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些年來,估摸裴懷恩也是因為想通了這些, 才變得不再執著於翻案,轉而開始借著此事大開殺戒,一心隻想著多殺一個算一個, 性子越發暴戾。


    裴懷恩身在局中,終日被莫大的仇恨與屈辱裹挾,以致漸漸忘記翻案的真正目的不是殺人,而是為裴家正名, 為了不讓裴家成為史書中無比恥辱的一筆——裴懷恩忘記這些,並不能說明他不聰明, 隻能說明他不想再讓自己過得這麽痛苦罷了。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


    若在多年以後,裴懷恩真將當年涉案之人殺了個七七八八,內心的痛苦卻依舊無法排解,那又該怎麽辦呢?


    李熙隻要一想到這些,就不禁寒毛倒豎。


    好在李熙身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局外人,總能比裴懷恩更清楚地看到案件本質,明白承幹帝最大的問題並非是想咬死裴家,而是不願認錯,更不願受牽連,從而使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那遺臭萬年、殘暴弄權的昏君。


    既然如此,那想辦法隻給裴家翻案,卻不牽連到承幹帝,想辦法讓當年那些涉案的官員為他所用,一起替他出麵咬死承幹帝當年親手挑出來的那隻替罪羊,也就是所謂的幕後主使,轉而把賢名留給承幹帝,讓承幹帝明白他們的苦心和用意,明白替裴家翻案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買賣,不就成了?


    至於到底該怎麽讓那些人為他所用。李熙想,恐怕在這曲意逢迎,紙醉金迷的官場上,養不出幾個楊思賢來。


    那麽黃冊庫便是他們共同的把柄。


    或是兄弟姊妹,或是父母妻妾,或是姑侄兒女,每家每戶田產幾何,賦稅多少,隻要得著機會仔細盤查,總會有漏洞。如此一來,這些因為彈劾別人貪汙才升了官的人,一定也最怕被別人彈劾貪汙。


    隻是這樣做實在太冒險了,且不說這一切還都隻是李熙的猜測,不一定真能查得到,就說這事早已成了承幹帝的逆鱗,若叫承幹帝太早知道李熙為此去查過黃冊,一定又要大發雷霆,那麽李熙先前所有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更別提裴懷恩如今性情偏執,說什麽也不信這案能翻。換言之,裴懷恩費了大力氣將他托起來,指望他爭氣,肯定不願意再讓他為了這一丁點的希望,去黃冊庫那種很難做出成績,弄不好還會得罪人的清水衙門裏磨日子。


    ……所以這事不能提前告訴裴懷恩,因為在沒成功翻案之前,裴懷恩不但不會感激他,還會覺得他捨近求遠,愚不可及,畢竟比起讓承幹帝低頭認錯兒,還是盡快讓他做上皇帝更簡單,至於到時京中又會怎麽罵裴懷恩,又會傳出他和裴懷恩的什麽閑話,裴懷恩根本不在乎。


    也不能提前告訴楊思賢,因為承幹帝心思重,若是看出楊思賢在刻意配合他,一定會適得其反,隻有眼前這樣的巧合,才能讓承幹帝徹底放下戒心。


    所以他就隻能賭,賭楊思賢會想起來幫他的忙,隻有這樣,他到時就算進不了黃冊庫,能靠近些也是好的,畢竟有句老話叫近水樓台。


    萬幸他賭對了,大約也是真沒人可用,對於楊思賢的臨時提議,承幹帝琢磨再三,居然同意了。


    扣首拜謝時,李熙幾乎能感覺到裴懷恩刀子似的目光懸在他頭頂,恨不能當場將他剮出兩個窟窿來。


    再後來,領旨退下去的時候,李熙步履匆匆地經過壽王身邊,餘光瞥見壽王正笑嗬嗬地舉著酒杯,借朦朧月色,順勢往他這邊送了一下——敬他。


    壽王斜前方,李恕因著自己與李熙在馬車裏那談話,也沒阻攔李熙——他就隻是若有所思地盯著裴懷恩看,將裴懷恩麵上極力掩飾的怒意,全都一絲不落的看進了眼裏,手上一下一下的打著小扇。


    座位挨著李恕的淮王不愛湊這個熱鬧,隻管悶頭飲酒,偶爾嚐到好吃的小食,便轉頭向身側伺候的人詢問做法兒,尤其是碰到淮王妃可能愛吃的,更要虛心求救,順便還沒忘把自己手邊的琥珀核桃分了半碟給李恕。


    接下來的節目都沒什麽意思了,李熙一言不發地枯坐著,支著下巴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官員們向承幹帝唱太平,頌豐收,緊接著等時候一到,承幹帝便依照慣例,以自個不勝酒力為由,先行離席了,也好讓大家能在這個場子裏真正放鬆些。


    當然了,除夕宴是大宴,比起能坐在承幹帝眼皮子底下,與承幹帝侃侃而談,卻又時刻如履薄冰的這寥寥數人,更多的人要坐在外殿,實際上連承幹帝的麵也見不到。


    承幹帝要離開,裴懷恩得伺候著他離開,臨走前,裴懷恩似笑非笑地回頭看了李熙一眼。四目相對,李熙明白裴懷恩今夜肯定要來找他,便在散席之後,隨便尋了個藉口把玄鵠支出去,獨自回了住處。


    回去前免不得又要和李恕虛以委蛇,這讓李熙感到很疲憊,以致才回去沒多久就睡了。


    結果果不其然,一直睡到三更時,裴懷恩忽然怒氣沖沖地闖進屋裏,把他從暖和的被窩裏揪出來,狠狠摜到地上,把他摔醒了。


    這是自作主張的下場,李熙早有預料,所以盡管被摔得全身都疼,也識趣地沒吭聲。


    在一個陰晴不定的「瘋子」麵前,隻要還沒看到結果,一切解釋就都是徒勞,反不如讓他趕快把氣出了更實在,這樣以後他心中的愧疚還能更多些。


    李熙這麽想著,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見裴懷恩不疾不徐地撩袍坐在床沿,居高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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