以他一定是原諒她了,一定是願意跟她度過餘生了!他是把她當妻子了!


    大長公主想起魏平,魏平小時候很喜歡父親,她也曾想過利用魏平來勾起他的憐惜,結果隻是讓他更厭惡她。如今駙馬願意與自己和好,大長公主突然就不想讓魏平知道了——她還記得二十年前他是如何對待他的兒女的,像對待妻子那樣溫柔,可大長公主不願意!她隻要獨占!不要和任何人分享,哪怕是她的女兒!


    是的,大長公主就是這麽一個扭曲而自大,有著瘋狂的占有欲和掌控欲的女人。她癡癡地看著駙馬,他隻是說了兩句好話,她就願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想要他這個人啊!


    二十年了,她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要苦盡甘來了嗎?


    駙馬並不搭話,他仍然像往日一樣少言寡語,但他臉上分明又充斥著笑意,讓他看起來玉樹臨風,俊秀一如當年年少時,風流倜儻,令人一見傾心,見之一麵,貽誤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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