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家壞極了,但他們的壞沒要成她的命。可遊筱青死了,她的死亡無法挽回,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閨房裏吊死,她踢倒椅子的時候該有多絕望,窒息時又該有多疼?紹興過了一個夏季又來一個冬,新一年的雪再次落上河麵,誰會記得那個臉上生著花瓣一樣的胎記,站在石橋上看落英的遊筱青?


    於曼頤在濕透了的枕頭上醒過來,發現天花板是陌生的,床也是陌生的。空氣裏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機油味,房門半掩,外麵是兩個男人的聲音。


    「……住在電機公司也不是辦法,哪有姑娘家住在這裏的,況且我們也不隻是電機公司。」大磊粗重的嗓音,和標準的東北口音。於曼頤側躺著聽,覺得東北口音憂愁的時候會顯得比其他口音都更憂愁。


    「我那就是好地方麽?」宋麒的聲音也疲憊的響起來,「她宿舍那門房在收拾呢,床都被砸壞了,收拾好了就回去住。」


    有打火機的聲音,機油味裏又多了煙味。於曼頤想起了她剛剛與宋麒重逢的那晚,她意識到宋麒一直都沒有真正不抽菸,他隻是不當著她而已。


    「你那工廠的朋友怎麽說的?」


    「幫著問了,」大磊道,「那個叫尤紅的姑娘原來是揚州一戶人家三姨太的女兒,那個姨太太是從勾欄裏頭贖回來的。」


    「這都不叫納妾多久了,他們還有完沒完。」


    「那尤紅呢,跟著她媽進了尤家的門,就開始學美術,那個尤老爺也願意栽培,發現還真有些天賦。結果去年這時候,尤老爺暴斃,這尤家那個正房居然……」


    大磊聲音裏都透露出不忍。


    「把那三姨太活活給餓死了。」


    於曼頤閉上眼,心口陣陣抽搐。她忽然想起自己頭一次和尤紅吵架,她脫口而出:誰聽不出我這名字賤。


    尤紅很好聽啊。


    「這事做得太過分,也遭人指點,她們對尤紅就不敢太狠了。正好,你知道那日本紗廠的包身工吧?就愛招這江浙窮苦人家的女孩過去,先給父母一筆錢,說來了上海吃好喝好,但真來了,那工廠裏是往死了累人。」


    「尤家明知道那工廠是怎麽回事,還是和人簽契,把尤紅賣進紗廠做包身工了,五年。結果送來上海的路上,她跑了,不知道怎麽挨過那半年,考進了商務印書館。可惜沒藏住,這又叫人發現了。」


    「巡捕房管不管?」


    「管不了,人家占理,紗廠納稅大頭,契也是有法律效應的。以前有女工的父母發現這紗廠往死折騰人去巡捕房告的,都沒管。」


    「賣了多少錢?能不能贖?」


    「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大磊看來是了解清楚了,「契上的錢不多,但那些女工進了紗廠,壓榨得極狠,一年就能翻回幾十倍的本,更別說是五年。我們要拿錢贖人,贖的不是那契上的,是她這五年能給紗廠賺的,那就沒數了。」


    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於曼頤睜眼看著天花板,意識到宋麒已經替她把能問的辦法都問過了。


    「最近不是罷工鬧得很厲害麽?」宋麒忽然問了個於曼頤沒想過的事,「這家日本紗廠怎麽鐵板一塊,從沒聽過有工人跟著一起?」


    「這我還真沒打聽,」大磊道,「我再幫你去問問。」


    這句話說完就是椅子拖動的聲音,於曼頤意識到大磊起身下樓了。門外又安靜了一會兒,宋麒似乎將煙撚滅,拍了拍衣服,腳步聲便朝著她躺的地方過來了。


    他之前受傷也是躺這兒,於曼頤蓋的被子還是他當時用的。狹窄臥室房門被推開,他在門口站定,看見於曼頤望著她的眼睛時,才意識到她已經醒了,且把剛才他們的對話都聽著了。


    這房間真是很小,進了房門,就隻有一把椅子的空隙,而後便是人躺著的床。於曼頤睜著眼睛看著宋麒將椅子拖過來,坐在床邊,又伸手將她放在被子裏的胳膊拿出來。


    他從桌上摸過一盒藥,和她說:「剛才給你上一半,看你睡著了,怕把你弄醒。胳膊往裏彎一點。」


    於曼頤默不作聲的按照他的意思擺弄自己,將胳膊肘伸到外麵,看著白色藥膏貼上來,身體遲鈍地疼,大腦也遲鈍地反應。


    「做噩夢了?」


    「算不上。」


    「聽見你說夢話。」


    「我夢著遊姐姐和我坐在樹洞裏,」於曼頤的聲音帶了些恍惚,也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眼淚又流出來了,無知無覺的。於曼頤閉著眼忍了一會兒,很苦惱地說:「宋麒,我怎麽老哭,我怎麽這麽愛哭?真沒用。」


    她胳膊上用紗布纏住了,腿上的傷口又在刺痛。於曼頤身體的知覺是隨著眼淚流出來而慢慢恢復的,因此哭或許並不是壞事,哭是喚醒身體的方式。


    宋麒將椅子後撤,右膝蓋觸著地麵,示意於曼頤坐起。她坐直了身子,又將旗袍開衩的裙擺撩到腿側,露出青紫紅腫的膝蓋。


    他伸手握她腳腕,將她腿拉到與他自己彎曲的膝蓋同一水平線。打量片刻傷口後,宋麒說:「剛才消毒不幹淨,你再忍一下。」


    桌上還有一瓶空藥瓶,於曼頤看見他擰開才知道是酒精棉。她微微蹙著眉頭任他清理傷口,疼得厲害時,便伸手握住他肩膀。


    房間破舊,燈光昏暗,他們總是在光線不那麽好又逼仄的地方獨處。她垂著眼看宋麒低著頭的樣子,眉毛,鼻樑,睫毛,這角度倒真是與她在於家二樓瞧見他的第一眼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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