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ab 177年3月20日。


    紫淩書院人工湖畔。


    今年的開學典禮可謂盛況空前,算上新生家屬和跑來湊熱鬧的市民,參加人數超過去年十倍不止,混亂程度更比所有人預料的都要高出百倍。書院食堂本已製作了一枚70厘米高的巨無霸蛋糕,足足用掉了7公斤小麥粉、400個栗子、150個雞蛋,按理說上千人也差不多夠吃了,結果還是被迫緊急采購1噸多南瓜、紅棗、代糖、葡萄幹,趕製了一枚直徑4米、重達1900公斤的巨型南瓜餅,勉強滿足了大家的口腹。蛋糕小些還好說,南瓜餅可是累癱了40個大廚;食堂甚至問書院衛戍部隊借來一台步履式挖掘機,用於攪拌原料、傾倒下鍋。還好餘渙箐當初定此傳統時考慮周全,超大尺寸特殊炊具備貨不少,否則緊急關頭連口蒸鍋都找不來,許恬婌還不得猴抓花椒麻了爪?


    人山人海,挖掘機完成任務後開不出去,李寶存隻得將其鎖好,下車來四處晃蕩、消磨時間。許恬婌在主席台上講完話就走了,韋斯特老師自始至終沒露麵,李寶存轉悠半天沒見著一個熟人,感覺無聊得很,隻能靠欣賞美女意淫取樂。他漫不經心間路過一棵蔭蔽四隅的懸鈴木,意外聽見樹下吃著蛋糕和南瓜餅的一位女教師、三個女學生在閑侃……政治?


    政治。


    “民主”政治。


    “……您是說獨裁才是好製度嗎!?”


    “我是說民主‘沒那麽好’。不要過度解讀嘛……”


    “……”


    李寶存對政治呀,不但棒槌吹火一竅不通,而且滿腦子反感、滿肚子反胃。然而樹下這幾名師生顏值太高、身段太好、衣著太辣,容不得他反感政治。於是他就近杵在樹蔭裏,假裝是個乘涼發呆的路人,實則左一瞥右一瞟地偷瞧她們,目光猥褻,上下其手,無所不至。可大美女不是白叫你看的,想看得買票——可憐的李寶存不得不獻出耳朵聽她們瞎掰扯,聽得腦子都死機了。不全是因為難懂,關鍵是……她們是在閑聊,所以隨意性大,東扯一句西扯一句,想到哪兒說到哪兒,雜亂得很。親娘誒,早知道真該帶倆耳塞子來……


    教師(知性**,西服可體,**桃臀a4腰,一手拎著瓶可樂,一手端著個盛滿蛋糕和南瓜餅的托盤,咀嚼不耽誤說話,語速超快):“……民主是手段、途徑,不是目的,很多人忽視了這一點。民主同樣是‘肮髒的政治’,是一池我們不得不跳進去攪和的渾水,不是什麽崇高的追求,更不是什麽‘終極正義’。”


    女生a(肌膚如雪,五官倔強,眼神淩厲,口氣咄咄逼人):“政治的目的是什麽?”


    教師:“政治的終極目標是共同生存。社會性動物的共同生存。在天然狀態下,這種生存從未需要過什麽公認的價值和共同努力的方向,也沒什麽統一的取舍標準;政治規律是自然規律,我們隻是受這種自然規律支配著,本能地在‘滿足自己’和‘維護群體’之間尋找平衡,無自覺就能做到,有自覺可以做得更好,僅此而已。


    “這麽說也許讓人失望。我換個接地氣的:政治的現實目標是實現‘好的治理’,簡單說就是‘善治’。民主不民主,和能否實現善治沒有直接聯係,它最多隻是實現善治的途徑之一。為了民主可以付出一切?那是本末倒置。史上相對富強的民主國家大多是先富強、後民主,社會富足之後,為了維持體製穩定才推行民主,結果給羨慕富強的後發國家造成了一種印象:‘民主是富強的根源’——說白了,就是‘富強國家的體製一定是好的’這種片麵看法。其實人家是因富強而民主,不是因民主而富強。民主適用於當代世界不是因為它多麽好,而是因為我們的利益分化和社會意識(如人本主義、個性解放等)對民主有了需求。值得注意的是,我們今天的利益分化和社會意識形態,同樣也是富足社會的產物。”


    女生b(成熟高挑,眉目端莊,玉立穩重,說話抑揚頓挫、咬字清晰):“這很像心理學上說的‘模式化’:‘人們擁有從隨機中尋找相關性的心理傾向’。‘人’過於迷信自身,相信自己在所有事情上都能對自己負責,這就導致了‘一切好的和壞的結果都需要有人承擔責任’這種觀念。於是在向富強群體學習的過程中,一個入世的、推崇政治文化的後發群體很容易忽視其他因素、把對方的現行體製當做解決自身所有問題的萬靈藥。”


    教師(點頭):“說得不錯,盡管不太全麵。究竟是什麽決定了群體的富強程度,這個話題太大,咱們有空再聊。說回民主。就像每個物理學家都知道相對論其實‘不正確’一樣,‘民主存在很多問題’也是政治學的基本常識。‘不民主不成活’的思潮是盲目的。而且從務實的角度出發,畢竟crab世界的生存困境和背景壓力擺在那兒呢,如果民主要以痛苦或生命——甚至種族的衰亡——為代價,這代價未免太大。理想主義沒法讓人活下去,‘為民主而民主’是不理智的。”


    女生a:“為什麽‘為科學而科學’是崇高的,‘為民主而民主’卻不是?我個人理解,民主不僅是一種協商的手段,也是一種強調珍視他人訴求的理念,起碼比唯我獨尊、踐踏他人訴求的獨裁要高尚。民主是複雜的,‘一人一票’在人新世的西方文化語境中是貶義的,簡單粗暴的‘少數服從多數’更是對民主精神的背離。就算理想化的民主無法建立、無法完全製度化,民主精神依然是可貴的。”


    教師:“我們從事一項科學研究,特別是基礎研究時,根本不知道這項研究在將來會有什麽用。科學的終極追求是crab世界的整體進步,這個大前提不會變。但縱覽整個科學史,很多研究、發現、發明往往在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後才真正派上用場。從這個意義上說,正因為‘不知道有什麽用’才要去研究它們,畢竟誰也無法預測未來。


    “民主跟科學不一樣。政治規律是天賦的,不是人造的,而大自然對我們充滿惡意、處處給我們設陷阱。我們發展和改良政治既然是為了善治,那就該無所不用其極,應該認清一切政治的真實嘴臉,哪怕它是惡魔,也要讓它在開始造孽之前老老實實地伺候我們幾天,怎麽能把崇高的精神追求不惜一切地賭在政治上呢?你怎麽能指望中性甚至二元性的自然規律滿足你一廂情願的理想追求?要認清現實啊,我們麵臨著眾神和異界種族、怪物的長期威脅,活下去、活得越來越好才是一切的前提。現在社會上有一種觀點,認為不靠道德提升,隻需依據能夠得到的最好的科學證據進行民主決策,就能使體製采取行動、繞開前路上潛伏的危機。按照這種想當然,民主將使社會和政治達到巔峰,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不再有發展了,從而帶來‘曆史的終結’。但民主的缺陷搞不好會帶領我們走向毀滅,那就真成了‘曆史的終結’了。”


    女生c(皺眉乖巧,表情豐富,純真可愛,更像中學生而非大學生):“有這麽誇張嗎?難道大家會不約而同一起作死?”


    教師(喝口可樂):“舉個現成的例子:現在全世界隻有許院長一個人認為甲蟲族會很快卷土重來,她為此四處遊說很久了,但所有人都覺得她是杞人憂天、危言聳聽。即便許院長是對的,你覺得依照民主程序,她的建議獲得采納的幾率有多大?”


    女生c:“許院長沒證據,換我我也不信啊。她可以搜集證據,靠證據說服大家。”


    教師(擺擺手):“這恰恰是困難所在。‘依據能夠得到的最好的科學證據進行民主決策’——政治理論家們似乎都忘了,‘獲取足夠的科學證據並加以正確解讀’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情。科學為了探求真理、驗證假說、完善理論,花費再多的時間也沒關係;但體製的一個重要職能是危機應對,在證據不足甚至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做決策是政府的家常便飯,畢竟時不我待。就像人新世某本小說裏寫的:‘危機當前,你必須做些什麽,哪怕是錯的也要去做!’古往今來,不管獨裁還是民主,體製決策都是服從利益原則,科學證據連陪讀丫鬟都算不上。甚至,在麵對危機時,民主決策經常因為利益分歧、形成不了同一價值而陷入無休止的撕逼,最終導致體製覆滅。參與民主遊戲的人必然抱有‘維護自身價值’這一初衷,當所有價值都需要被民主程序考慮的時候,會議就隻剩下撕逼了,最終還是得靠犧牲少數派的價值來尋求解決。”


    女生b:“我想起一個案例:21世紀初,極端宗教組織isis向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發起大舉進攻,伊拉克國民議會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會議開到一半,一個議員突然歪題、站出來指責少數族群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於是大會瞬間跑偏,與會各方都為自己所在的族群或集體辯護,同時互相攻訐。isis的威脅竟被大家忘了。”


    教師(點頭):“任何體製,必須保有同一價值才能維持活力、動力,才能應對內部和外部的各種風險。管你是民主還是獨裁都要遵循這一原則。這種同一價值可以是具象的,如某個具體的奮鬥目標、某個宗教信仰、某個主義;也可以是較抽象的,如認同感、凝聚力、向心力等。民主不能脫離同一價值而存在,失去同一價值的民主要麽幹不成任何大事,要麽陷入自由主義、自己把自己作死。但同一價值的存在又必然導致某種程度的集權和專製,不是少數人對多數人的專製,就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專製。體製離不開同一價值,同一價值的存在則使得民主和獨裁隻有一線之隔、一步之遙。‘絕對民主’(或者‘原始民主’、‘樸素民主’、‘天然民主’等等)無一不是這樣完蛋的。下麵咱們來梳理一下他們的完蛋曆程:


    “在所有的體製之下,人民的主要訴求都是反對不公、爭取權利。但人民不知道自己的訴求能否實現、該如何實現,所以極易被某種許諾操縱,哪怕這些許諾是虛假的、別有用心的,或者不切實際的、缺乏可實施性的。在理想的民主環境下,萬事走程序,社會不公無法用強製手段調節,人民想滿足自身訴求,走程序太繁瑣,走捷徑又沒門路,怎麽辦?有辦法呀:民主原則之下,人民的話語權神聖不可侵犯,自認為遭受了不公待遇的人民可以團結起來發聲,迫使居於上層的遊戲玩家向他們妥協。在這種鬥爭過程中,人民會體驗到團結的力量,一步步陷入革命的狂歡,最終變成狂熱的信徒式民眾。子彈至此上膛。


    “然後隻需一個環節被引爆:民眾的過度狂熱,行;領導層的錯誤決策,可以;誇張離譜的宣傳,更棒。各種因素都會導致閘門開啟、惡魔被釋放——‘個體與集體無分彼此、無條件融合’這個惡魔。它是最終極的民主,受它影響,人民會自發地、無私地、無條件地維護他們所信奉的同一價值,並伴隨著對異見者的無情圍攻。人民選擇了獨裁,獨裁成了最高的民主,‘人民’=‘獨裁者’,有沒有一個或一群具體的獨裁者根本無所謂。一切異見者都不再是‘人民’,而成了被專製的對象。‘絕對民主’成為製度之後,體製就很難保證同一價值的合理性和正確性,一切都隨著‘民意’的浪潮飄忽不定。絕對民主是極權的溫床。”


    女生b(表示讚同):“所謂‘人民獨裁’。”


    教師:“三觀不同無法談戀愛。人們通常隻會與持同樣觀點的人交流,尋找認同、維護自尊、鞏固既有觀點、合夥攻擊異見者,這是人的心裏本能。無論社會公平與否,大多數人能占有的資源和權利肯定無法與少數受益者相提並論,這是最基本的經濟規律,無法靠製度改變。認不清這一點的人如果團結起來鬧事,人民獨裁就會形成,盡管人民獨裁就跟**一樣,當時爽得很,**一過垂頭喪氣,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靠譜的民眾有責任重建秩序而不是加劇混亂’。誠然,現實是黑暗的,社會是不公的,民眾是悲情的,苦難是普遍的……但要明白吐槽容易幹事難,是個人都可以抨擊社會,但要把社會往好的方向改造,同時在改造過程中不引發大規模的痛苦和死亡、不付出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代價……翻遍整個文明史也罕見幹成的。政府決策一定要考慮成本、考慮代價,一定要問‘有沒有更好’、‘會不會更壞’。提出建設性意見才是硬道理。”


    女生a(反對):“您的假設太簡單粗暴了。這是違背民主精神的,跟古希臘公投投死蘇格拉底沒區別。‘少數派、反對分子、離經叛道者、破壞者以及罪犯,往往可能是一個社會保持清醒的疼痛刺激。’絕對民主隻是一場‘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荒唐鬧劇。將多數原則絕對化,隻會導致‘多數人暴政’和‘社會壓抑’這兩種結果,前者會踐踏(至少也是忽略)個體及少數派的特殊訴求,最終倒向極權;後者會泯滅人的個性和潛力,杜絕個體創造自我、發展自我的可能性。”


    教師:“但你無法否認這就是民主的‘主謂賓’,即主幹。民主的目的在於設計一個博弈平台,大家在此平台上一起決策如何犧牲少數派的利益。民主的主幹天然且必然是‘多數原則’,任何實際踐行的民主政治都隻是在這個主幹上增加裝飾物罷了。我們的所謂‘現代民主政治’,無非是添加了‘考慮少數異見者的權利,並給予其相應的補償’這一裝飾物;用課本上的話說,就是‘在多數原則的基礎上增加變量,整合多元訴求,盡可能照顧到更多人的意見,從而提升決策本身的目的和意義。’實際上,你的觀點可以表述為‘缺乏民主精神的民主政治沒有使用價值’——想想吧,你相當於從人性角度質疑了民主政治的可行性。依靠某種‘精神’來運作的政治,即便是行之有效的,也注定不會是長遠的。人非聖賢,崇高之所以崇高,首先是因為大家覺得它‘高’嘛。人人都能達到的,注定不是崇高。真正的‘民主精神’有可能普及全體人民嗎?這個,我隻想說:人家科班出身的、正兒八經的科學家也不是個個都有科學精神呢。”


    女生b(觀察著女生a的臉):“嗯。不管添加了什麽變量,‘多數原則’都是一切實際可行的民主政治的基礎。在多數原則的支配下,人的行為會趨於非理性,投票結果往往會被隨機統治。假設米-戈或甲蟲族之類的怪物兵臨城下,我們沒輸戰局但輸了氣勢,結果大多數人被恐懼壓倒、打出了gg,則握有翻盤機會的、想堅持抗戰的少數人幾乎無計可施。”


    教師:“增加‘整合多元訴求’、‘盡可能照顧到少數派的意見’這一變量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按照理想的民主模型,人民的所有訴求——包括最高明、最靠譜、最深思熟慮、最目光長遠的,也包括最愚蠢、最整蠱、最腦瓜一熱、最鼠目寸光的——都同樣需要被考慮,雖然可能權重不同。這往往會淹沒真知灼見。尤為致命的是:在現實的政治決策中,民主係統可以容忍異見,所有人都有機會表達自己的訴求,也可以照顧異見者的權利並補償之,但僅此而已。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異見依然不會被采納,有可能是最優解的異見依然會被無視,而且隻有不侵犯多數派利益的異見才會得到容忍和補償,在這種情況下,民主決策和獨裁決策導向的結果並無不同。另一方麵,多元訴求的整合真能製度化嗎?製度化的訴求隻能是有限的,多元訴求沒有同一的價值,這與政治價值的要求相悖……誰還要蛋糕?”


    三女生一齊舉手。


    女教師撇撇嘴,顯然是很想自己把盤子裏剩下的蛋糕吃光。女生c靈巧地探來叉子,叉走一塊南瓜餅咬入齒間,一臉幸福地嚼啊嚼:“……唔~~~好好吃。要是讓我在發展航天技術和多做糕點之間選擇,我肯定把票投給多做糕點。”


    女生a(歎氣搖頭):“吃貨毀滅世界!”


    女生b(大吃特吃):“哪輪得到吃貨。全世界有超過三分之一的人篤信蟹神,原教旨主義者占了其中一半還多。要是就政教合一問題舉行全民公投,是不是我們就該聽他們的,建立一個嚴格的蟹神教法社會?”


    女生c(大吃特吃):“三分之一又不算多數。”


    女生b(大吃特吃):“信教的人團結啊。如果真有這種投票,教徒們參與投票的積極性、組織性遠高於一盤散沙的世俗民眾。”


    女生a(顧不上吃):“甭提了吧。全民公投是最壞的民主形式,沒有之一。”


    教師:“不管我們走的是獨裁道路還是民主道路,‘體製能否拯救文明’都是社會的終極難題。全民公投通常有個嚴重的隱性後果,即對民眾的離間。我們如果真的采取公投或其他什麽民主程序來決定未來的社會形態,少數異見者能得到什麽好下場?投票嘛,本質上是將個體意誌上升為集體意誌的行為:我投票雖然是基於自己的判斷,但我還是希望群體中的大多數個體和我持同一看法。製約公投結果的因素太多,而且人心隔肚皮,參加投票的每個人如何敢確信自己是多數,而不是少數異見者?你如何敢確信自己在投票過後不是被孤立、被另眼看待的一類人?哪怕我們的民主程序再完美、對異見者的保護再充分,異見者和多數人之間能不產生隔閡與鴻溝嗎?民主精神要求大家願賭服輸,可是一旦涉及切身利益,你們覺得有幾個人會甘願承受失敗的下場?”


    女生b:“人心的私鬥才是最可怕的。”


    教師:“是了嘛。政治家們都是明白人,所以不管民間的呼聲有多高,他們都不會組織一場‘crab世界要不要實行政教合一’這樣的全民公投。這對被標榜成至高至善的民主而言可謂諷刺。


    “換個角度。思想實驗:假設有個超能力獨裁者,他擁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可以同時看穿全體人民的思想、知悉他們的訴求,而且他確實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滿足了人民的訴求,他在‘充分傾聽和滿足人民訴求’這一民主原則上做到了極致,你覺得他是獨裁的還是民主的?如果他真能做到這一切,獨裁抑或民主還有那麽重要嗎?我們參與民主政治生活,歸根到底是為了提出訴求並尋求滿足。許多鼓吹或支持民主的人隻是想當然地認為民主能更好地滿足他們的訴求,但實際上傾聽和滿足訴求才是核心,采取什麽體製並不重要。”


    女生c(吃完擦嘴):“不對吧。哪怕真的存在這種超能力‘民主領導者’,我也可以說他仍是個奴役者,而人民都是心甘情願給他做奴隸的。”


    教師:“這麽說也沒錯。萬事萬物都是‘人’以自己為標準主觀評判的。永遠都是人決定政治,不是政治決定人。”


    女生a(不讚同):“這不是極權主義和超人哲學嗎?您這種對‘人’自身的迷信可比小蓓(即女生b)說的嚴重多了。您假設的超能力者不可能存在。這個思想實驗毫無價值、毫無意義。”


    教師(笑眯眯地):“誰說不可能存在?甲蟲族就是。”


    女生a:“……”


    女生c:“您是體製擁護者(patriot)?”


    教師(笑笑):“我是實用主義者和強迫症患者。我對crab世界當下的體製非常不滿,但我已知的所有體製範例都千瘡百孔,不管走哪條路都無法令我滿意,連比爛都比不出個所以然來。既然如此,那還不如順其自然、維持現狀算了,讓這個世界自己做出選擇,讓時間帶給我們答案。”


    小蓓:“所有的體製都不夠好?連有所改觀也做不到嗎?”


    教師(歎氣):“你們既然要攻讀政治學、矢誌為crab的未來闖開一條新路,首先就要從思想上破除對一切政治價值、製度、觀念或其他什麽東西的崇拜。盡量不要帶著預設觀點學習政治——我知道這不可能,所以說‘盡量’。畢竟,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人就是政治,有人就有政治;我們每個人都是屁股決定腦袋,每個人都是無形的、無自覺的‘黨員’,靠彼此的屁股遠近決定他人和自己是不是同一個‘黨’;而與此相對,‘客觀’卻是無法定義的。政治的實質是博弈嘛,隻要你是個‘社會人’,不管你有沒有意識到、是不是自願的,你都無可逃避地身處博弈當中。我們與他人交流時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是博弈;‘我與政治無關’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態度,‘不持政治立場’本身就是一種政治立場,‘沒有政治訴求’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訴求——你敢說‘我不想和政治有關係,我隻想平靜地生活’不是一種訴求?”


    女生c:“如果我能做到無欲無求呢?無旨趣便無主觀意願,就能保持與政治‘無關’。”


    教師:“問題是,你能嗎?”


    女生c:“……”


    教師(見她們都不動叉子了,繼續自己吃):“隻要是‘人’,都會有某種訴求;就算不是世俗的訴求,也會是信仰、理想、執著……這類心靈訴求。我們首先是生物,然後才是‘人’。生物性決定社會性,社會性是建立在生物性這一基礎之上的,隻是生物性的組成部分和延伸……”


    小蓓:“這個問題有爭議。關於生物性是否決定社會性。”


    教師:“至少我們目前的心理學、人類學、動物行為學研究大都支持我的說法。起碼‘政治’這件事上如此。ok,討論個問題:民主是值得引以為傲的精神追求嗎?”


    女生a:“我認為是。”


    小蓓:“我認為不是。”


    女生c不置可否。


    教師:“我個人認為不是。就像前邊說的,我不讚同把民主抬高成為一種道德追求,或者‘終極正義’。動物行為學告訴我們,民主隻是社會性動物的‘獸性’之一。根據人新世的文獻,大象、海豚和黑猩猩都有複雜的政治行為,連智能水平較低的狼也有——比如說,如果頭狼太‘獨裁’,其手下就會尋找機會、群起推翻之。這就是最原始的民主。好的政治能讓社會性動物的群體保持活力,壞的政治則會讓群體走向衰敗。縱觀社會生物學案例,從社會性昆蟲到社會性哺乳動物,在其政治生活中,不同水平、不同表現形式的民主都是存在的,跟攝食、飲水、交配繁育沒有本質區別。民主一點兒也不高大上,它隻是社會性動物的本能,盡管大多數人沒有這份自覺。


    “再舉個人類的例子:人新世21世紀初,科學家對5104次攀登珠穆朗瑪峰的活動進行了分析研究,時間跨度100年,涉及來自5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約3.06萬名登山者。在綜合考慮了天氣、環境、成員文化背景、技術條件等多方麵因素後,他們發現:一個領導集權、等級分工明確的登山團隊,其組織性、協調性更好,衝突也更少。在攀登珠峰這種高壓任務麵前,有領導集權和等級分工的團隊更有可能實現既定目標。當然,集權的副作用是不利於團隊成員發表個人見解,珠峰攀登史上由於這種原因造成災難性後果的例子不在少數。所以理想的登山團隊應該是什麽樣?既要有強力的集權領導者,也要消除團隊成員表達合理觀點的障礙,讓成員有分擔職責的使命感。”


    三女生:“……啊?”


    教師:“注意到了嗎?‘考慮異見者的權利,並給予其相應的補償’這一現代民主原則,在集權或曰‘獨裁’狀態下也一樣適用。缺乏這一原則的政治,無論獨裁還是民主都是糟糕的政治,而且民主在解決實際問題方麵還不如獨裁有效。承認現實吧:人的能力是有差異的,最出色的人與最糟糕的人相差不止一個愛因斯坦;在很多領域裏,往往一個人的貢獻會比一群人還要大。探險或登山就是這類領域,一個經驗豐富、堅強果斷、冷靜理智的領導比一群經驗不足、優柔寡斷、性格衝動的隊員有用得多。在攀登珠峰那樣的極端情況下,考慮異見的獨裁才是最優解,其次是獨裁,民主反而成了最差選項。那些登山家、探險家在組織隊伍的時候有這個自覺嗎?他們知道自己其實是在從事政治生活嗎?登山隊幾乎就是簡化的政治模型,登山者們在無意中給了政治學一個有趣的案例。”


    女生c:“您的意思是,我們作為社會性動物,其實可以根據環境壓力,本能地覺察出當下需要何種體製,是獨裁還是民主;獨裁和民主各有各的適應領域。如果換做克托尼亞戰爭那種外部壓力極為緊迫的環境,大家都會本能地選擇獨裁,推舉一個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的精英上台領導我們。”


    教師:“當然,這種本能具有可怕的滯後性,經常是當我們察覺到風向必須改變的時候,‘人民獨裁’、‘寡夫竊國’之類的惡劣後果已經造成。因此我們有必要作出改進,用有意識的政治行為來調控本能的政治行為。這就是為什麽我們要研究政治學、要建立體製、要完善法律、要貫徹原則。‘人’的生物屬性決定了文明必然要遵從一些天然規則,‘人’的任何概念、係統都不可能憑空創造出來,我們的一切創造物都有自然淵源,政治是如此,民主與獨裁也是如此。


    “從本源上說,政治是社會性動物調節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群體關係的一係列複雜行為的總和。專製可以實現同一價值、保持群體的上升力;民主可以緩和成員之間的矛盾、實現群體的內部和諧;無論多麽完美的民主,深處一定有獨裁的強大力量在縱橫馳騁;無論多麽純粹的獨裁,背後一定有民主的博弈係統在發揮作用;民主與獨裁,二者是相互補充、相互促進、相互轉化的關係,現代民主政治就是在專製和民主之間尋找平衡點,是在刀尖上跳舞,倒向哪邊都得傾覆。可是我們的宣傳、輿論、文化……都習慣於給政治概念貼標簽,還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化標簽,於是民主成了天使、獨裁成了惡魔,殊不知獨裁也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東西,就像維生素,吃多了要中毒,但不吃也活不下去。又好比大家都喜愛獅子、討厭鬣狗,因為獅子象征著力量、權威、慷慨、光明,而鬣狗象征著卑劣、低賤、猥瑣、陰暗;至於獅子和鬣狗在熱帶草原生態係統中各起什麽作用,大家才懶得關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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