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湧,大雨滂沱,無盡的雨水從天際傾瀉而下。


    整個盛京城都淹沒在一片狂風浪湧之中,好似天地陡然震怒,江河傾倒,天地失色。


    長街上的積水匯聚成流,黑暗一程接著一程聚集,萬籟被陰仄掩埋,早已看不見掛在穹頂的月亮。


    驀然間,一人跌跌撞撞的從宮內走出,隨著宮門合上,他不顧一切的衝進雨中,不斷往前奔跑,渾身上下充滿了崩潰與窒息。


    四周生機被大雨阻斷,他在喧囂的夜雨中猶如一縷孤魂,四處遊蕩發泄,卻不知去往何方。


    嶙峋的風骨在風雨之中飄搖,好似滄海中的一片浮葉,被浪濤逐打,被狂風吼叫,微弱又渺小。


    他今日看清了這盛世下的虛偽,由重重迷霧與層層殺機編織成的盛世。


    在那裏麵,如百鬼夜遊,是人,是鬼,他已經分不清了。


    往昔所有的認知被推翻,他們所遭受的苦難,不過是上位者的一次微末心計。


    天降怒火於人,於是有了災厄,有了牽連,有了殃及池魚。


    在上位者的眼裏,他們猶如螻蟻草芥,一揮手帶起的餘威便能將他們碾碎。


    他可能連他們的存在都不曾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在意。


    因為螻蟻實在是太渺小了,渺小的隻能做他鋪路的石子,連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想到這裏,他不禁大笑起來,笑聲悲愴又蒼涼,冰冷的雨水不斷砸進他的眼中,泛著生疼。


    他這一生,動蕩難安,幸得一人垂憐,指點迷津,歸於玉闕,想要鶴鳴九皋,聲聞於天。


    可到頭來,不過大夢一場。


    忠心不是這個世道的真品。


    君心不似我心,我求世道清安,他求至高無上。


    他的抱負,他的衷腸,盡成空談,無人知悉。


    雨一直下,他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


    突然一人冒雨從他身後跑來,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看了一眼失魂落魄走在雨中的人,抬步衝了過去。


    “裴尚書,裴尚書!”


    衣袖被一陣大力猛然拽住,裴朝回過神來,訥訥回頭。


    大雨阻斷了他的視線,隻見一道模糊的身影衝到了自己身邊。


    他緩緩彎唇笑了一下,好似一尊毫無生氣的人偶,雨水順著他的長睫滾落,啞著嗓子開口。


    “這世間行色,人鬼何以分明?”


    反正,他分不清了……


    聞言,來人一下怔住,他是今日帶他進宮的內侍,帶著太子的命令,一直跟在他的身後。


    不知今日裴朝聽見了什麽,竟如此潦倒消沉,但,


    “太子殿下有令,請裴尚書即刻出城,帶著你知道的,去郡主身邊,待時機一到,將所有真相大白於天下,莫要負了他的期望。”


    他的話語不斷被周圍大雨衝刷,話一出口,便被雨水淹沒。


    可裴朝還是一字一句都聽在耳朵裏,雙手無力的垂在身側,任由夜雨侵蝕吹打。


    他知道的,郡主與二殿下竭力將太子護在局外,隻要他好好待在那裏,他什麽事都不會有。


    無論成敗,他最終都將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可如今,他明知踏出一步,便萬劫不複,可他還是強行將自己拉入局,用自己將所有真相引出。


    若沒有他今日的詰問,釣不出這場驚天的圖謀,掀不開這盛世虛偽的遮羞布。


    他深深壓下滿腔的痛楚與悲憤,轉頭看著身後來路,眼中熱淚洶湧。


    隨後雙手交疊抬起,對著東宮的方向一拜。


    “裴朝,定不負殿下所托。”


    如今眾人皆已入局,無人再能置身事外,太子殿下不能,他亦不能。


    夜雨輾轉三回,待天光破曉的那一刻,雲消雨霽,涼風侵擾。


    深秋的涼意不顧一切的朝著盛京席卷而來,萬物凋零,枯木逢霜。


    宮闈之中,一人垂首跪在長階之上,昨夜的大雨還在他的身上留痕,白色衣袍緊緊貼在身上,發尾水珠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宮人低頭從他身邊經過,餘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心裏唏噓不已。


    昨夜大雨不歇,太子殿下從甘泉宮內出來便跪在了這裏。


    雨下了一夜,他跪了一夜,不知他到底在求什麽。


    甘泉宮內,盛帝背手靜靜站在窗前,威嚴的目光直直落在那道垂首跪地的身影上,脊背挺立,執拗又決絕。


    耳邊回蕩著昨夜最後的爭執,高聲的責問鋪天蓋地向他湧來。


    “你明知定安侯府與北幽有著血仇!你還將她拋給北幽,她還有活路嗎!”


    “她若不落入蠻夷手中,摩那婁詰又怎會乖乖將戰場轉去北幽?”


    “你眼裏隻有利益與算計!何時憐惜過她分毫!她叫了你十六年的舅舅!十六年!都換不來你的一絲心軟!?”


    “你想怎樣?”


    “她不能落入北幽手中。”


    “北幽大軍已動,欲從我北境直入西境……”


    “那我去堵,她不能落入北幽手中,是你對不起她,是我蕭氏皇族對不起她,我最後求你一次,求你讓我帶兵去堵!”


    “不許!”


    簷角鈴鐸被風吹起,陡然發出一陣清脆悠揚的聲響,隨後緩緩被風傳遠。


    盛帝收回目光,緩步走到殿上坐下,身影沐在一片光影之中,抬手撐著額角,半闔著雙目,麵上難辯喜怒。


    殿中光影流轉,由亮轉暗,隨後四周一片昏暗,光線逐漸消弭。


    空曠的宮殿中,隻餘一人高坐殿上,周圍寥落蕩氣回腸,帶著幾分大氣磅礴的落寞孤絕。


    殿外之人還在跪叩長階,身上壓著罪名,未曾清白。


    四周竊竊私語,論他如何與定安侯府聯手謀反,論他們如何挑起四海之亂。


    夕陽落在琉璃瓦上的那一刻,一道聖旨陡然從甘泉宮內傳出。


    聖旨中說,準四皇子蕭如曄領兵平亂,戴罪立功。


    兵千餘,糧自慮,期三月,敗問斬。


    此話一出,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這如何去得,兵寡糧少,禦敵難矣,更何況是贏。


    蕭如曄看著握在手中的聖旨,笑了一下,他終究還是全了他的心意。


    隨後抬眸看了一眼匿在暮色中的宮殿,抿了抿唇,抬手朝著殿內叩首一拜。


    “兒臣此去,不回,不用為我立碑,不用為我留名……”


    三拜過後,起身持詔出了宮門,第二天領著千餘人馬而去。


    自此,他風光無二的太子時期,倉皇落幕,往後餘生,再未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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