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呼吸聲不斷在耳邊響起,我倒在了金色沙浪中。


    臉下全是細碎柔軟的砂礫,胸腔裏進入的空氣越來越少,我覺得我應該走不出這生命的禁區了。


    隨著烈日持續炙烤著沙浪,我的思緒開始恍惚,眼前全是黑的、紅的、與各種光怪陸離的場景。


    隨後腦中的畫麵像是走馬燈一樣,回顧著我這短暫又稚嫩的一生。


    我叫烏藉,是西域王庭最底層的奴隸,不僅是我,我全家都是,我們沒有人身自由,身上的每一塊血肉都是奴隸主的。


    他們供養我們,將入口的每一粒糧食每一滴水都用債務的方式借出。


    我們根本算不清自己到底欠了多少債,隻知道從出生起就背負著這一輩子乃至十輩子都還不清的債務。


    阿媽常說,就算雪山變成了酥油,領主也會全部占領,就算河水變成了牛奶,我們也喝不上一口,在他們眼裏,我們隻是會說話的牲口。


    我不明白,明明活佛說眾生平等,為什麽又對我們如此不公?


    在我六歲時,阿媽因打碎了領主的一個碗,我們全家遭到了重重的鞭笞,除了我,全家都沒能熬過那場重傷後的高熱。


    我三步一叩,九步一拜地跪上了聖殿,在聖殿前長跪不起,用力磕著長頭。


    鮮血從我的額頭流到了下巴再滴到白玉壘砌的台階上,可除了一無所有,我什麽也沒得到。


    我被人趕下了聖殿,說我卑賤肮髒的血汙染了聖殿的神聖。


    原來,身份低賤連信仰都不配擁有。


    可我的信仰也從來沒有眷顧過我,反而讓我認清這就是我的命,我就是要一輩子給人為奴為俾,過著連牲口都不如的生活。


    我不認,我不認這個命。


    我也不要再信活佛了,他是站在奴隸主那一邊的,用虛偽的話術來恐嚇控製我們,讓我們不敢反抗,心甘情願地做一輩子的奴隸。


    我不要活佛許諾的下輩子,我就要這輩子堂堂正正的活著。


    所以,我轉身拜了修羅,那是整個西域乃至四海都聞之喪膽、驚懼不已的人。


    我深深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駟馬軒車,旌旗招展,馬車四角吊著暗金色風鈴,他支著額角靠坐在馬車裏,隔著飛舞的紗幔還能看見那金紋玄靴上悠悠晃動的金扣。


    我就那樣死死盯著他,隨後不顧一切地衝到了他的馬車前。


    我想好了,今日要麽死,要麽新生,我絕對不會再回到莊子上去當牛做馬。


    馬車停了,車裏的人在我碌碌地注視下笑了一聲,懶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殷紅的薄唇輕啟。


    “你想怎樣?”


    “我想跟你走。”


    “我這裏不救人水火,你該沿著最長的那條台階往上……”


    “我剛從那裏下來,那裏也不救人水火,你若不救我,我就去死了。”


    我打斷他的話,額頭上的鮮血不斷往下滾落,我知道我此時肯定滑稽又狼狽。


    但我就目光執拗地盯著紗幔飄飛裏的人,將心裏的想法告訴他。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人人口誅筆伐的修羅麵前求什麽。


    但我知道,他一定不虛偽,因為他最憎恨那些作壁上觀的東西。


    我等了很久,久到已經想好了他若不帶我走,等馬車走後,我就去跳迦藍河,反正也沒人在意一個小奴隸的死活。


    可一陣風吹響了馬車上吊的風鈴,車內的聲音也隨風徐徐傳來,帶著幾分慵懶的笑意。


    “畫殷,將人帶上,昭冥司又要添新人了。”


    那天是我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候,我被名叫畫殷的少年抱上了馬車,與西域少主同車而行。


    我坐在車轅上,看著滿王庭的人都在看著我,眼裏全是驚懼與豔羨。


    我知道,我重生了,我再也不是誰的奴隸了,我也可以光鮮亮麗的活著。


    就這樣,我跟著少主回了少主殿,隨後入了昭冥司,成了裏麵最年輕的一員。


    從六歲到十歲,我都在少主殿長大,再也沒有餓過一次肚子。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很好,才不像傳聞中的那樣,這裏明明是人間天堂,怎麽可能是人間煉獄!


    而這一切的美好生活都是少主給的,我立誌要報答少主,保護少主。


    因此,我認真學著昭冥司的哥哥姐姐教的一切,我也想成為像他們一樣厲害的人。


    我打聽過,昭冥司的獄主每四年重選一次,昭冥司裏的每一個人都能參與。


    誰在選拔期間破的案與抓的罪犯最多,誰就有可能更上一層樓。


    我一直以成為昭冥司的獄主為目標。


    為此,白天努力練雙刀,晚上挑燈看卷宗,就為了在四年之後一鳴驚人。


    我能倒在這裏,便是因為一個月前,獄主的大選開始了,為期三月。


    此令一出,我和昭冥司的同僚瞬間湧入了大選的浪潮中。


    我領了一個采花大盜的案子,四處走訪調查,隨後鎖定了凶手,一路追著人來到了這裏。


    沒想到那廝格外狡猾,勾結附近的沙匪將我圍困,知道打不過我便讓沙匪將我拖住,自己去放幹了我隨行帶的水囊。


    此地乃瀚海腹部,沒有水,隻有死路一條。


    我解決完圍困我的沙匪後,水沒了不說,那采花大盜也逃之夭夭了。


    我在沙漠裏走了很久,眼裏一直不曾出現綠洲,也沒有旅人。


    我不想死,可我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撐我走出大漠,我倒在了金色的沙浪中。


    呼吸越來越重,臉上是太陽炙烤的灼熱,臉下是砂礫流動的滾燙。


    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我隻知道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


    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就倒在了這裏。


    我還沒有好好去少主麵前走走,讓他看看我如今已經長大了。


    “叮鈴鈴……”


    時間在我周圍靜謐了許久,一陣熱風驀然蕩響了一陣駝鈴,隔著彌漫的紗霧傳進了我的耳朵。


    我指尖微微一縮,細碎的駝鈴聲慢慢將我從混沌死寂的困境中拖出。


    我長睫眨了眨,激動地動了動眼珠,枯萎的心一下回潮,艱難地睜開眼睛,緩緩朝著駝鈴響動的方向看去。


    恍惚間,隻見一紅衣女子悠悠坐在駱駝背上,麵上戴著紅色麵紗,腰間蕩著一枚青玉配飾,沐著紗霧行走在大漠中,幾息間便來到我的麵前。


    我抬手扯著她的衣裙,視線已經無法聚集,隻模糊地盯著那雙圓潤透亮的杏眼,張了張裂開的唇瓣,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邦”的一下,水囊的木塞被拔出,一股清澈冰涼的液體倒進了我的嘴裏,急急流進我的肺部。


    我大口大口地吞咽,可剛解了一分的幹涸,水就沒了。


    我不滿地攥了攥她的衣裙,隻聽一道輕歎緩緩從頭頂傳來。


    “不能喝太多,得慢慢來,不然你就掛了,藉將軍。”


    我迷迷糊糊憤怒地想,為什麽不能喝太多!


    我就想喝!她好小氣!


    ——


    注:就算雪山變成了酥油,領主也會全部占領,就算河水變成了牛奶,我們也喝不上一口,在他們眼裏,我們隻是會說話的牲口。——出自舊西藏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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