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條退路上的溝並不寬,隻有七八米,擴展得也並不是非常迅猛。李寶存的手捏成了鐵錘一樣的拳頭,緊得滿掌心的汗水一滴也滲不出來。七八米,不過七八米而已!他沒再多想,從腳旁一個死人身上扒下外骨骼,三下五除二穿在自己身上,輕輕一彈步便躍過了麵前八米多寬的溝壑,“咣當”一聲重重落在對麵甲板上,震得腳底發麻。


    雖然脫了險,但李寶存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他回頭望望前往機場的通道,心中最後的希望也斷絕了。膠灰區已擴散至備用機庫,飛機正在一架接一架地溶化……他沒有機會了。幸好島體內部沒有風,膠灰還無法通過空氣傳播,否則覆滅得會更快!


    李寶存走近一個觀察窗,再一次望向外麵。蟲群的轟炸依舊沒完沒了,深青城頂甲板被掀了個底朝天,防空火力愈發零星,抵抗的射擊越來越弱。還有什麽辦法呢?也許……


    他又看了一眼觀察窗——


    不對。希望,希望還是有的,一點點極其微茫的希望!他又以最快的速度脫掉外骨骼,端起步槍好一頓菜,把觀察窗玻璃打個稀爛,隨即棄了槍,縱身竄出窗外,以一個標準的“頭下腳上”的“冰棍兒”姿勢一猛子紮進水裏,連口氣也顧不上喘,掄圓了胳膊狂刨。還有一架“熱鷹”可用,一架正在維修的“熱鷹”!深青城的綜合維修廠模塊沒多少武備,蟲群對其的攻擊也較弱,這就是李寶存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前提是那架飛機修好了能飛!


    透過遮眼的浪花和海水,李寶存痛心疾首地環顧著現如今的深青城:一座座建築被擊倒,車輛被炸上天,人員被燒成炭……末日戰場般布滿彈坑炸洞的死地,活像月球或水星的表麵。到處是呼號的餘生,無論是島上還是海水裏。深青城仿佛一隻燒糊了的麵包圈,生靈塗炭,一片煙霧蒸騰……李寶存已遊出很遠,甲蟲族就算注意到了他也不會殺他,失去武裝的落水狗不值得浪費火力。他停下來歇口氣,戀戀不舍地回望著一切。


    永別了,深青城!


    膠灰在擴散,空襲在繼續。一列飛蟲猶如掠過草原的蒼鷹,筆直地俯衝向深青城綜合科研中心模塊;一艘幾乎與深青城島體模塊等大的巨型生物飛艇跟在它們後邊,表麵密布著令人作嘔的眼球狀生體激光炮,底部吊艙延伸出一簇簇細長的觸手,密匝匝地纏上了綜合科研中心模塊頂甲板上的射電望遠鏡,還有航天測控雷達。


    它們玩夠了,是下手的時候了。


    深青城爆發出一陣回光返照式的猛烈抵抗,那隊飛蟲,以及那艘飛艇,每一秒鍾都被無數槍彈、火箭彈和便攜式導彈直接命中,但它們始終毫發無傷。觸手群淹沒了望遠鏡和雷達,甚至蝕穿甲板下方厚達兩米的複合裝甲、深入了主機所在的密封隔艙……


    深青城完全淪陷。


    最後的時刻來臨了。


    4枚10億噸級氫彈一齊起爆,聚變反應在幾百萬分之一秒內完成,釋放出高達17x10^18焦耳的巨大能量,超過2004年印度洋海嘯地震全部能量的4倍還多。爆心溫度猛然飆升至幾十億度,壓力高達幾十億個大氣壓,一切物質都能量化了,被摶揉成了熾熱的等離子體,仿佛一個震天撼海的末日火球,在水下生生頂出了一個幾千米直徑的球形超高溫蒸汽泡,令海麵上刹那隆起一個碩大無朋的霧化水穹頂,似一座白雪皚皚的峰巒,在烈日雲海間長光如劍,氣勢之渾然壯闊,猶如從海洋的腑髒裏拔起一塊突兀的大陸。億萬噸海水包裹著蒸汽泡上升至高空,空氣衝擊波使水汽凝結成迅速抬升的威爾遜雲,以圓盤狀向360°擴散。緊接著,一根粗大的水柱歘然擎起幾公裏高,上拱飛升,突破威爾遜雲盤,將穹頂化作一棵冰雕玉琢、巍然屹立的巨型花椰菜,晶瑩剔透,皓浪噀白,狂颮席天,頂端又像黑牡丹盛綻似地湧出團團黑雲;海麵以下也沒閑著,超音速液壓衝擊波以環形擴散著,快逾導彈,海水瞬間變成油汙似的深黑色,而緊接在衝擊波之後的海麵則即時變白,猶如一層白白的薄麵在向外高速延伸。


    十幾秒後,花椰菜總算乏了、累了,開始崩散滑潰。億萬噸海水在重力作用下天塌般砸回海麵,化作落差千米的超級瀑布,從天直降,吞沒一切,咽噬一切,嚼碎一切。蒸汽泡也破碎了,四麵八方的海水瞬間向內回填,癲狂擺簸,激起海嘯似的滔天巨浪。飽受瀑布咀嚼的深青城殘渣又慘遭海嘯蹂躪,在大錘似的巨浪腳下徹底土坍瓦解、銷化成煙。能量的傳遞勢不可擋,幾百上千米高的潮湧一波連著一波、一排跟著一排、一座沄嶂高過一座沄嶂,以千鈞擊頂之勢摧毀了水上、水下和低空中所有的東西,傳至幾千公裏外依然勢頭強勁、拍岸席天。如幕的水霧那麽白、那麽厚,茫茫升騰,融入穹空雲朵,遮掩著深青城化為烏有之後殘留在海麵上的巨大空洞—— 一座以爆心為中心的、波瀾壯闊的水的環形山,取代了原本那座不可一世的鋼鐵環礁,皎然閌媚,經久不落。


    黃昏時分,從核爆中勉強幸存下來的少數甲蟲族重整旗鼓,飛向天空。它們迎著落日時的海風離開了這裏,多得像離洞的蝙蝠、遷徙的群鳥,密得像是一個而非一群。它們傷亡慘重,但存活下來的數量—— 即便隻是原先蟲群的一小部分—— 依然壯為觀止。它們的計劃失敗了,但一切都可以挽回,一切都還有機會,一切才剛剛開始。它們似乎比海平線還要遙遠,列成一條金屬光澤的長龍,扶搖直上九霄,在夕陽血紅血紅的臉上投下濃墨似的詭影,與晚霞比翼,在蒼穹中體味著淩駕萬物的豪情。


    這便是後天朝戰爭時代,crab世界長達十年的“c-war”(甲蟲族戰爭)的序幕。


    二


    離陽地區。靖定縣城郊鎮。


    秋風像一頭暴怒失控的野獸,狂亂地撞擊著鎮裏的一切。灰暗的天空好似無涯無際的水泥天花板,幾乎壓到了房頂。沙石樹葉、果皮紙屑,無不在風中飛鏢似地東奔西竄,削在身上、釘到臉上,刀割火燎一樣疼。


    這種天氣,一般來說,除非是活得不耐煩了,否則根本不會有人想出門。不過凡事都有例外——


    鎮中心廣場上一棵被風刮得半死不活的枯樹旁邊,一個蜷縮成一團的矮小身影在蹣跚跋涉。他低垂著頭,拚命想避開氣流的撕扯,但做不到,隻能在嗚嗚呼嘯的勁風中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晃、兩步一搖,走又走不直,站也站不穩。他衣衫單薄得可憐,唯一適合這種天氣的什物隻有一條破迷彩圍巾,死死裹住麵孔,隻露出一雙慘淡的昏眼。


    一陣格外厲害的風迎麵撲來,夾雜著沉重不堪的大股沙塵,像一記直挺挺的重拳,無情地將他擊倒在地。他想站起來,又是一陣風,他連滾帶爬軲轆出十幾米遠,“嗵”地撞上一堵磚牆,再也不動彈了。


    風勢越來越猛,幾棵行道樹吱吱嘎嘎地倒下,還有的老房朽屋被撕碎,屋主一大家子人嚎叫著狂奔出來,上蹦下跳地追趕向飄飛空中的家當。


    大約過了七八分鍾,這堵磚牆的紅漆木門艱難地打開了一條縫。黝黑發亮的齊膝短裙之下,一條纖長優雅的黑絲美腿邁了出來。那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女性,身高中等,披肩發整齊利落,清秀的臉上透出一種嫻靜的美感,宛若一隻休憩半醒的貓;她的上身裝束仿佛一位修女,下邊卻穿一條極不搭配的光麵皮革短裙,大大咧咧地露著性感黑絲。像是要急著趕路,她用力扶住門框,眯起媚眼吃力地望了望廣場上的飛沙走石,又埋下臉,卻遲遲不敢邁腳,生怕自己嬌小的身軀被狂風卷上天去似的。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她無意間四下瞟了一瞟,發現了牆根處那個倒黴的流浪漢。她似乎本無意幫他,發了會兒呆,僵持了一會兒,無奈地歎了口氣,一步一步,扶著牆,慢吞吞地走向他。


    鞭子似的烈風抽打在牆上、地上,如雷作響。


    終於挪到他身邊了。盡管隻有幾步之遙。


    “先生,先生!”她蹲下去使勁兒搖著他。他動彈一下,猛地睜開雙眼,像是中了一萬伏的高壓電,隻差沒跳起來了,支支吾吾好半天,沒一句清楚話。


    “呆在這兒會沒命的。跟我來吧。”她好心好意伸手扶他,他卻驚慌失措似地自己爬了起來,但隻是靠牆站著,完全不動。


    “來吧,我給你找些吃的。都是出門在外的人,來吧。”她的口氣如同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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