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兵荒馬亂的時節,繼苻長卿之後上任的豫州刺史很早便被外派出京城督軍,近日又在亂匪的包圍中以身殉職。豫州刺史府沒有等來新任的長官,因此在各路勤王駐軍的滋擾下府門緊閉,顯得十分蕭條。


    苻長卿挾持著杜淑,一路機敏地避過昭王府的家兵和亂匪,策馬直奔刺史府。他在紛亂的局勢中根本無處安身,又因重任在肩,因此自然而然便選擇了自己過去的府邸落腳。


    如今豫州刺史府中雖無差役戍衛,卻仍有一名計吏留守府中。這位過去身為苻長卿心腹,始終對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計吏,夜半被戶樞移動的吱呀聲驚醒,披衣秉燭出房察看,卻在搖曳朦朧的燭光裏發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當看清楚那立在角落裏蒙著臉麵的人時,留守的計吏一愣,冷汗瞬間便順著脊背潸潸而下——即使遭重重陰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舊能發出熠熠寒光,擁有這雙眼睛的人,隻有他的舊主人!計吏隻覺得眼底一熱,當即雙膝無力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長卿。


    苻長卿冷冷瞥了一眼自己渾身發顫的舊日部下,此刻口不能言、也沒有敘舊的情緒。在如今這魑魅魍魎四處出沒的深夜,彼此默契地不問陰陽、罔顧鬼神,就是最好的情分了。苻長卿收回視線,徑直脅迫著被五花大綁的杜淑往刺史府深處走,直到進入刑房才將她輕輕放下,鬆開了捆住她上臂和肩胛的繩索。


    一直被蒙住雙眼的杜淑揣度著苻長卿打算暫時落腳停歇,於是抬起手來,挑開了遮眼的布帶。此刻她隻有手腕依舊被捆,整個人並沒有因為之前的顛簸而受傷,在被綁縛時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勁拿捏著輕重,這份憐惜就算不是給她的,至少也能令他投鼠忌器。


    隻要他還會心軟,她就有脫困的機會。


    “苻郎……”杜淑帶點討好地望著一臉冷漠的苻長卿,小心翼翼地笑著。盛夏的刑房裏空氣窒悶,她整個人汗津津地半躺在地,像一條不慎上岸試圖求生的魚。


    苻長卿沒有理會她,徑直牽著她的手將她拽起,又從吊囚犯的木架上嘩嘩扯過鐵鐐,利落而仔細地銬住了她。


    “苻郎……”杜淑動彈不得,身子徒勞地掙了掙,有些驚惶地望著苻長卿在刑房裏忙碌,“苻郎,苻郎,你在生我的氣嗎?為什麽不說話?”


    苻長卿依舊沉默地垂著雙眼,他在房中找出炭盆將炭添滿,蹲下身,手法笨拙地敲著打火石將炭盆點燃,全神貫注地盯著火勢直到炭盆燒得通紅。刑房裏因為炭火頓時越發燥熱起來,杜淑看著苻長卿將炭盆移到自己腳邊,心中越發不安,“苻郎?苻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聽我解釋好嗎?當初我離開苻府也是不得已的,在你遇難後季鴻臚他就上苻府索人,苻府上下也不願容我,我一介女流,除了屈從又能如何呢?今夜看見你沒事,我比誰都高興……”


    杜淑的辯白苻長卿置若罔聞,隻是直直地盯著炭火出神,仿佛在想著什麽要緊的心事,清亮的雙目也被火光映得通紅。杜淑被炭火烤得口幹舌燥,汗水順著她的額頭不斷淌下來,滑進她略顯深邃的眼窩,刺得她眼角一陣陣生疼,“苻郎?苻郎……”


    她摸不清苻長卿的意圖,卻也漸漸覺出些端倪——為什麽他始終一言不發,為什麽他的脖子上緊緊纏著布條?他早該身首異處命歸黃泉,為什麽……


    許多問題杜淑還來不及想通,這時一直沉默的苻長卿卻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倏然抬起頭來看了杜淑一眼,接著伸手拽過她的一隻腳,替她除去鞋襪。


    “苻郎?”杜淑驚叫一聲,不待掙脫腳底便傳來一陣劇痛,她尖利地慘叫了一聲,一邊掙紮一邊低頭看時,才發現自己的腳心竟被苻長卿用鐵簽紮穿——他一定是瘋了!哪怕他恨她入骨,這具肉身也不是她的……這一閃念便使杜淑霍然明白過來,苻長卿這一次,是鐵了心地要她死。


    麵無表情的苻長卿手下不停,同樣用鐵簽紮穿杜淑另一隻腳,又用腳鐐扼住她不斷掙紮的雙腿,將穿透她雙足的鐵簽插進了通紅的炭盆。他一直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操作,為了使酷刑能夠順利地將蠹蟲逼出,也為了使安眉的雙足在受刑之後還能夠保住,他竭力將過去對犯人施刑的經驗在這一刻發揮到最極致、最精妙;於是一瞬間杜淑血肉模糊的足底皮焦肉爛,她淒厲地哀嚎了一聲,渾身本能地篩糠般顫抖,目眥欲裂:“苻郎,苻郎饒我!”


    她不停哀求,雙目中淚如泉湧,再一次竭盡全力去打動苻長卿,“苻郎何苦置我於死地?就算我離開……她也不會回來,你是看我成為一具屍體才能解恨嗎?苻郎,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三百年的磨難成為一個錯誤?我對你的情為什麽你從來都不願放在眼裏,苻郎……今天你若一定要取我性命,我也沒有怨尤,隻是你今後能否將我記在心裏?記得這世上曾有一個我,在黑暗裏盼了你三百年……我對你的情,真的從來沒有輸給她,沒有輸給過她……”


    她淒楚地凝視著麵前這冷酷的男人,浸在淚水中的眼珠一瞬不瞬,最後連珠般的話被痛苦的呻吟打斷,又在嘶啞的喘息中斷斷續續。苻長卿在她蠱惑人心的話語與逼視下巋然不動,然而漸漸地他的眉頭越蹙越深,汗水也順著額頭潸潸滑下——要抗拒杜淑無休無止的哀求實在太難,尤其在他口不能言的情況下,連一句反駁都成了奢望。


    泣不成聲的杜淑令苻長卿忍無可忍,最後他霍然起身衝到杜淑麵前,拿起之前蒙她眼睛的布條狠狠勒住她的嘴,又從懷中取出柳鬼贈的道符貼上她的額頭。


    “啊——”充滿靈力的道符使杜淑一瞬間再次劇烈地掙紮起來,此時她貼身的夏衣黏在被汗浸透的慘白肌膚上,使她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炭火將她足底的鐵簽燒紅,她的雙腳在抽搐中皮開肉綻,一股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很快就充斥了窒悶的刑房。


    麵對這慘不忍睹的酷刑,苻長卿始終挺直了腰身站著,墨黑色的雙眼盯住受刑的杜淑,目光中泛出的狠厲似乎又將他帶回過去——昔日他在做刺史時,他曾對流竄在豫州各郡行凶劫掠的重刑犯施用過炮烙之刑,那時刑房裏的慘狀,至今想來仍令人不寒而栗。而如今,他卻對……兩行清淚遽然從苻長卿的眼中滑下,然而他被淚水淬洗過的墨黑色瞳人卻更加堅毅,發出狠厲而冰冷的寒光。


    誠如那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過陰毒,心慈手軟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注定能夠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長卿不可!——不狠,就不是他苻長卿。


    刑房裏幽暗恐怖的氣氛令人窒息,苻長卿任由眼淚湧出眼眶,卻依然高傲地抬著下巴,靜靜等待著杜淑的魂魄抽離安眉的身體。杜淑被緊緊勒住的唇齒無法再吐清一個字,然而她在數聲嘶啞的呻吟之後,她竟驀然發出了一聲長歎,“苻郎……”


    那聲音穿透她慘白的皮膚,竟像是隱隱從腹腔中發出來似的,驚得苻長卿猝然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瞪視著她。


    “苻郎,你何苦這樣對我,可憐可憐我……”杜淑的雙眼在鮮紅的符紙下直直望著苻長卿,直到最後一刻仍試圖喚起他一星半點的垂憐,淚盈盈的眼底盛滿了哀色,“苻郎……你有沒有試過在黑暗中掙紮三百年?有沒有嚐過那種為一絲希望而甘願付出一切的感覺?如果有,


    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擲的心了……”


    她最後這一番話終於不再是全然的謊言,其中包含了她與同伴們秉持的信念,隻是到死都要堅持到底的偽裝,使她直到最後都沒有機會讓苻長卿知道,這些刻骨銘心的絕望與對愚昧凡人的仇恨,才是五蠹作亂的真正肇因。


    熾熱的炭火不斷炙烤著杜淑的足底,使她附在安眉肉身上的精氣不由自主地上竄,本能地逃避炭火的折磨。窮途末路的杜淑懨懨合上雙眼,這時在她的四肢與中樞上隱約透出了幾條青線,那幾道青線漸漸向上匯聚到她的天靈,最後貫入了貼在她額心的道符。


    苻長卿見狀立刻將炭盆飛快地撤走,雙目始終謹慎地觀察著杜淑,直到她咽氣後許久,才氣喘籲籲地後退了半步,渾身充滿著大汗淋漓的虛脫——如果不是當初在刑場上就已知道杜淑的背叛,他今日能否抗拒得了她的花言巧語?苻長卿隻知道自己不會改變救回安眉的初衷,卻不能確信自己會不會動惻隱之心。


    他並非不能理解杜淑或者說是蠹蟲們的信念,恰恰是因為自己經曆過生死,也在黑暗中體味了從痛苦到絕望的過程——不過短短一個月,他便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安眉,那麽不難想象如果換做漫長的三百年光陰,自己又會醞釀出多深的執念。


    不斷鑽營的蠹蟲或者強硬冷酷的法家,也許本身就是殘忍與執著的一體兩麵。


    苻長卿悵然走出刑房,從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亂潑在自己的臉上,又一氣喝下好幾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熱。接著他卻忽然察覺到脖子上出現異樣的濡濕,他不禁在心中低咒了一聲,泄恨似的將口中剩下的水吐在地上,皺著眉伸手拭了拭緊抿的雙唇。


    跟著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貼在安眉額頭上的醒魂咒,將那張符紙與寄存著安眉魂魄的柳木一並燒成灰,又將灰燼拈在一碗水中細心調和,這才站起身來走到安眉麵前。刑房裏空氣悶熱,因此在杜淑離魂後安眉的肉身並沒有立刻僵硬,苻長卿輕輕托起安眉的下頜,解開勒住她唇齒的布帶,用拇指撬著她的牙關將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緩緩灌進了她的口中。


    當碗中水盡,他一直動作平穩的手指方才遽然顫抖起來,令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幾塊。充滿期盼的墨黑色眼珠再一次被淚水蒙住,苻長卿終是忍不住從胸腔中發出一聲悶悶地哽咽,低頭將臉埋進了安眉的肩頭。


    開通天庭,使人長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嬰。滅鬼除魔,來至千靈……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蟲的精氣,帶著柳木灰中的魂魄滲進了安眉的四肢百骸。須臾之後,便聽安眉的喉頭開始咯咯作響,她的胸口終於再一次有了起伏。苻長卿聞聲立刻又驚又喜地抬頭盯住安眉蒼白的麵龐,直到她口中逸出一絲痛苦的呻吟,茫茫然張開眼睛。


    “大人……”她的視線散亂,望著苻長卿的眼睛裏充滿了不確信,被布帶磨到潰破的嘴角輕輕抿了抿,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大人,是您嗎……”


    是他,當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麽會不是他!苻長卿雙唇顫動著張開,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間的刀創卻對他報以一陣不留情麵的劇痛——這份疼痛生猛而真實,竟使苻長卿笑逐顏開,也令安眉茫然的臉在他的淚眼中越發模糊起來,於是苻長卿隻好湊近了安眉的臉,直接用自己的雙唇來回答她,好使他們再也不會錯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長睫掃過安眉撲閃的睫毛,鼻尖輕輕蹭過她柔軟的鼻翼,雙唇終於也印上她的,用這兩個字不停地輾轉作答,不惜借眼淚蟄疼她唇角細小的傷口,隻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上窮碧落下黃泉,今後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會再放開她。


    “大人……”安眉在苻長卿纏綿的親吻下呢喃了一聲,下一刻竟倏然閉上雙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苻長卿驚了一跳,慌忙伸手試探安眉的呼吸,直到確信她的鼻息悠長而平穩,這才稍稍鬆下一口氣。


    是了,如今她的身體中隻剩下一分魂魄,自然會很脆弱。苻長卿小心翼翼地將安眉從刑具上解下,輕柔地將她打橫抱起,一路走進刺史府的後堂內室。豫州刺史府內到底已經換過一任主子,因此室內的布置雖與往日大致相同,細微之處卻也有了不少改變。


    苻長卿將安眉抱上榻,依照著以前的印象,去後堂的藥房尋了些成藥、帛紗,來替安眉包紮傷口。此刻府內的郎中早跟著上任刺史一同隨軍離京,苻長卿所需的金瘡藥和燒傷藥,都需要自己拎著油燈翻找。


    這時苻長卿的計吏在驚魂稍定後,又悄然尋到了燈火昏暗的藥房,在他身後噗通一跪,滿臉是淚地抱拳長揖道:“大人……”


    苻長卿立刻回過身,在昏暗中與他冷冷對視,麵無表情。


    “大人,是您回來了對不對?卑職沒有看錯對不對?”計吏跪在地上仰望著苻長卿,連聲哽咽道,“大人,自從那日您在刑場上消失,卑職心中就一直藏著一線希望;果然上天垂憐,今日您又重還陽間!大人您可知如今天下大亂,天子昏聵,苻府已是內憂外困、岌岌可危。望大人您能夠東山再起,出手重振苻氏!”


    計吏說罷已是泣不成聲,苻長卿靜靜聽完他的話,卻隻是無動於衷地拿著藥轉身離去,始終一言不發。計吏眼睜睜看著昔日主人漸行漸遠,終是無奈地掩麵哀歎一聲,頹然伏地失聲痛哭。


    苻長卿回到後堂內室時,榻上的安眉已再度醒來——她是被疼醒的,此刻正輾轉不安地呻吟著,不明白雙腳的劇痛是因何而起。當苻長卿來到她身邊坐下時,她才稍稍安下一顆心,卻仍是疼得麵色慘白。


    “大人,我這是……”安眉囁嚅著,因為無力起身看個究竟,隻好任由苻長卿附身包紮自己疼得像火燒一般的雙腳,“大人,我……我的腳,疼得受不了……”


    苻長卿眼看著安眉疼得滿身大汗淋漓,連掙紮都顯得無力而勉強,慌忙在敷燒傷藥的同時,將羊躑躅和茉莉根研成的止痛藥敷上她的腳心。安眉咬著牙呻吟了許久,漸漸藥性發作麻痹了她的雙腳,疼痛稍止,她才如釋重負般地籲出一口氣。


    苻長卿一直小心觀察著安眉的反應,直到確定她不再痛苦難當,才又開始仔細地替她包紮傷口。安眉看著苻長卿悉心護理自己的雙腳,心底溢滿了羞澀與不安,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口,直到他上完藥又打來涼水想替她擦身時,安眉才又羞紅著臉掙紮起來,“哎,大人,這不合適,我……”


    苻長卿根本不理會她的掙紮,隻抬眼靜靜地凝視著她,目光深邃,盯得安眉不由自主地噤聲。於是他繼續動手將安眉汗透的夏衣除去,讓她細膩白嫩的肌膚裸露在幽暗的夜色裏,然後用半濕的帛巾緩緩擦拭過她的臉頰、鎖骨與胸口……


    “哎,大人……”安眉禁不住瑟縮了一下,然而在略微的驚惶之後,卻是濃得化不開的喜悅,“大人,我是怎麽能活過來的?我明明聽槐神他們說,我是不可能再活過來的……”


    安眉的話越說越小聲,然而苻長卿始終都沒有開口回答她,最後她隻好閉上嘴唇,用清澈的雙眼疑惑地望著苻長卿,直到發現他纏在頸間的布條,卻訥訥做不出任何反應。


    很快身體


    的虛弱讓安眉不由自主地再度沉睡,也讓苻長卿鬆了一口氣——他還沒有想好該怎樣與安眉交流,在他無法開口說話之後。


    苻長卿將足夠的藥物打成包袱背在身上,抱起安眉悄聲走出後堂,一路繞到了府後的馬廄。然而當他將安眉安置在馬上之後,卻又不禁遲疑起來——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節,自己帶著一個無法行走的弱女子,該往哪裏去呢?


    放眼天下之大,卻沒有他的立足之地;還有苻府……他“生前”的家,如今已是歸不得。


    苻長卿雙眸一黯,下一刻便抱著安眉折返,決定暫時留在刺史府等待時機。這時天已經蒙蒙發亮,苻長卿將安眉在榻上安頓好,自己整個人也疲倦至極;於是他禁不住抱著安眉和衣躺下,依偎在她身旁沉沉睡去。


    這一眠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竟使苻長卿酣然睡到了落日西偏,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就看見側臥在自己身邊的安眉,正用手輕輕觸碰著他脖子上緊纏的布帶。苻長卿心中微微一凜,順勢便抓起安眉的手,不想讓她再往下探個究竟。然而安眉的眼中早已布滿了疑雲,“大人,您的脖子……大人,您現在是不是……沒辦法開口說話?”


    苻長卿凝視著安眉惶惑的雙眼,沉默了許久才輕輕點了點頭。安眉立刻將他緊緊抱住,無法自抑地哽咽起來,“怎麽會這樣,大人,怎麽會這樣?”


    他的身體不該無法複元,而她,也不該活過來,這其中,一定發生過某些她不知道的事。安眉一想到此就抬起頭來,目光閃爍地望著苻長卿,“大人,您會這樣,是不是因為我?”


    苻長卿聞言笑起來,鼻尖親昵地蹭了蹭安眉的頭發——他會這樣,當然是因為她!是她將他從鬼門關裏拽回來,這一份恩情,叫他如何才能報答?苻長卿沒法開口回答安眉,隻是將她摟得更緊,用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她發顫的雙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願她從此再不會與自己分開,也願她能夠心甘情願地陪伴自己,一同在他選擇的那條路上走下去……苻長卿一邊想一邊輕啄了一下安眉的嘴唇,接著便起身尋了紙筆,研開墨錠泚筆寫下了幾行字。


    那是他準備交給自己計吏的文書,既然決定了留在刺史府,那麽往後的交流,當然都得憑借紙筆。苻長卿徑直低頭寫得專注,不料這時安眉卻努力坐起身依偎在他身旁,兩隻眼睛盯著紙麵上的墨字,竟喃喃將文書中的內容念了出來,“吾與妻子安氏將在此地盤桓數日,汝當守口如瓶,勿將此事外泄……”


    安眉一邊小聲往下念,一邊已是驚愕得睜大了雙眼。這時苻長卿也在一旁滿臉訝異地望著她,直到她無辜地喊出一聲,“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怎麽會突然識了字。”安眉對苻長卿攤開手心,局促地笑了兩聲,“可我就這麽順口念出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苻長卿聽著她無頭無腦的說辭,腦中一閃念,便隱隱生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也許安眉突然間能夠識字,正是拜杜淑所賜。安眉的複生借助了她的靈力,何況之前她在這具身體裏寄住了很久,也許潛移默化間給這具身體帶來了一些影響,亦未可知。


    這時隻聽安眉又略顯遲疑地咕噥道:“奇怪,要說我認識這些字,可看著又有些糊塗,非要把這些字一氣念出來,我才能明白一點意思……”


    苻長卿聽罷覺得疑惑,忽然又靈機一動,抽過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幾行字,送到安眉麵前示意她念。


    “施氏食獅史……石室詩士施氏,嗜食獅,誓食十獅。適施氏時時適市視獅……”安眉幹瞪著眼將那幾行字念了三遍,卻仍是不解其意,又成了一個睜眼瞎,“哎,大人,您寫的這段話,我又看不懂了,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苻長卿笑著摟住她,換張紙將心中的猜測提筆寫來:“我猜,你之所以能夠認得字,是因為那第五隻蠹蟲在你身子裏待得太久了,它是儒士之蟲,難免就將一些習性染給你。不過你剛剛又看不懂我寫的那段話,可見你隻能靠直覺將文字連讀出來,才能明白意思,並不算真正的識字。”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安眉在心裏默念完苻長卿寫的話,羞赧地點點頭,紅著臉對他低喃道:“大人,我以後會好好用功,一定把這些字都認全了。”


    苻長卿聞言卻是一笑,對著安眉輕輕搖了搖頭,在紙上寫道:“不必。”見安眉臉上露出遲疑的表情,於是又泚筆添上一句,“你已經夠好。”


    霎時間安眉臉紅起來,她不禁低下頭,蛾眉上宛轉流動著青色的光華。苻長卿看著她不勝嬌羞的模樣,雙唇徑自笑著吻上她的眉。這時幾縷金黃的斜陽從窗外軟軟投進屋中,靜靜地見證著這一對璧人無聲的溫存。


    當晚,留宿刺史府的苻長卿將計吏招進內室,以紙筆與他對談。麵對自己激動不已的屬下,苻長卿卻隻是簡略地將自己死而複生的經曆一帶而過,接下來便白紙黑字地告訴他自己未來的打算。計吏在知曉了苻長卿的信念與抱負之後,不禁跪在地上深深地一拜,慨然對主人陳情道:“隻要大人您決心東山再起,卑職願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苻長卿坐在上席傲然頷首,直到計吏告退離開後,躺在屏風後的安眉才悄悄撐起身子,探出頭來望著苻長卿,目光中含著些許驚疑,“大人,剛剛您都對他‘說’了些什麽?”


    苻長卿從容一笑,一張臉卻顯得比平日蒼白,多少透露出了他的緊張。他將寫給計吏的文書都遞給了安眉,讓她逐一過目,也將事關未來的某一項決定權,交到了她手中。


    未來的路漫長而又布滿荊棘,他情願將安眉小心珍藏在某個地方,可私心裏卻也希望她能夠不離不棄地陪伴自己。左右兩難的局麵使苻長卿躊躇不安,也使他下意識地放開手,索性將一切交由安眉決定——畢竟未知的風險的確太大,如果此刻她心生退意,他反倒能夠安下一顆心來。


    我果然是一個自私的懦夫,苻長卿無奈地在心底自嘲。他俯身摟住安眉,雙唇竭力在她後脖頸上無聲地念道:我們、暫時、分開吧。


    還是暫時分開吧……他有自己的理由再去拚殺,而她,卻應該好好活著。


    不料就在他沮喪之時,安眉卻忽然放下文書,回身緊緊依偎在他懷中,“大人,您的話我有些地方還看不太懂,但是我隻曉得,我不想再同您分開。我們好容易才能團聚,大人,我們不要再分開吧,我願意陪著您去‘東山再起’。”


    她不習慣說這樣四個字連在一起的詞,說完後不禁赧然笑了笑。


    苻長卿聽了安眉的話,頓時咬著牙狠狠將她摟住,竟然激動得渾身微微發抖。他們苻家的男子,到死都不會停止奮鬥,隻要有一口氣在,都會力爭上遊——無論生死都不會消極避世,是酷吏的作風;而擁有一個敢陪自己沐雨櫛風的伴侶,又是何等的幸運!


    二人就這樣靜靜依偎了許久,苻長卿才稍稍退開身子,伸手捧住安眉的臉。他幽黑的眼珠始終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在他眼中,她比世上的一切財寶都珍貴——這一刻他們都在信守著當初的誓言,無論命運如何在風浪中跌宕,都要不離不棄、永不相負;這一刻他們無聲相擁,卻比金聲玉振更加有力。


    此誓一出,可斫金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五蠹(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合並收藏五蠹(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