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送進醫院到程端五醒來,整整26個小時陸應欽都不敢合眼,不敢離開。


    他從來沒有這麽害怕失去什麽。他一直以為像他這樣的人,早就練成一顆無病無痛的金剛心。可是當他意識到程端五是真的不想活了,他竟是覺得心那樣痛,時間那樣難熬。


    這是報應吧?九年前他狠心地摧毀了她的一切,可是現在他卻瘋了一樣想把她的一切都找回來。


    醫生說從她胃裏洗出五十顆安眠藥。她如此輕賤她的生命。


    他心疼。


    如她說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


    陸應欽想對她說些什麽,可他什麽都說不出。他該說什麽呢?愛她?心疼她?會照顧她?


    任何一句承諾之於現在的程端五根本就毫無意義。


    搶救結束以後,程端五就一直在昏睡。陸應欽一直守在她身旁,看著高高懸掛的吊瓶滴灌不斷往程端五身體裏輸送著透明的液體。他覺得鬆了一口氣。


    至少,至少她救回來了。可是一轉念,慘淡的愁雲又積聚在陸應欽的眉宇之間。這次救回來了,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明白就算二十四小時貼身守候也隻是治標不治本,可是他沒辦法,他無法想象如果真的失去她該怎麽辦。程端五變了,她最大的變化不在外表,不在態度,而是在陸應欽的心裏分量。


    程端五醒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看著程端五蒼白又麵無表情的臉孔。陸應欽想起她自殺前的模樣,也是這樣的表情,楚楚可憐卻又故作鎮定,他一時心軟由了她,她就那麽急不可耐的傷害自己。陸應欽越想眉頭皺的越緊,心底不由一股無名火。她學會了騙他,學會了淩虐他的心,她把他以前一切折磨的招數都學會了,甚至,更加技高一籌。


    她說她不是想自殺,她說她隻是睡不著。她的表情是那樣無助。可是陸應欽一想到那五十片安眠藥就無法釋然,那些因此產生的驚疑、害怕無法消磨。


    他想用更嚴重的話罵醒她,可是當她眼淚從指縫流泄出來的時候。陸應欽的心終究還是軟了下來。


    她哭著問他:“我怎麽辦?活著好累……”


    她哭著問他:“該怎麽辦!我怎麽辦!”


    每一字一句都像針紮在心上一般難受。陸應欽笨拙得不知怎麽回答。他從來沒有這般心疼過她,這般感同身受的體驗她的痛楚。


    九年前,她父親離開了她,兩年前,她哥哥離開了她,而現在,是她視若生命的孩子。在她多舛的命運裏,他一直扮演的是始作俑者的角色。他沒有任何立場可以指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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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時震動,幾乎失了魂,抬手輕輕地抓住了她沾著濕淚的手。替她把臉上殘餘的眼淚拭淨。眼神驟然溫柔,似一汪活水秋泉。


    程端五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一雙大大的眼睛在尖削的臉上略顯突兀,她微微抬眸,一臉怔然的看著陸應欽。


    “端五……”陸應欽喃喃地喊著程端五的名字。他想對她說些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突然膽怯了,他害怕說出一切,最後隻換來程端五冷漠的不屑。現在的程端五隻剩喪子的萬分悲痛和厭世的種種絕望。她的心,還裝得下陸應欽想給予的愛麽?


    程端五的眼淚停止了,可是眸光卻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陸應欽的心,跟著她慢慢複蘇的失魂表情牽扯般疼痛。他還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深吸一口氣後說道:“聽著,端五,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給我個機會好嗎?”他目光灼灼,熱切而深情的看著程端五,眼神中有萬分的期盼和篤定:“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贖罪,讓我用下半輩子彌補你的上半輩子。”


    “端五,我愛你。”


    “端五,再給我一次機會。”


    程端五木然地坐在機艙裏,手無意識地附在舷窗上,許久沒有剪過的長長指甲劃在舷窗上有刺耳的聲音。她的手指停住,指腹很涼很涼,她可以想象看似煦暖的雲層外其實是多麽冷。就像她曾經自以為是擁有的幸福。


    身旁的陸應欽已經疲憊到極致,沉沉睡去。他似乎隻有睡著的時候才會舒展眉宇。他的側臉一波三折,雖然進入而立,卻還是個耀眼又醒目的男人。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風霜,反之,他身上隻增加了時間磨礪下的堅毅氣質。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男人服軟。除了在醫院的那次。他仿佛真情流露的握著她的手對她說了一長串的心跡表白。


    可她的心卻仿佛麻木了一般,幾乎毫無知覺。


    對於他款款深情的告白,她的反應可謂冷漠。


    “陸應欽,以前你是我的全世界,可是現在,你隻是這個世界上極其尋常的一個。你剛才的話,你可以說給十七歲的程端五聽嗎?那個程端五很想很想聽你那樣說。”


    “可是現在的程端五,已經不需要了,不需要任何同情的或者贖罪的愛……”


    “陸應欽,我沒有機會可以給你。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程端五的拒絕果斷決然,不拖泥帶水。她不想再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產生感情糾葛。親情、愛情,一切感性的情感她都不需要了。她答應陸應欽好好活下去,她答應陸應欽跟他回國,這已經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


    現在她是沒有根基的浮萍,沒有歸路。程端五不知道怎麽自救,所以隻能任由自己沉沒墜落在無盡的黑暗裏。像是沙漠裏迷路的人,幹涸、寂杳,隻能靜靜的等待死亡。


    陸應欽對於她的回答顯然有些失望,他某種一閃而過的苦澀和黯淡程端五都盡收眼底。但他並沒有太意外。他變了,若是換做以前,他一定會以極端的方式掠奪,可是現在他學會了尊重,他沒有為難程端五,隻是淡淡地笑,啞然地說:“沒關係。隻要你好好照顧自己,什麽都無所謂。端五,在你想好要去哪裏之前可以先待在我身邊。”


    他的提議程端五投以懷疑的目光,而他慌忙解釋:“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我不會攔著你。”


    ******


    回國的日子過得不鹹不淡,毫無波瀾。陸應欽不再貼身看護,取而代之的是家裏的工人、司機、保姆。哪怕是洗澡,隻要程端五超過半小時沒出來,一定會有人來敲門。


    她知道他隻是害怕她死了。可他不懂,現在的她才是生不如死,行屍走肉。


    陸應欽不再限製她見誰,可她卻悲哀的發現,她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沒有一個朋友。


    不知是不是陸應欽也發現她的生活單調得可憐,竟然找到了她以前在超市做事的同事——張喬。


    不過兩年的時間張喬已經淪為大齡剩女,她再聯係程端五是因為她要結婚了,在父母的逼迫下嫁給了一個相親的男人。


    她們見麵的時候,兩人都不自在的有些怔然。張喬還是很樸實的樣子,隻是見著端五有些拘謹,起先端五有些詫異,後來見張喬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流連,她才意識到竟是這無心的一身裝束讓兩人產生了小小的隔閡。


    程端五這兩年一直由歐漢文照顧,他給她優渥生活的同時還教她投資,她自是漸漸找回了過去那般公主的自在。隻是她漸漸在物質上的自在對於張喬這樣的人來說,就是明顯的不自在了。


    張喬喝著茶,猶豫良久才說:“是陸先生找到我的……”她尋思著措辭小心翼翼的說:“他說了一些你的事……叫我陪陪你……”


    程端五的心不禁帶了幾分複雜,隻訥訥說道:“是麽?那他真是有心了。”


    張喬感覺到程端五的冷淡,轉了話題:“程大哥……還好嗎?”


    程端五背脊僵了一下,苦澀地一笑,“我大哥,兩年前就去世了。”


    “怎麽可能?!”張喬難以置信地掩住口鼻,一瞬間眼底就湧上了眼淚。


    程端五看著張喬瞬間的真情流露,不知該怎麽說下去,一時間所有的悲傷都湧了上來,她強自咽下。


    “大哥這麽多年癲癇發作都是腦袋裏有腫瘤壓迫神經,可是我一直沒辦法讓他上醫院檢查,一拖就拖出大事了……”


    張喬一直在哭,良久她聲音都哭啞了,“老天不該這麽對程大哥,他是那麽好的人。”


    “是,一切都是我的錯,受懲罰也該是我,可是老天偏不,總是報應在我身邊的人身上……”


    “端五……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你一定比我還傷心……”


    麵對這些苦難的回憶,程端五覺得自己幾乎要麻痹了。可當張喬提起她才發現自己一切都沒有忘。不論是爸爸、哥哥還是冬天。傷口一直都在,現在的她不過是帶著傷口前行。


    後來程端五參加了張喬的婚禮,她嫁的男人從外表到家世都十分普通,聽說以前還曾在道上混過。反正從裏到外沒有哪一條能讓人滿意的。


    整個婚禮的過程冗長又程序,張喬的笑容也很假。看得出她並不情願。可是為了父母的心願,她選擇了將就。


    不知道為什麽。程端五坐在那裏,總是恍恍惚惚會把新郎的樣子想象成程洛鳴。想象著此時此刻牽著張喬的人是健康陽光的程洛鳴。想象著張喬此刻的笑容都是真的。


    她想起從前張喬到家裏來的情形。


    那時候她們都還年輕著,張喬隻是個情竇初開的普通女孩,隔三差五便尋了理由到端五家裏來。勤快地幫程洛鳴做家務。程洛鳴總是敵不過她的熱情,隻得在她忙完以後做頓飯謝謝她。


    那時候端五總是調侃張喬,叫她“嫂子”,惹得她臉紅耳赤地罵她。


    直到有一次哥哥發了病,程端五在倉庫趕不回家,是張喬替她回去照顧程洛鳴的。等端五回家的時候,正碰到張喬紅腫著一雙眼睛從家裏出來。


    她那時候著急地攔著張喬,張喬卻執意要走,她不得不回家追問程洛鳴。程洛鳴身體剛剛平靜下來,腦門汗涔涔的,臉色也不好。對待端五的提問什麽都不說,過了許久,隻幽幽說了一句:“以後別讓喬丫頭到家裏來了。”


    那時候端五才明白,原來很多事情不是像她想得那麽簡單。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就是無法得到幸福,認命也是一種勇氣。


    因為她,所有的人都過得不幸。與她的罪惡相比,她的苦難又算什麽呢?


    婚禮上程端五碰到了俞東。這是兩人都始料不及的。新郎以前在俞東手底下混過,一直尊稱俞東為“哥”,所以俞東才抽了空來參加。


    兩人坐在一起聊了一會兒,因著過去的關係兩人都有些不自在,話題也不過寒暄。婚宴結束兩人一起離開。俞東告訴程端五即將辭職。


    “為什麽辭職?”


    俞東笑著:“這年把受了陸應欽不少提攜,債還完了,手上也攢了點,準備帶著樂樂出去生活。”


    提及樂樂,程端五不由推人及己有些傷懷,半晌才感慨地回複:“出去挺好的,孩子視野也比較寬廣。”


    “嗯。”俞東點點頭,淡淡一笑,“以後應該是不會回來了。端五,有些話,我想以後怕是沒機會說了,現在要走了,也沒什麽顧忌了。”


    程端五淡淡垂眸,靜靜等待俞東的下文。


    俞東抬手觸了觸程端五如瀑的黑發,隨後又收回,他閉了閉眼,回想著往事,淡淡開口:“端五,我從來都不是一時起意想要和你在一起。從認識你開始,這就是我的夢,直到現在,我都沒辦法勸自己醒來。”


    俞東苦笑著,用那麽坦誠的眼神看著她:“你離開以後,我曾試圖找你,可最終還是沒有那樣的能力。後來我遇到了明月,我的妻子,樂樂的媽媽,我娶了她,為她上岸,背叛了陸應欽。可她卻陰差陽錯地認識了陸應欽並且愛上了他。我不怪她,她想要離開,我願意放她自由,可是她最後卻自殺了,我至今都不明白她是為什麽。”


    “端五,我曾經深愛過明月,直到今天我都感激著她的存在。因為她真的長得太像你了。讓我覺得好像就是和你在一起一樣。端五,我真是個卑鄙的人。你不和我在一起,是對的。”


    “……”


    那天俞東一席話說得程端五百感交集。對俞東,感激大過愛,在她努力找尋溫暖的時候俞東給了她她想要的。可是現在,她深陷泥沼不想再連累更多的人。


    那天俞東提及的明月,她一直以為是與她生活沒有交集的人,可是很多事情,冥冥之中也許有注定。那個和她長得很相像的女人,在死去多年後,在她的生命裏留下了極其濃重的一筆。


    而她以為是最後一次見的俞東,在不久之後再度見麵,他以一種決然的方式,讓一切都天翻地覆……


    *********


    程端五一直不能從喪子的悲傷中抽離,她幾乎夜不能寐。


    陸應欽見她情緒不好,偶爾會帶她出去轉轉。可是現在的程端五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有時候在路上、在公園裏,她看見與冬天年齡相仿的孩子,她都會神思恍惚,忍不住把別人家的孩子抱回家。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看著四處找孩子的家長身心俱疲的樣子,程端五總會無比動容,她隻是在那一刻才會清醒。


    如果她也像這些孩子的父母一樣,隻要努力地尋找,永遠不放棄地尋找,她是不是能把她的寶貝冬天給找回來呢?


    她忍不住總是這樣問陸應欽。陸應欽沒辦法回答她,他隻是沉默著在一旁抽煙。那樣無聲的姿態,無疑是在向程端五宣布死刑。


    難受,太難受,有太多太多東西,是她根本不能承受的。


    也許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更容易讓她想起悲傷的緣故,她近來總是有意無意地逃避麵對陸應欽。


    她在房子裏整理花草,學著書冊織毛衣,看著晦澀難懂的專業書籍,努力讓自己很累很累,可是她還是很難入睡,她每次入睡,夢裏都是她的寶貝那麽懂事地問她:“媽媽,來世我還做你的孩子好不好?”


    她努力地想要抓住什麽,可是她什麽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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