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夢了,西杜麗。」半晌過去,猊下仿佛忽然對之前的所有話題都失去了興趣,兀自說起了不相幹的事,「我夢到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將身體蜷縮起來,像是躲回殼裏的蝸牛——哪怕之前說了那麽多驚世駭俗的話,西杜麗還是不免對她脆弱的一麵心生憐惜。


    西杜麗伸手捋順了她的碎發,聲音也不由得變得輕柔起來:「您夢到了什麽?」


    「界河之戰。」


    她回想了一下:「你是指先王在位時與基什王的那場戰役嗎?」


    聖槍界碑——顧名思義,是風神恩利爾以長/槍為基什和烏魯克劃分出的國界,因為尼普爾特殊的位置和恩利爾在諸神中的地位,那場烏魯克與基什的戰爭是由尼普爾調停的。


    當時的安努尚未降臨白廟,隻能在安努之道上通過巫女長向烏魯克傳遞神諭,基什的守護神寧胡爾薩格2趁烏魯克撤軍之際色蠱恩利爾,所以烏魯克遭遇基什的襲擊時,界碑沒有發出警示。


    隨後,寧胡爾薩格又與烏爾的守護神辛3達成了協議,導致烏魯克腹背受敵,隻好派使者向埃利都王傳信,表示如果埃利都願意出兵支援,日後安努會扶持他們的守護神埃阿4取代寧胡爾薩格的地位,成為三大主神之一。


    「那是一場光榮的戰爭。」西杜麗回答,「沒有人會忘記先王的英勇。」


    界河之戰最後是烏魯克大勝,以先王生擒恩美巴拉格西落下帷幕。


    界王之戰是盧伽爾班達生平濃墨重彩的一章,隨便從烏魯克大街上找一個會說話的孩子,都能繪聲繪色地描述先王如何舉起恩利爾的聖槍,捅穿了基什王的腹肚,將他的肚子裏的壞水連同腸子一起拽出來……更不用說擁有史官功底的西杜麗了。


    猊下做了一個像是在翻白眼的動作(也可能是剛好打了個酒嗝):「你是說班達和恩美巴拉格西?他們根本不重要,像剝掉腳上的死皮那樣忘掉他們吧。」


    又是這種教人心驚膽戰的言論,但西杜麗發現自己已經不太驚訝了,她甚至為自己的麻木感到了一些無措。


    「要抵達埃利都,必然要穿越烏魯克與烏爾的交戰區。」猊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西杜麗已經分不清她是在對自己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可河岸線太長了,西杜麗,如果……」


    她停了一會兒,好像是在思考有什麽更適合的說法,但隻得到了宿醉帶來的頭痛。


    「如果有一隻鳥,要叼走一座沙子堆成的大山。」她說,「它一次隻叼一粒沙子,每隔一百萬年才叼一次,當大山被移走之後,它又把它移回來5,而我們的信使——無論那晚之前他們是幹什麽的——就要花費那麽久的時間去穿過那條的河岸線,他們用永恆的時間離開了,所以誰也沒能回來。」


    其實沒那麽遠,烏爾作為烏魯克的鄰居,彼此的距離恐怕不比從庫拉巴到埃安那遠多少,西杜麗知道,但沒有開口糾正——事實上,她正在為對方這罕見的感性而驚奇。


    從盧伽爾之手口中,你總是能夠聽到多少舍客勒,多少庫什6,一串串精確得不容置疑的數字……但你絕不會聽到永恆。


    「最後有三個人抵達了埃利都。一個沒能熬到最後,在埃利都的城門前斷了氣,一個沒過幾天就被高燒奪走了性命,最後那個在回程時被烏爾軍捉住了,在被運送的路上,他用血寫了一封信。」猊下的聲音越來越吃力,「那時我們剛燒掉了烏爾最大的軍糧倉,於是他們將他切成兩半,其中一半送到烏魯克的軍帳,附信說因為我們隻給他們留了一半的糧草,所以他們也隻能還給我們一半的人……好在他們留下了一封完整的信。」


    西杜麗輕聲道:「信裏寫了什麽?」


    猊下的語氣聽起來不太高興:「我看上去像是會刻意去背這些東西的人嗎?」


    「……非常抱歉,猊下。」


    沉默充斥了整個房間,西杜麗隻能聽到樹葉搖曳摩挲時的細微聲響,像是濕柴火燃燒時沉悶的爆鳴聲,或許猊下此刻也是如此,平靜的表麵下思緒如薪柴般燃燒……


    又或許她什麽感覺都沒有,不過是死了幾個信使,戰爭就像一台巨大的戰車,任何被牽扯進來的人都會被車輪碾碎成泥。


    正當西杜麗以為猊下已經熟睡過去時,她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了。


    「希姆,很抱歉我沒辦法繼續陪伴你長大了,從此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要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保護好媽媽和妹妹,再過幾年你的妹妹就要出嫁,確保她嫁給了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轉告她,爸爸很抱歉沒能出席她的婚禮。」


    她的語氣既輕又緩,猶如夢囈。


    「不用擔心,戰爭很快就回平息了,先王將為烏魯克帶來一場盛大的勝利,基什人會為自己的無恥付出代價,烏爾人則是他們的陪葬品,而烏魯克將得到土地與財富。


    不要為爸爸的死而難過,烏魯克人最大的榮耀就是將血與忠誠獻與王,當你也成長到足以舉起長/槍守衛這個國家時,一定要想起這句話。」


    猊下的呼吸變得輕柔而綿長,西杜麗知道她睡著了,也知道那封信沒有後續了。


    這便是這位父親與孩子的告別。


    第7章 第七章


    喚醒緹克曼努的是一陣幹澀的痛楚——嘴唇、喉嚨、胸腹,在舌尖刮過齒縫時,她嚐到了血和苦澀的味道,仿佛有火苗偷偷躥進嘴裏,一路沿著食道燒到了她的肺裏,而燃燒後的煙塵尚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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