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應欽沒有想到自己竟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與她重逢。一年前,他放棄了對她的尋找,在心裏告訴自己,不管這個女人在哪裏,至少在他心裏是死了的。他還會想她,可他在感情上是個自製力極強的人,一旦放棄,就是真的放棄。


    可是她卻以這樣的姿態再次楔入他的生命。


    他獨自站在伸展台的中央,這樣莊嚴的場麵他已然習慣,手上的演講稿明明是主持人剛剛給他的,可是開頭結尾卻仿佛看過很多遍,公式又老套。他微笑著念完了全稿。台下掌聲如雷。他知道,自己的表現非常完美。他放下演講稿,正準備離開,不想台下突然傳來了巨響。一陣嘈雜。


    他不愛看這樣的熱鬧。對待這樣的發布會也興趣缺缺。隻是不經意抬眸,待看清台下那嘈雜中心的人,他的視線便再也移不開。


    兩年了,她留給他的,是她最後一眼的決絕,是午夜夢回不斷糾纏著他的魘怔。可是她的再次出現,卻像從過去裏完全走了出來,仿若重生。


    因為是發布會的秀場,舞台離眾人不遠,為了突出舞台效果,整個會場的燈光都被調得極其晦暗。可是陸應欽還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她從頭到腳都像換了一個人,一身裸色小禮服襯得她膚白勝雪,同色係的細高跟鞋讓原本就個高的她在人群裏格外亮眼,又黑又亮的長發被盤成一個發髻服帖的固定在耳後,劉海和鬢角為她營造出赫本式的懷舊風情。


    她容貌沒有一絲改變,還是那樣美麗,可是卻又好像哪裏都不一樣了,一張巴掌大的臉上,眉峰被刻意描得又高又挑,從過去那個純澈透明的女人變成一個充滿了誘惑力的嫵媚女子,她的妝化得很精致,像她,卻也不像。


    她還是那樣愛惹禍,撞倒了waiter,卻比那waiter還緊張,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隻知道說抱歉,一雙水光瀲灩的眼睛裏充滿了不安和歉疚。


    waiter自己起來了,快速的收拾了現場後離開,圍觀的人也逐漸散去,大家的視線又回到伸展台上。而程端五還驚魂未定的怔楞在原地。


    陸應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下台,又是怎麽走到“肇事者”身邊。


    仿佛是真的有神的旨意,陸應欽覺得那一刻他的身體不受大腦的支配,隻是自顧自的走向程端五,越靠近,心就跳得越快,總覺得這一切是那麽不真實。


    他停在程端五身後,隻一步之遙,卻怎麽也不敢靠近。心裏像打翻了五味雜瓶,各式的情緒不斷上湧,他乍驚乍喜,卻也怒不可遏。他覺得自己快被這瞬間的情緒整瘋了。


    莽撞又冒失的程端五猛一轉身,正撞進他的懷裏,胸膛感覺到她身上熟悉的溫度,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幽幽香氣進入他的嗅覺,心跳,驟然如失了韁的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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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失蹤兩年的妻子重逢,該用什麽樣的表情?


    那如果這個失蹤兩年的妻子也是把他撞向大海,想要和他同歸於盡的人呢?


    這樣複雜的關係讓陸應欽胸臆間漲滿了複雜的情緒,一時不得宣泄,也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怎麽,一抬眼,冷冰冰地看著程端五,竟是恨不得把她拆骨入腹:“怎麽,找我麽?”


    *****


    程端五覺得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全世界所有的喧囂都消失不見,耳畔聽不見任何聲音,隻有自己激烈跳動的心動,撲通、撲通、撲通……


    她直愣愣地盯著陸應欽。隔著千山萬水,她幾經周折、跋涉,才回到這個熟悉的國度。為了今晚,她化了兩個多小時的妝,反複描摹,讓自己看上去更亮眼,更具有魅惑力。勾引人不是她的強項,她不是那種舉手投足就充滿女人味的人,所以,她超乎想象的緊張。


    她預想的完美轉身沒有出現,預想的燈火闌珊的重逢也沒有發生。她搞砸了一切,撞到了waiter,更是冒冒失失地跌近了陸應欽懷裏。一臉驚慌失措,哪還讓人有一絲一毫的念想?


    她懊惱地握緊了手袋,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地望著陸應欽。


    陸應欽唇角微顫,眉峰鎖得死死的,似是要說什麽,被身邊突然出現的男人打斷。那男人沒有看見程端五,隻諂媚地對陸應欽說:“陸總,show馬上開始,您是現在回座麽?”


    陸應欽冷冷地瞟了程端五一眼,猛得將程端五扯進自己的懷裏,手自然上移,扶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


    而和陸應欽說話的男人,也正是因為陸應欽這一突如其來的動作,才發現了程端五的存在,臉上的表情充滿了尷尬,訕笑著說:“陸總、這、是和這位小姐一起過去麽?”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看得出他很緊張。也不怪,明明獨身來的陸應欽突然摟著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任是給誰都覺得措手不及。


    陸應欽沒有說話,隻是摟著程端五往伸展台下走去。


    陸應欽個高腿長,步子大,也沒刻意照顧程端五,程端五被他帶著走得很吃力。她下意識地拍打陸應欽扶在她腰上的手,可他手勁極大,她又掰又摳也掙不開他的鉗製。


    陸應欽被安排坐在貴賓席,程端五則坐在他身邊。陸應欽入座之後就沒有再開口說話。可是右手卻死死地握住程端五的手。程端五有些微慍,壓低了嗓音:“你這是幹什麽?放手!”


    “為什麽回來?”雲淡風輕的語氣,看也不看她,不配合不回答她的問題也就罷了,卻是先發製人地問她。


    程端五沒好氣的睨他,“關你什麽事?”


    陸應欽乍一回頭,目光炯炯地盯著程端五。手上漸漸用力,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一般。程端五覺得疼,額上的青筋因為忍痛微微跳動,“放手,陸應欽,疼。”


    陸應欽怔了一下,看著程端五寫著痛苦的臉,專注而認真,好像想從她的臉上看出點什麽。末了,他卻突然笑了。放開了程端五的手,雙手自然地插進褲子口袋,姿態閑適,他轉過臉去,目光放回伸展台上來來回回姿態高雅的模特身上。


    “是嗎?”他抿唇微笑:“既然不關我的事,那麽你可以離開了。”


    “憑什麽?”程端五揉著自己被捏青的手,沒好氣地說。


    “你現在坐在貴賓席上。想來,你有這個資格麽?”他冷冷瞥了她一眼:“我說俞東今天晚上怎麽叮囑我一定要來,原來是與你方便。程端五,這樣的手段並不高明。”他的眼神冰涼、凜冽,不帶一絲感情,方才的失控已經全部消失。他又變回驕傲又決絕的陸應欽。仿佛剛才他方寸大亂的樣子,隻是程端五的幻想。


    來之前程端五對自己的那些反複告誡一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陸應欽的話像貓爪子,一下一下撓在她的心上,又疼又癢,卻還必須忍著。


    她雙手握著手袋,越收越緊,莽皮的手袋已經被她握得變了形。心間有一口悶氣停滯著,她猛得一抽氣,仿佛放鬆了全身,豁出去一般輕輕一笑,“為什麽要我走?你怕什麽?我的手段是不高明,夠用就行了。”


    陸應欽本就深邃的眼睛驀然黯了黯,彼一轉頭,臉上已經換了一輛意味深長的表情。他從上到下的掃視了程端五一遍,扯動了嘴角:“不錯。倒是長進了不少。”會場裏光線曖昧不明,讓陸應欽的表情也時隱時現,眼角餘光裏還有模特們修長的身影一晃而過,程端五有些吃不準陸應欽的反應。隻見他微微向後一靠,慵懶而自在,他漫不經心地問:“說吧,回來到底有什麽目的?”


    程端五秉住呼吸,故作淡然地回答:“報複,讓你愛上我。”


    說完,冷冷地抽了一口氣。


    陸應欽聽了,嘴角立即浮上戲謔的笑意:“既然如此,為什麽要告訴我?”


    程端五高昂起頭,纖長的脖頸姿態優美有如天鵝,聲線柔滑:“我本來就沒打算瞞著你。”


    “是麽?”陸應欽笑:“你就這麽自信?憑的什麽?”


    程端五搖了搖頭:“不憑什麽,外界傳言,說你對我這位‘亡妻’一往情深,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笑,表情無辜的像個孩子,仿佛真的隻是好奇想要驗證一個傳說。而陸應欽,卻若有所思地撇過頭去……


    發布會的秀結束以後,受邀的媒體開始逐一采訪。而到場的嘉賓則到事先準備好的背板上簽名,拍照。


    這項程序陸應欽從來都是不參加的。他是個商人,不是娛樂圈人士。不喜參與這樣的作秀。


    可是這次他卻一反常態。高調地牽著程端五的手走到背板前。他自然地摟著程端五,讓她和他更加靠近一些,姿態親昵地出現在鎂光燈下,微笑,再微笑。


    簽名的空擋,兩人都半背對著媒體,程端五握著記號筆一邊極慢地簽名,一邊低聲問:“陸先生,請問,這又是什麽意思?”


    陸應欽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輕輕一抿唇,“我覺得你的提議不錯,我接受你的報複。但是程端五小姐,請問,你有能力讓我愛上你麽?”


    程端五沉默,末了篤定地在背板上一點。完成了簽名,套上筆套。


    “不試試,你怎麽知道你不會?”


    發布會完滿結束。程端五上了陸應欽的車。


    也許是兩年前的陰影太大,陸應欽已經很久都不開車。隻是今夜,他破了許多例,也不差這一樣。


    引擎作動的聲音規律而低沉,緩解了車裏兩個人尷尬的沉默。陸應欽單手開車,使不上力的左手撐在大開的車窗沿上,夜風颯颯吹動鬢角,思緒也被吹成一團亂麻。路燈霓虹燈和幽幽的月光一片光影混雜,擋風玻璃上映出程端五模糊的倒影。她若有所思地發著呆,表情茫然。微張的嘴唇充滿了誘惑力。讓人想要一親香澤。


    兩年,足夠讓一個女人蛻變。她變得很好,甚至讓陸應欽有一種遙不可及的錯覺。


    “程端五。”他下意識地叫她的名字。她楞了一下,然後回過頭來看著他。而他叫完她的名字才發現自己竟然無話可說,想了半晌,問道:“我兒子去哪了?”


    程端五表情一慟,準瞬即逝,“這也是報複的其中一項。等到我覺得夠了,自然會讓你見他。”


    陸應欽一笑:“很好,程端五,很好。”他生硬地扯動嘴角,前方紅燈,他踩下刹車,“住在哪裏?”


    “剛回來,住酒店。”


    “歐漢文就讓你住酒店?”


    “他不知道我回來。”陸應欽知道歐漢文,程端五並不驚奇,他詳細地查過,隻是消息斷層在歐漢文手上,這些歐漢文都告訴過她。


    “很好。”陸應欽一雙深邃的眼睛在這暗夜裏顯得格外冷峻,他輕輕一笑:“一切都安排的很完美。程端五,那麽下麵呢?要怎麽做?”


    程端五慢慢地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眼睫上下交疊,隱藏了她複雜的心事。她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陸應欽,如果我說,上床,你覺得怎麽樣?”


    *******


    俞東很久沒有這麽累過。


    幾天前,他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卻不想,電話那端竟是熟悉的人。隻兩三年的時間,一切卻全數洗牌,真真物是人非。


    程端五就這樣回來了。他迫不及待地要見她,見了她,卻又不知道自己能跟她說什麽。兩人相對而坐,他沒有問她這兩年去了哪裏。隻是貪婪地想把她看清楚。


    這兩年她的變化很大,過去粉黛不施便楚楚動人,氣質清淡的程端五變成一個化著精致妝容的世故女子。她衣著時髦,談吐不俗,像個海派女郎,可俞東卻覺得有距離。兩年不見,彼此都變得陌生,他們的談話好幾次不自然地斷了,都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這兩年俞東生意失敗,情感失意,最後不得已還是接受了陸應欽的救助。以前他離開陸應欽的公司,陸應欽說過:總有一天,你會回來。


    不想真被他一語成讖。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和俞佳佳的兄妹關係漸漸恢複如初。她沒有責備他回來,他們在孤兒院長大,不比旁人的雄心壯誌,也沒有常人的骨氣。活著,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但他還是沒有告訴程端五,他想在程端五心裏保留最後一份美好。


    那次見麵以後,俞東原本以為再不會見她,不想不過兩天她便又來了電話。她想讓他幫忙見陸應欽,想讓他幫忙製造一個契機。


    原本滿心歡喜的火焰被程端五的“要求”澆熄,像淋頭的冷水,他全身都冰涼透頂,狼狽不堪。但他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對她,他從來沒有辦法拒絕。


    再次在發布會現場見到他。他是負責人之一,站在場外負責相關事宜,而她,牽著曳地長裙蓮步姍姍地進入會場。她的美麗在時光的淬煉下愈發精致,可她的美,卻從來隻為一人綻放。


    而那一人,卻渾然不覺,絲毫不懂珍惜。


    他握緊了拳頭,心頭澀然。


    不自覺便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妻子。那個樣貌酷似了程端五的女人,連眼光都酷似了程端五。他自嘲地笑著,想起了許多屈辱的往事,時光飛梭,驀然回首,竟是滿目愴然。


    發布會結束,助理蹭他的車回家,一路嘰嘰喳喳,興奮地講著晚上遇到的趣事,隻是俞東有些意興闌珊,有一沒一地聽著,也沒聽真切聽明白。


    “東子哥!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懊惱的助理癟了癟嘴,頗為不滿地抱怨。


    “嗯?”俞東輕輕挑眉:“你剛才說什麽?”


    助理翻了個白眼,嘟囔著:“我就知道你根本沒在聽?我是說,今天老板走的時候,摟著個女人,大家都在討論是不是老板的新歡。你和老板關係近,你認識那女人不?”


    俞東回想起陸應欽摟著程端五離開的情景,竟是那樣曆曆在目,他們的背影看上去很般配,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卻也是誰也進入不了。


    他輕歎一口氣:“那不是新歡,是老板的妻子,程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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