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曼頤發自內心地想幫宋麒什麽,就像她第一次來上海就告訴他的:你不要總是那麽獨,碰到事情我們可以一起麵對。


    然而宋麒將那本被撕過的書放回抽屜,難得和她說話嚴肅:「不要和別人提這些事,也不要自己去找無線電的東西。知道了嗎?」


    能讓宋麒嚴肅的事不過這幾件,於曼頤來上海後已經都體驗過一遍。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經不會因為宋麒這樣對她說話心生委屈了。


    「你和我發誓,」宋麒說,還是不大放心,「不許去找,現在查得很嚴。」


    「為什麽查得嚴?無線電不就是齊叔愛聽的收音機嗎?莫非聽收音機還犯法嗎?」


    「對,就是收音機,」宋麒立刻順著她的理解說下去,「有些黃色頻道,聽了就要被抓,所以警察嚴查。」


    於曼頤表情變幻:「啊——宋麒,你人不可貌相!」


    她說完了就忙不迭跑回臥室收拾東西,留下宋麒百口莫辯,澄清也不是,不澄清也不好。他偶爾真是會被於曼頤氣到。


    關於搬家的問題,於曼頤最後還是要去平姨那裏過渡幾日,因為隻有平姨答應賒她的房租,而旅社不行。原來阿姨們心都很好,對以前的租客也講人情,凶蠻隻是她們在長期的市井生活中鍛鍊出的必備素質。


    這是於曼頤目前為止度過的最快樂的一段閑暇。商務印書館的考試通過了,劉豐鹽的人離開了上海。她住在一處熱鬧的石庫門裏弄,每個月多交一點點錢,平姨便會給她多做一口飯。


    她沒有買新的成衣,那價錢她都負擔不起。但她從巷子裏的裁縫鋪用極低的價格淘來一些做衣服的餘料。無事可做的於曼頤在屋子裏待了幾日,給自己做出三身夏天的新衣服。至於秋冬的,那時候她就有薪水了。


    宋麒和方千偶爾會來找她吃飯,她居然還趕上了他們二人在夏天的畢業典禮。這兩個人最後一個學期幾乎都是在就職的公司度過的,乍回學校,甚至顯得陌生起來。學校裏都是一張張年輕的臉,而他們已經是畢業的人了。


    「恍如昨日。」方千有感而發。


    於曼頤擠在中間倒是不違和,她的年齡和那些剛入學的人是差不多的,但她也是個社會人了。她跟在宋麒身後看過了大學裏的圖書館,銀杏樹,教學樓前寬闊的大道,還有來來往往的、穿著長袍或西裝的教授。


    「可惜我隻是一個函授,」她也有感而發,「可惜我沒有讀過大學。」


    「以後或許有機會呢。」方千說。


    「我都已經考進商務印書館,要開始工作了。」


    「以後的事,誰說的準呢?去年這時候,你還一心一意要嫁給你表哥呢。」


    「前年更早,她還因為我說她表哥不好,要在地窖裏打我呢。」


    於是於曼頤又在裏追打起他來。


    晚些時候,於曼頤也看到了他們的畢業證,材質似乎也沒有比她的函授文憑高明多少,不過那個落款就很值錢了:


    ...交通大學校長...機械工程學院院長...


    另有一張文憑,還是英文的,花體字設計得十分高級,落款照樣有校長的簽名。這些畢業證裏很讓於曼頤羨慕的一點是他們的照片都戴了學士帽,左臉側垂下一根穗來。


    典禮現場要核實身份,於曼頤沒進去,宋麒出來的時候和她說,沒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畢業生們排著隊,挨個給校長撥穗。他把穗甩回去,彎下身子讓於曼頤再撥一次。


    「丟死人了。」於曼頤忍受著其他同學的注視,迅速給他撥了回去。


    畢業畢竟是個人生的重要時刻,很多上海本地的學生父母都來了,然而宋麒家裏並沒有人來。於曼頤很少問他家裏的事,隻記得霍時雯隱約提到他父親去年碰到意外。


    「你家裏人不來嗎?」她第一次主動詢問。


    「不來。」宋麒語氣輕鬆,並不在乎。他從未主動對她提起過自己家裏的事,次數甚至比不上方千的調侃。不過這次回上海,方千也不調侃了,她在宋麒麵前時連自己的家事都會迴避。


    於曼頤會在一些時刻感受到自己和宋麒有一些相似之處,他們在彼此身上印證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共性。她很了解自己,但她哪怕到了今天,也對宋麒所知甚少,所以她無法用語言將這共性挑明。


    這是她在上海所經歷的第一個完整的夏天,她後來又在上海經歷了很多次夏天,有宋麒的,或者沒有宋麒的。


    天氣又熱了一點之後,於曼頤這一批美術部練習生的報到日也到了。宋麒前一日又來找她吃飯,答應第二天一早陪她去商務印書館的總社——人到新環境的第一天和最後一天,都會期待身旁有人陪同。


    他們的新人生都徐徐展開,於曼頤那晚在床上翻滾不止,徹夜未眠。她的行李已經收好了,明日和平姨告別,她便能搬進商務印書館的宿舍了。


    而另一邊,宋麒拎著平姨硬塞給他的一條魚,在夜色裏慢慢走回公寓。他有點頭疼,他又不會處理魚,或許送給齊叔呢?


    他拎著這條讓他無從下手的魚,慢慢晃回了家。齊叔又不在門前了,他盡忠職守了一整個夏天,難得不在門前,取而代之的是兩個陌生的男人。


    宋麒頓住了腳步。


    魚嘴被鉤子紮穿了,目眥欲裂。宋麒微微嘆了口氣,看向那兩個在見到他後便直起身的男人,語氣寒冷而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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