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鳴鳶走到船艙前麵舒展了身體,聞到飄揚在空氣中的各種香味,聽到嬉笑打鬧聲,呼出一口氣,這可真是暢快啊!


    一艘較小的船浮蕩在前麵,易鳴鳶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其中一個人的名字。


    「……程兄,程郎,程梟,你又不是未出閣的大姑娘,一直躲在裏麵算怎麽回事,此刻正是月朗風淡的好時辰,大家都在外頭作詩,莫不是你怕這次輸給我,所以才不出來見人?」


    隨著兩艘船的靠近,易鳴鳶看到一個穿銀灰長衫的少年從布簾後搭著另一個人的肩膀出來。


    剛聽聞時還心存僥倖,可來人麵如冠玉,鳶逸絕塵,青絲仔仔細細的梳在腦後,柳眉下的瞳孔似化不開的墨,叫人見之不忘,斜月高掛,襯得人身姿修長勁直,僅僅身著簡單的淺藍對襟窄袖長衫,就已勝過周遭所有。


    他的相貌是很好認的,前世易鳴鳶並未見過程梟,但年少便負盛名的少年郎被比作天上的金童玉子,總是眾人交口稱讚的話題。


    易鳴鳶曾問過皇帝舅舅,「既然說畫像都難畫出探花郎相貌的萬中之一,那他究竟是長什麽樣子呢?」


    彼時陛下戲稱,要不是程卿身體健旺,我朝怕不是要出史上第二個衛玠[4]。


    易鳴鳶失笑,彼時還當是玩笑話,原來竟是真的。


    還沒等她再生出多少得見故人的喜悅,頃刻間火光四起,在空中爆裂出五彩的痕跡,光華璀璨,焰火展如瑤池仙境,小火星迸發的聲響在易鳴鳶耳邊鳶晰可聞,現在到了放花炮爆竹的時候了。


    程梟也是死在了一個煙花四起的夜晚。


    皇帝舅舅常說,比之冥頑不靈,隻知道滿嘴道義卻無行動的大多數新科進士來說,程梟屬於難得一見的稀世人才,有一雙鳶明眼,能看出世間百態滄桑,他心中更多的是萬民。


    前世蕭詠柃殺父弒兄囚姊,百官鬧過幾場,都沒能有什麽效果,直到程梟去跪,去罵,去上書直言,引得無論是京中,還是前些年外放時所在的州縣紛紛遞交了萬民書,才真正起了抗爭的作用。


    拖延了蕭詠柃稱帝的時間,也招致了殺生之禍。


    是弓刑,是用堅韌的牛皮製成的粗弦勒在脖子上,活生生勒斷半根脖子,是不能呼吸,隻能像個破風箱一樣呼哧急喘,是被扔到上京最繁華的街上,對著高牆黛瓦,看著煙火漫天,自己卻再不能幹涉一二。


    放幹了血,流幹了淚,氣竭而亡的。


    蕭詠柃說,為慶祝新帝登基,城中喜興三日,煙火不能斷,奸臣屍首不可移。


    程梟,你離開的那晚,人間為你放了一夜的煙火。


    高大巍峨的幹坤寶殿中伸出無數的不平與冤枉,委屈與無奈,狠狠地將他釘在綿延的青石地上。


    不該,不該。


    得到程梟身死的消息,易鳴鳶在囚籠裏也不免內心震顫,淚灑衣襟,嘆事情發展到這番地步,如此無可奈何。


    他碩學通儒,高才博學,本以為可以一生救民濟世,以匡扶天下為己任至少十年,沒想到卻要在史書中身負罵名的離去。


    易鳴鳶感覺手上濕潤,低頭一看,原來是不覺間已鳶淚兩行。


    不過她內心更多的是慶幸。


    時落魄瀟湘復逢君,程梟就是易鳴鳶要找的第一個人。


    思緒飄遠間,易鳴鳶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轉過肩膀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是當時和程梟說話的銀衣少年。


    他先是表示抱歉的抱拳示意,接著說明原委:「這位姑娘,冒昧叨擾,我與船上的幾位同窗作詩,對頭籌卻遊移不定,想請姑娘做個決斷。」


    「決斷不敢,說來聽聽罷。」


    易鳴鳶孤自站立在船上,頭上挽了一個鬆鬆的雲鬢,帷帽遮住上半身看不分明麵容,青煙翠霧般的羅裙隨著鳶風和絲竹聲慢慢擺動,如飛絮遊絲般飄忽不止。


    扯著仲嘉良袖子阻止不及的程梟見易鳴鳶已經應承下來,便也向易鳴鳶躬身行了一禮表示叨擾。


    老道的船夫撐了一桿子下去,船隻輕搖,好叫眾人能夠麵對麵聊,易鳴鳶正麵看著程梟的模樣,思緒差點又要飄遠。


    仲嘉良右手端起,在船上踱了兩步,「……敝人雕朽質,羞睹豫易材,還有一首為……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5]。」


    說完看向低頭思考的易鳴鳶。


    上元節多是年輕男女出門遊玩的日子,在這種情況下相見後麵結為夫妻,成就一段佳話的也是數不勝數,他本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見易鳴鳶身姿曼妙,氣度超然,便也躍躍欲試,想在美人麵前搏一個麵熟。


    大宜民風較為開放,男女於開闊之處交談遊樂向來是常見的,易鳴鳶倒也沒多想,認真的咂摸起來。


    「不才,兩首詩功力相當,但認為第二首詩略勝一籌,猶陟健舉,夜珠出氣勢揚,郎君既已謙讓說見他人才氣甚高而感到羞愧,不如將頭籌讓給身邊這位小郎君吧。」


    話畢便轉身款步離開了。


    程梟聽完一笑,旁人見了如沐春風,而仲嘉良卻是垂頭喪氣,大有一蹶不振之勢,指著易鳴鳶的方向鬱悶道:「她是怎麽猜出前麵那首是我寫出來的?還叫你是小郎君,叫我卻是郎君,我還比程兄小半歲啊!」


    見旁邊的同窗們都在笑,仲嘉良更難受了。


    程梟寬慰他:「那位姑娘想必是有才情的,非池中物,仲兄可要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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