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歸,剛剛的棋局可看清了?”


    摩那婁詰纖長的羽睫微斂,滿山風月料料窕窕的落在他的雙肩,清寒料峭。


    他抬手喝了一口酒,將剛剛翻湧的情緒壓下,隨後抬眸看向青衣鶴發之人,輕輕扯了扯嘴角。


    “此局詭譎,先生有一暗子,其它明子衝鋒在前,唯它毫不起眼,最後卻使整局絕處逢春,精妙絕倫。”


    賀衍微微笑了笑,音色輕緩,“那你認為,若沒有其它明子相護,那暗子可還有出手的機會?”


    摩那婁詰輕笑一聲,寬大的袖袍懶洋洋地散在微屈的長腿上,轉了轉拇指上的暗金權戒,嗓音慵懶,“絕無可能。”


    他自己本是弈手,目光長遠乃最基本的條件。


    他下的那一子,他百般警惕,卻始終不見其行動,生生與他搏了半宿,殺的隻剩殘兵敗卒,直至最後困於死局,那一子才伺機而動。


    好高深的謀略與魄力,置之死地而後生,生生將死局峰回路轉。


    不愧是昔日名揚四海的賀參軍,智謀果真超群。


    可若是沒有其它明子相護,他那暗子一動,便也成了廢子。


    賀衍抬眸看著幽沉的夜色,連山野的蟲鳴都息了聲,喃喃開口。


    “此局我已下了多年,唯爾將我逼至絕境,祭出了那一暗子,原來,這才是此局的結果。”


    帝王的威壓席卷滿局,像是一柄重劍劃破天門,山河傾倒,大亂四起,於亂世中搏勝,唯有以殺止殺,先斬的便是那攪動亂世起的帝王。


    隨後他歎息一聲,“也罷也罷,天意如此。”


    摩那婁詰聽著他的歎息,抬手小酌著杯中清酒,墨發在風中微微飄搖,端肅寂寥。


    賀衍將杯中酒飲盡,掩麵輕咳一陣,隨後抬眸看向他。


    “榆丫頭雖聰明,但過於赤忱坦蕩,自己所堅守的東西從不退讓,過剛易折,你護著她點,莫讓一些陰險小人傷了她。”


    “定當全力相護。”


    賀衍點了點頭,隨後起身朝著青廬一側走去,音色淺淡,“天晚了,你也去歇著吧。”


    “是。”


    摩那婁詰起身,玄色衣袍斂於夜色,看著慢慢走遠的身影,輕輕啟唇。


    “先生不打算出山了?”


    賀衍腳步一頓,看著匿在夜色中的青山,彎了彎唇,“問荊如今已經可以獨擋一麵,不需要我再帶著他了,暫時便不打算出山了。”


    “那先生以後想做什麽?”


    賀衍輕笑一聲,步伐閑散的往裏走,悠悠開口,“當然是,守著我的將軍啊。”


    他也是這止夷山的守靈人啊。


    夜色蔥蘢,燈殘人靜,漫山流螢劃過千點,將整個山野映照。


    賀衍倚著窗沿,深夜的寒意沾濕了青衫,白發微微貼在臉上。


    他長睫顫了顫,以後想做什麽?


    好像,曾經也有人這麽問過他,那是在什麽時候?


    好像,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葉子被豔陽灼燒,打著卷掛滿枝頭,周圍蟬鳴嘹亮,將整個盛夏都拉長。


    一個紮著馬尾的少年,吊兒郎當的靠坐在椅子上,馬尾上飄揚著一根煙青色發帶。


    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椅子的四個腳隻有一隻沾地,他卻坐的四平八穩。


    “賀行也,你以後想做什麽?”


    少年嘴裏叼著一隻筆,一身書齋的青衣院服絲毫遮不住他滿身的桀驁。


    他斜了一眼靠在書院窗前看書的人,含糊開口。


    窗前的清倦少年抬眸想了想,隨後背身斜靠在窗沿上,身影修長挺拔,揚了揚下巴,眸眼矜驕,自信張揚。


    “我要,名揚天下!”


    葉政陵一下吐了嘴裏的筆,抱著臂揶揄道:“喲喲喲,謝老頭嘴裏謙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賀行也還有這幅驕傲自負的模樣呢?”


    賀行也抬眸瞪他一眼,也抱著臂看著他,微微抬起下巴,“我為何不能自負?我可從來沒承認自己是個謙謙君子。”


    葉政陵哈哈大笑起來,高束的馬尾隨風張揚,少年氣十足。


    “能,小爺罩的人狂一點怎麽了?就名揚天下,讓四海之內的人都知道你賀行也的名字!”


    “那你想憑什麽揚名立萬?”


    賀行也將袖中三枚銅錢滑在手中,抬手向上拋了拋,青衫颯遝,神采飛揚。


    “就憑它。”


    “還有呢?”


    “腦子啊。”


    葉政陵低頭笑了笑,“得,就這兩樣,小爺要去邊關建功立業,你要是隨我一起去,我定讓你名揚天下,賀行也,你去不去?”


    “我考慮考慮。”


    “哎,這還要考慮?多少人哭著喊著跟小爺走,小爺理都不理,你還拿起喬來?”葉政陵揚眉,抬眼瞪著他。


    院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喊,帶著少年的朝氣與輕狂,“葉三,鬥蛐蛐去,誰輸了誰是孫子!”


    隻聽“啪”的一聲,馬尾在空中劃出一個肆意無比的弧度,隨後青影一閃而過。


    室內隻剩一隻打著旋的椅子,搖搖晃晃幾下,又穩穩立在桌前。


    賀行也搖了搖頭,轉身繼續去看書卷,下一秒,一陣風刮過來,一隻大手鉗著他的胳膊迅速將他拖走。


    “看書有什麽意思,走走走,鬥蛐蛐去!”


    “不去。”


    “必須去!要是我不行你就上,今天非要認下這個孫子不可!”


    “……”


    夜涼如水,山風陣陣,吹動了窗扇,發出一陣輕響,瞬間驚散了一池舊夢。


    第二天一早,葉昭榆早早醒來,沿著山路去拜訪了各個叔伯,笑談了一陣才歸來。


    用過早膳後,她領著摩那婁詰來到山野深處。


    抬眼望去,四周青塚林立,綿延數裏,碑前插滿了斷戟殘劍,耳邊仿佛還能聽見殘兵的嘶鳴。


    好似瞬間置身於古戰場,眼前漫過硝煙,她們看見昔日的將軍拔劍,帶著幾分震撼人心之感,瞬間讓人肅然起敬。


    她手中拿著一壇酒,站在整個墓地前,先是肅拜一禮,隨後將酒壇打開,抬手鋪灑在地。


    “小六帶著酒又來看你們了,各位前輩慢慢喝,管夠。”


    摩那婁詰打開手中酒壇,抬手鋪灑在地,接著對著無數碑林舉壇。


    “略備薄酒,敬各位。”


    隨後仰頭將餘下的酒一飲而盡,耳邊赤羽晃動,沉靜悠然。


    葉昭榆看他一眼,眼中帶著輕輕淺淺的笑意,隨後帶著他往裏走,輕聲開口。


    “山裏的叔伯如你一般,經常帶著酒來與他們同飲。”


    他們飲一半,青山飲一半,笑談半日,隨後悵然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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