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於看許遠看自己,沖他笑笑,問他去哪兒玩兒了。


    許遠說放火炮。


    許多於問放完了?餓不餓?


    許遠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問許多於,為什麽要把塑料瓶碼得這樣整齊,「都是廢品啦。」他潛意識覺得這種井然有序的形態是對「廢品」兩個字的侮辱和嘲弄。


    許多於又笑了,她開玩笑說:「廢品怎麽了?它們能回收到塑料廠轉世投胎,人都不見得可以嘞!」


    許多於今年二十出頭,在這條街上的一家國營運輸公司做清潔工,沒有編製,臨時的,就圖離家近,方便照顧家裏。本來她鼓足勇氣過完春節和小姐妹結伴去廣東找個廠子打工,趁年輕見見世麵,多掙幾個錢,不過棒棒許把許遠帶回家後,要求她打消那個念頭,她的計劃就中斷了。


    棒棒許說,你弟年紀小,還在讀書,你就留在家帶弟弟。


    那天他格外高興,黑臉發光,說完這句話似乎春風得意,夙願一償。


    這句話他想說啊,想說多少年了。


    老婆頭胎生了個女娃他就安慰自己,女娃可以帶弟弟,誰知一直也沒生出男娃,又生了兩個女娃,一個比一個多餘,她們被悄悄弄死了。


    (抱歉,講到這裏我不得不插播兩句,因為當我得知弄死女嬰的事發生在千禧年後第一個十年末,我大感震驚,我說不可能吧,沒人管沒人告?鬱風笑我無知,他說別把屍體丟警局門口就行,千禧年又怎麽樣,千禧年也遍地走獸,窮地方這種事很多的,大家都不稀奇,還告什麽告。


    我問兩個女嬰是怎麽死的,鬱風幾乎沒有回憶,立刻回答,我想對他而言此事也當難以忘懷。


    鬱風和許遠當然沒有親歷,他們都是聽許多於講的,而許多於也有一部分是聽來的。


    棒棒許家二姑娘出生時,大姑娘許多於才一歲多,所以並不記得那個僅在世上呆了兩小時的妹妹。


    她七歲那年,小賣部老闆家的狗死了,聽說老闆給狗打了個花圈立在店門口,街上的人全跑去看西洋景。


    許多於也去了,花圈真有,老闆縮在店裏麵愁容滿麵,他忽然瞄見許多於,來了幾分精神,他招招手,示意許多於進來。


    老闆帶她進了裏屋,狗硬梆梆地伸著四條腿,側躺在一隻木箱子裏,是運輸公司下轄的修理廠裏常見那種工具箱,裝大起子、大扳手的,很結實。老闆對許多於說:最後喊一聲叔吧。許多於訥訥地望著他喊叔叔。許多於擺擺手,不是喊我,喊它。


    許多於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喊一隻死狗叔。


    老闆說:它對你家有恩呢,你不知道吧。六年前你媽生了個女娃,倒著出來的,下半身剛出來,你爸看見沒帶把,生氣,拽著兩腿強行給她拽出來,你媽挺受罪的,娃兒出來胳膊也脫臼了,哭都哭不響。你爸不能要,抱起她,登上床沿,使勁往下摔,腿朝下的,腿摔斷了,娃兒沒死成,又抱起來,這回頭朝下,摔下去不哭了,應該是死了。


    懵懂的許多於聽到這裏嚇得抽泣起來。


    老闆看她哭了,臉上愁容舒展了幾分,也許是寬慰於有人在亡犬的棺木前哭靈。


    老闆接著說:然後你爸把孩子揣在懷裏,去江邊埋了。哎呀,我想想,大半夜生的,得折騰了倆小時吧。第三天天沒亮就出事了。我家狗真特別管事兒,那天它從江邊跑回來,沖我狂叫、打轉,我想怎麽了呢,趕緊跟他去江邊看,哎呀,棒棒許偷懶,坑挖淺了,你妹妹被幾條野狗刨出來了,天呀,快啃完半邊了。幸好還沒天亮,我趕緊跑回來喊到你爸爸,我們抱了兩捆柴,在江邊上把她燒了。幸好娃兒小,燒得快。這狗對你家有恩吶,你說是不是。


    許多於已經哭得抽咽個不停。她不是很懂,但非常非常難過。


    許多於另一個妹妹出生時,她十歲,已經懂不少事了,媽媽懷孕開始,她幫大人收廢品時,會著意收集破玩具、舊書籍、別人不要的童裝。她非常希望那是一個健壯的弟弟。


    但那是一個健壯的妹妹。棒棒許麵無表情地把她裝進一隻印著某某化肥廠字樣的蛇皮口袋,紮上口放在床腳,她在裏麵發出嬰兒天真的呢喃聲,左晃晃、右晃晃、蹬蹬腿,如同依舊在子宮裏一樣。


    許多於一直看著那隻活潑好動的口袋,直到天黑了,棒棒許提起口袋朝江邊走去,許多於隔著十來米跟在那父女倆後麵,棒棒許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


    棒棒許白天已經借好了一條小漁船,上麵有一塊準備好的大石頭,把石頭和蛇皮袋綁在一起,他劃船去到江心,把它們拋進江水。許多於想到,狗還有一隻棺槨呢,她妹妹隻有一隻裝過化肥的塑膠袋。


    棒棒許回到江岸,看到大姑娘蹲在水邊哭,對她說:這是投錯胎的,早點回去重投一回。


    許多於潛意識裏其實認同她爸的話,生在這個地方,她所見之內皆是苦難,妹妹真的投錯胎了。


    鬱風說到這裏,嘆了口氣,無意識地撥弄著我買的烤紅薯,用食指按它耙軟的身體。


    我聯想到許多於說的那句,廢品可以轉世投胎,人不見得可以,頓時酸澀難明。


    寫得太遠了,接著說回上文吧。)


    第04章 又見到那個鬱風


    許多於又看了許遠一眼,這一眼看得稍微久點兒,許遠有點發毛,沒好氣地問她看什麽。許多於靦腆地笑了下,垂下頭取了一隻汽水瓶開始拾掇,「你……是不是從抽屜裏拿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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