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聞言嗆著了水,仿佛見鬼了。


    原來裴懷恩還有這麽和氣可親、願意與人閑話家常的時候。


    不……不對,眼前這個人或許不是裴懷恩,而是多年前的裴容卿。


    正思索著,就又聽見楊思賢笑。


    「不論怎麽說,六殿下能洗清冤屈是好的。」楊思賢說:「聲名不過身外物,是禍星是吉星,又有什麽相幹,往後六殿下就安心住在京裏,也算不枉費武誠的一番苦心。」


    楊思賢話裏的這個武誠,自然正是李熙的舅舅——邵毅軒邵大帥。


    李熙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邵毅軒的字,如今驟然再聽,下意識捏緊了手裏茶盞。


    李熙說:「閣老也認得舅舅。」


    楊思賢點點頭,並指壓到眉心。


    「認得,當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武候麽,怎麽會不認得。」楊思賢扶額嘆道:「不瞞六殿下你說,老朽授業多年,除去容卿的父親外,原本還有一個很喜愛的學生,名喚支藺,字居白。」


    李熙驚訝地說:「大理寺少卿支居白,當年威名赫赫的鐵筆神判,舅舅的幼時好友。」


    楊思賢十分感慨,說:「唉,那都是以前了,今時不同往日,居白早就被貶去了通縣,以我這身老骨頭,怕是臨死也見不著他了。」


    裴懷恩在旁聽得很不樂意,小聲嘀咕著說:「閣老身強體健,活個百八十歲又能怎麽。」


    話音未落,李熙把眼睛瞪得更大。


    裴懷恩、裴懷恩這是在撒嬌?


    可這多嚇人?多少人在夢裏也見不著這個!


    和李熙的大為震撼不同,楊思賢顯然已經對此習以為常,聽罷便皺眉說:「怎麽,指望我活得久點,日後再變個秋胡(1)來保佑你,讓你在朝堂上繼續作威作福,丟你爹的臉?」


    裴懷恩彎著眼笑,挨了訓也不惱,就像一個尋常聽話的後輩。


    裴懷恩說:「閣老別冤枉我,您明知我殺的都是些什麽人。」


    楊思賢朝天翻白眼。


    「就是因為知道,因為覺著你身上好歹還有幾分你爹的影子,才準你登我的門。」楊思賢說:「否則就以你平日的那些作為,你自己說說,哪一樁哪一件,不該被判死罪!」


    裴懷恩聽了這話,勾著唇看了李熙一眼,渾不在意地說:「閣老心疼我,知道我的辛苦,哪會不許我賺這點辛苦錢,再說都是他們自不量力,先來招惹我,倒也怪不得我對他們趕盡殺絕。」


    頓了頓,像是被李熙臉上的神情逗到了,以拳抵額忍耐地笑。


    「閣老,聖人早已有言。」裴懷恩顫著肩膀,溫溫和和地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啊……?」


    第022章 營救


    楊思賢見狀,麵上複雜地看著裴懷恩,數次欲言又止。


    良久,卻聽裴懷恩又說:「閣老,我知您是為我好,可我已無退路。這些年來,我為報血仇,費盡心機走到了今日,已經得罪太多人,莫說是退,就是稍微的鬆鬆手,恐怕都得落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悲下場——我絕不能退。」


    楊思賢聽了就嘆氣,說:「你的父親見你如此,怎麽能瞑目。」


    裴懷恩不為所動,堅持地說:「閣老,若我真的放下了,重新規規矩矩做回了裴容卿,我爹倒是能瞑目,我卻不能了。」


    楊思賢依舊不肯鬆口,隻沉聲說:「既然宮裏沒路退,那就出宮來,早叫你向皇上討個出宮的恩典,你就是不聽。」


    頓了頓,皺眉再嘆。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容卿啊,我隻盼你別再執迷不悟,傷人傷己!」


    聞言,裴懷恩略眯起眼,沒有再開口。


    楊思賢是個脾氣很好,但卻很固執的人,始終堅信人性本善,也始終堅守著他自己的道,平素總會把世間一切都想的很簡單,入世一甲子,仍懷赤子心。


    麵對著這樣的楊思賢,裴懷恩實在不敢、也不忍心拆穿,甚至對他說不出一句重話。


    究竟該怎麽說?


    對麵,李熙低頭吹茶沫,麵上裝著波瀾不驚,耳朵卻早已豎起來。


    氣氛一時有些不好。


    又過了很久,楊思賢見實在勸不動裴懷恩,便重重拍一下桌。


    「唉,也罷,我是管不了你。」楊思賢說。


    楊思賢雖然唏噓,卻也明白不是什麽事都能放下,不願再做那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說客,當先服了軟。


    「容卿啊,先不提這些糟心事。」楊思賢抿了口茶,適時地話鋒一轉,說:「你知道,我那孫兒就快及冠,前陣子一直纏著我給他取字。我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了幾個備選,卻又遲遲拿不準主意,正巧今天你來了——來,過來,幫我替他選一選。」


    楊思賢說這話,可以算得上是明晃晃的示好,裴懷恩聽得清楚,不由怔住一下,方才剛攢起來那點不愉快,瞬間就不見了。


    算了,實在沒什麽可爭辯。裴懷恩想。


    楊思賢是為了他好,不是在怪他。


    這麽想著,裴懷恩的態度軟下來,自嘲笑道:「閣老又打趣我,您那孫兒究竟有多討厭我,您難道看不出?待到日後,若讓他知道是我替他選的字,他還不氣的跳河?」


    楊思賢聞言就板起臉,說:「他敢?」


    裴懷恩忍俊不禁,悶不吭聲地喝淨了茶,咬死了沒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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