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認為自己可以勉強用「一個好人」來形容。三年前,鄭其明選擇跟他一刀兩斷,卻也在分開之際,親手贈與自己「新生」。陳阿滿是一丁點都不敢辜負的。他這條命,之前總是覺得卑賤,如今卻格外地珍視無比。


    他決心重新活一次,為了鄭其明,也為了自己。


    首都是他從小就夢想的繁華都市,陳阿滿覺得自己很幸運遇到了劉夢跟陳燦,願意收留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如今「千禧」酒吧生意愈發紅火,甚至成為這條酒吧一條街上的「頭牌」,他越幹活兒越覺得心裏更有衝勁兒。除了吃飯、房租、一點日常開銷外,他幾乎不花什麽錢,也捨不得住更好的地方,三年來都在那個小地下室擠著。每個月一發工資,劃出一小部分固定開銷外,統統存進了銀行卡裏。


    「你說你,賺來的錢又沒見你怎麽花……那你還這麽拚命做什麽?」


    劉夢對此很不解。陳阿滿是這裏麵每個月拿酒水提成最高的服務生了,但這人對自己的摳門幾乎到了一毛不拔的程度。


    「多攢一點是一點嘛。過幾年攢下錢,我就回老家啊。我媽還在那邊呢。」


    「還惦記著你老家的前夫吶?」


    陳阿滿一頓,勾起一個很淺的笑容:「沒有啊。人家早把我忘了。」


    每次劉夢提起來這個話題,他都會趕緊敷衍躲掉。


    今天的夜班真長啊,許是因為將近24小時沒有休息過的原因,到了淩晨一兩點的時候,酒店生意最好的時段,陳阿滿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尋個間隙去衛生間洗臉,忽然看見洗手台那裏,有個年輕女孩子在哭。


    原來是小紅,小紅是去年來這裏做服務生的。


    陳阿滿一連聲的問情況,她才有些難以啟齒地道出原委。原來小紅最近參加了唱歌比賽,好不容易進了複賽,但是平常的錢全補貼給了老家的弟弟,連置辦身參賽服裝的錢都沒有。


    陳阿滿聽完後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五百塊錢塞給她。


    「小滿哥……這……這太多了……再說我也不能拿你的錢。」


    「你拿著。買身像樣的衣服,再打扮漂亮點,萬一要能去決賽呢。」


    陳阿滿笑了笑,又看著小紅的臉繼續喋喋不休的提建議:「你臉小,燙大波浪肯定好看,可以再去把頭髮弄一下。比賽那天再去美髮屋裏讓人給你化個妝,漂漂亮亮的去,風風光光的好好唱……」


    梳一條大麻花辮子的小紅躊躇著不敢接,陳阿滿最後是硬把錢塞她手裏的。


    給錢的時候,他也沒想太多,還不還錢的都無所謂了,陳阿滿隻念著那個農村來的女孩子隻身一人在首都闖蕩,日子過得比他還要不容易。但一年以後,他真的收到一張匯款單,金額是一千元,落款是「小紅」。


    是她的助理打過來的。


    彼時她已經不叫小紅,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歌星周俏虹。明艷光彩、歌喉宛如天籟。


    當時把這五百塊錢「灑水」一樣給出去的陳阿滿,並不知道後麵的故事會是這個走向。更加令他沒想到的是,當年自己的這點善意,最終綿延出一條滔滔不絕的湧泉,流向他跟鄭其明。


    2002年9月2日的夜班,是陳阿滿來酒吧以來上的最難熬的一場大夜,那麽長,似乎在黑暗中看不到盡頭。但好歹,天光大亮的時候,他終於結束了工作,換回自己的衣服朝歇腳的小屋走去。首都的初秋,風都是清爽幹淨的,吹得他昏沉沉的頭腦舒服不少。


    酒吧旁邊的「美利屋」甜品店剛開門,店員正在擦桌子。陳阿滿走過去,買了一塊草莓蛋糕,是首都這家最受歡迎的連鎖品牌甜品店裏最貴的招牌產品。


    工資是昨天發的,他每個月發工資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塊美利屋的草莓蛋糕吃。劉夢知道後還驚訝的要命,畢竟這麽小一塊蛋糕要賣15塊錢,陳阿滿這個鐵公雞居然捨得給自己買。


    這每月一次難得的「奢侈」,是陳阿滿對自己難得的縱容。每次他提著美利屋的盒子進屋,步入到明顯跟這個精緻盒子不搭的幽暗的地下室的時候,總有一種恍然的感覺,水果跟奶油的甜香令他有一種虛幻的幸福。他喜歡吃美利屋的草莓蛋糕,並不是由於它多貴多好吃,隻是因為它的味道,無限接近於當年許丹心親手烤的那個草莓蛋糕。當年,他提著那塊香氣四溢的蛋糕,去醫院看望生病的鄭曙光,鄭其明靠在一邊,帶著淡然的笑意望著自己的時候,陳阿滿舔著嘴角的奶油想,原來幸福的味道跟草莓蛋糕是一樣的。


    陳阿滿拆開蛋糕盒子,用塑料小勺一點點地挖著艷麗的草莓跟糖霜,桌上的相框被倒貫進來的風吹倒了,非常狼狽地砸進了那一大攤奶油裏。陳阿滿捧著相框,拿紙巾擦幹淨,然後又開始擦眼角的眼淚。


    「陳阿滿,你媽打電話來了。」


    房東敲他的門喊著。


    陳阿滿吸了吸鼻子,就朝外走。在這裏租房的租客每個月可以免費使用10次座機,通話時長不超過10分鍾。


    「媽,怎麽了?」


    「阿滿……你爸死了。」


    電話裏麵,李秋霞輕輕地說。


    陳阿滿一頓,舉著聽筒的手懸在半空中。


    「你要回來看看他嗎?村裏已經給下葬了,埋在你們家田地邊上。」


    陳阿滿很久沒有說話,心中湧上一種很複雜的感覺。他曾經是這麽恨這個男人,恨不得他死,但如今真的聽到了他的死訊,體內的那點血濃於水的東西又開始不合時宜地翻湧作祟。陳阿滿以為自己會很高興,但發現他沒有。他隻是久久地舉著聽筒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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