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晚飯時間,燒烤店裏坐得滿滿當當。


    也沒有店員上來招呼。


    陶鹿跟著葉深,一路走到最角落的地方,才找到兩個位置。周圍充斥著喧鬧的說話聲,鼻端盡是熱辣嗆人的肉香孜然,陶鹿翻著表麵油膩的單薄菜單,這樣糟糕的就餐環境,因為對麵坐著的人,竟然也並非不可忍受的了。


    “葉哥哥,你來點吧。”陶鹿笑眯眯望著他,想要在桌子上撐起胳膊,又覺得桌麵也是油膩的,無處可碰,“你帶我過來這家,一定不隻是因為這家近吧?”


    葉深壓低帽簷,道:“不然呢?”他似乎也在忍耐,“你隨意點。”


    “哦……”陶鹿低頭看菜單,邊看邊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葉哥哥是想跟我聊天麽?”


    葉深微微仰臉,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巴。


    他看了她一眼。


    陶鹿慢悠悠又道:“聊聊我為什麽叛逆的心路曆程麽?”


    葉深早在最強月華的對戰中,就捕捉到過,女孩小機智的一麵。


    他道:“不想聊?”


    “怎麽會呢?”陶鹿蓋起菜單,笑道:“能跟葉哥哥聊天,我求之不得呢。不過……如果葉哥哥是要跟我聊聊理想型,那麽吃什麽都無所謂。如果是要聊……”她頓了頓,沒忍住那點輕微的諷刺,“聊青少年教育問題,那我非得吃頓好的才行。”


    “吃頓好的?”


    陶鹿眉眼彎彎,露出惡作劇的笑容來,“請我去對麵的‘天宮’吃晚飯吧!”


    她攤攤手,一副很真誠的樣子,“我的嘴可刁著呢。”


    鄰桌正在擼串的幾個年輕人聽到陶鹿的話,不禁竊竊私語著望來。


    一條馬路之隔的天宮飯店,坐落在天貿大廈的頂層,修成古代宮殿的模樣。


    雖然與這老小區的燒烤店直線距離不過百米,卻完全是兩個世界。


    據說一樣的飯菜,擺在天宮,價格會憑空多出好幾個零。


    一頓飯吃掉普通人一年的薪水,不是誇張,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領桌的年輕人們打量著口出狂言的殺馬特女孩,也好奇地等待著女孩對麵那男人的反應——會惱羞成怒的吧?哎,有個年齡太小的女朋友也真的是麻煩呢。


    或好奇或刺探的目光下,葉深蹙了蹙眉。


    他把帽簷又壓低了幾分,整張臉都隱在陰影中。


    “走吧。”他起身,長腿闊步,當先出了燒烤店。


    姿態隨意,仿佛絲毫不覺得女孩的要求過份。


    陶鹿望著他高高帥帥的背景,反而有點晃神。


    前方的男人停下來,半側了身子,不耐道:“發什麽呆?”


    “哦哦!”陶鹿回過神來,蹦蹦跳跳追上去。


    “喂!葉哥哥!斑馬線就這兒——你要去哪裏呀?”陶鹿小跑起來,也沒能追上長腿闊步的葉深,眼睜睜看著他走出幾百米上了過街天橋,哭笑不得隻得跟過去,“我們剛直接過馬路就是天宮呐,為什麽要繞這麽遠?”


    葉深慢悠悠上著台階,輕諷道:“你會好好過馬路麽?”


    陶鹿一愣。


    他是在說……之前她險些被車撞的那次吧……


    是在擔心她麽?


    葉深沒再說話,穩穩走在前麵。


    天橋上有叫賣小飾品的小販,還有給手機貼膜的小商人,也有掛著招牌測字算命的,熱鬧非凡,簡直自成一個世界。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陶鹿緊緊跟在葉深後麵,時不時抬頭望望他的背影,覺得莫名安心。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天貿大廈,乘上了去往頂樓的電梯。


    好在這次,電梯裏沒有叫人尷尬的偶遇。


    陶鹿就歪著腦袋,好整以暇打量葉深,越看越覺得他帥。


    葉深好像也習慣了她肆無忌憚的目光,摸出彈力球隨意拋接著,安靜無話。


    隻有彈力球撞擊電梯的聲音悶悶響著,像某種鼓點。


    電梯開啟,金碧輝煌的天宮呈現在二人麵前。


    陶鹿倒是熟門熟路,在接待處的沙發上坐下來,“咱倆沒有預約,要麽等位,要麽包廂——葉哥哥,我不想等位。”


    一旁訓練有素的服務員小美女甜笑道:“目前隻還有一個十人包廂沒有啟用,最低消費標準是……”她報了一個高到離譜的數字。


    “葉哥哥?”


    葉深隨意道:“包廂。”


    服務員小美女甜笑道:“好的,請您二位稍等,我們馬上布置。”


    陶鹿歪頭打量著在長沙發另一端坐下來的葉深,她鼓起的腮幫一動一動的,眼神隨著心思變來變去。


    葉深抱臂靠在沙發上,棒球帽壓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張臉,不知是在閉目養神還是睡著了,隻一雙大長腿交疊斜伸著,懶洋洋而又隨意。


    陶鹿托腮看著,越看越愛。


    如果他不是要跟她談煞風景的……青少年成長心理問題就好了!


    如果是談戀愛就完美了呢。


    陶鹿歎了口氣,小臉上透出深切的惋惜之意來。


    陶鹿在那兒把葉深當成風景看,卻不知道自己也是別人眼中的風景。


    還是異常炫目那種。


    接待台後的幾位小美女服務員都小心翼翼打量著她。


    說實話,在這麽高端的用餐場合,真的很難見到這麽……殺馬特的存在。


    可是也許是因為女孩臉生得太好,那雙腿又太美,竟然隱隱駕馭住了這一身殺馬特打扮,非但不俗氣,反而顯得前衛新潮,透著青春與野性。


    兩個小美女服務員竊竊私語。


    “你說他倆是兄妹還是情侶啊?”


    “說不好,我看都像。”


    陶鹿跟在葉深後麵,進了十人包廂。


    隻有兩個人就坐,包廂大的有些空曠。


    陶鹿噘嘴,空間太大也糟糕,即使挨著坐,中間也隔了一人遠。


    “先生,小姐,晚上好。請問您們今天需要點什麽呢?”小美女服務員敬業地報了一遍今天的特色菜。


    陶鹿翻著菜單,把菜單上的各種菜,挑著最貴的一個個點過來。


    小美女服務員一開始還認真記著,記著記著,臉上的笑有點繃不住了,忍不住想去看一直安靜不語的男人的反應。


    好不容易陶鹿停下來喝口茶潤潤唇,小美女服務員兢兢業業重複了一遍她點的菜,向葉深確認,“請問先生您需要點什麽呢?”她頓了頓,經受不住良心的拷問,微笑道:“目前點餐夠十人份了。您們看,是否需要調整呢?”


    陶鹿舒服地撐起胳膊,用手托住下巴,歪頭打量著葉深,笑眯眯道:“葉哥哥,你看是否需要調整呢?”她學著小美女服務員的語氣。


    葉深揚起下巴,衝陶鹿點了一下,“你能吃完?”


    看來是要撐不住了。


    陶鹿笑意更深,甜甜道:“每樣都想嚐嚐呢。”她故意又問了一遍,“你看需要調整麽?”


    小美女服務員也屏息等著。


    “不用。”葉深擺弄著手機,語氣平靜,“上菜吧。”


    陶鹿反而愣住。


    點菜的小美女服務員退出去,跟小夥伴確認了情況,“絕對是親兄妹!”


    隻有親哥哥,才可能這麽縱容吧?寵起妹妹來,一點都不心疼錢呢。


    天價菜流水般擺上席麵。


    陶鹿望著葉深始終不動聲色的模樣,不知為何心裏像憋著一股氣一般。


    她晃著茶杯,什麽話題“青春疼痛”說什麽。


    “葉哥哥,你聽說過鼻環麽?聽說打了超級酷炫的。我前陣子想過要不要打一個……我有個小跟班戴了鼻鑽,超漂亮的……”


    才不,沈越戴著鼻鑽隻是自以為很酷。


    陶鹿心裏吐槽,嘴上卻是截然相反的態度。


    “葉哥哥,你知道有個部落的女人從十幾歲就往脖子上套金環麽?越長大,金環越高,脖子越長,最後跟人形長頸鹿似的——我也想試試……”


    才不,看圖片就覺得超可怕,超痛的。


    那些部落的女孩子們好可憐的。


    “葉哥哥……”


    葉深終於說話了,淡淡的,“不要浪費。”


    陶鹿一噎,其實沒那麽餓,隻就著自己眼前的兩碟細點心夾了兩塊。


    她消停了沒一會兒,又開始說話,這次加重了程度,“我之前讀的國際高中,有個女孩喜歡上了她的外教,據說還懷孕了——那個外教是結了婚的。最後外教的妻子鬧到學校裏,那個女孩就休學了……”她頓了頓,實事求是地道:“那個外教是有點兒帥的——我也想試試師生戀呢。”


    葉深終於有反應了,口吻清淡,問道:“你剛剛說的,都想嚐試一遍?”


    陶鹿猛點頭。


    葉深安靜吃菜。


    “葉哥哥?”


    葉深喝了口茶,淡聲道:“你家裏人沒意見就好。”


    “你是說我爸媽?”陶鹿嗤笑一聲,“你是不是接下來要說,做父母的總是不計回報隻為子女好了?”


    葉深本無此意,然而聽出女孩話中隱含的負麵情緒,便引她說話,故意道:“難道不是麽?”


    “嗬嗬。”陶鹿拿筷子戳著碟子裏的點心,“我跟你講哦,我從小就知道不是——我有一個小舅舅,是上一輩最沒出息的一個,也沒工作。他在家多吃一碗飯,我外婆都要念叨很久。”


    陶鹿鼓起腮幫,微諷道:“葉哥哥你年紀不小,倒是挺天真的。”


    葉深不以為意,淡淡道:“你年紀不大,倒是戾氣不小。”


    陶鹿一愣,好像有點後悔泄露了太多情緒,打個哈哈,故意滄桑道:“這雙眼睛看透太多。”像是開玩笑般,帶過了這個話題。


    一頓飯吃到尾聲,陶鹿隻嚐了兩碟點心。


    其餘滿滿一桌菜,一筷子都沒動。


    到了結賬的時候,小美女服務員抱歉道:“先生不好意思,您的卡餘額不足以支付……”


    兩個人吃飯,一頓飯刷掉了六位數人民幣,也是夠可以的。


    陶鹿歪頭笑著,看葉深要如何收場。


    女孩看似幸災樂禍,但是那攥緊的手指又透著不知所措。


    葉深“哦”了一聲,換了一張黑卡,“抱歉,請刷這張。”


    “好的,先生。”支付成功。


    葉深平靜地收好卡,對服務員小美女道:“桌上的菜隻有這兩碟點心我們動過。其餘的菜都可以吃,應該還是熱的——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可以帶走或食用。”


    “啊?哦哦……”服務員小美女連連點頭——有錢任性,先生您說什麽都對。


    葉深和陶鹿等電梯下去的時候,就見工作人員魚貫而入包廂,各自打包或者自己吃、或者帶回去給家人吃 。


    在天宮服務的人們,卻並不是能消費得起此處服務的人。


    頗有點現代“遍身綺羅人,不是養蠶人”版本的現實諷刺感。


    電梯下行,隻有兩人在。


    陶鹿在葉深身邊轉來轉去,蹦蹦跳跳哼唱著奇怪的歌,她仰臉衝著葉深笑問道:“聽過這首歌麽?有點躁的rap,不過歌詞特別適合你……”她笑出聲來,揮著手,“歌詞裏有一句翻譯過來,意思是:我的卡是黑卡,無限刷!”


    葉深嘴角一抽。


    陶鹿像是被他的反應逗樂了,反反複複唱著那一句,“我的卡是黑卡,無限刷!”


    邊唱邊歪著腦袋打量他。


    葉深無奈地壓低帽簷,手插在衣兜裏,長腿闊步走出電梯。


    走出天宮,車如流水的馬路旁,葉深看了一眼時間,“給你叫輛車回家,還是打電話給誰來接你?”


    陶鹿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垂著眼睛道:“馬路對麵好像比較好打車。”


    “是麽?”葉深也沒拆穿,轉身往過街天橋在的位置走去。


    陶鹿小跑跟著他,“葉哥哥,你慢點……剛吃飽走太快傷胃……”她故意哼了一聲,好像真的不舒服一樣。


    葉深透了口氣,沒搭理她,但是腳步放慢了。


    天橋上,擺攤的小商販比來時更多了,測字算命的攤子支在拐角處,走下去,就到了朝陽小區的馬路邊。


    陶鹿在算命攤子前停下來,望著葉深,“我想測個字。”


    其實她從來不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她不過是想推遲與他注定要到來的分別。


    葉深沒說話,掏出手機掃了一下算命攤子上支著的二維碼,“測多少錢的?”


    陶鹿笑起來。


    她就拿起攤子上的筆,寫了個“葉”字,笑道:“就測這一個。”


    “一字十元,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算命的老爺爺慈眉善目。


    葉深對這些不感興趣,付完錢就站到天橋口等陶鹿。


    他背對著走來走去的人們,望著不遠處閃爍的華燈夜景。


    而陶鹿卻望著他的背影。


    來來往往的人群裏,唯有那個高高瘦瘦、帽衫棒球帽的黑色背影是恒定不動的。


    像海上的燈塔。


    算命的老爺爺說著常用的套詞吉祥話。


    陶鹿似聽非聽,怔怔望著葉深的背影。


    糟糕,女孩聽到自己心中的聲音。


    她好像真的開始喜歡他了。


    陶鹿跟在葉深後麵,走到了朝陽小區門口馬路旁。


    陶鹿站在路邊等車。


    她回頭看看,隻見葉深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正漫不經心地拋著彈力球,顯然是要等她上車就離開。


    陶鹿忽然調頭跑回他麵前。


    葉深把彈力球收回掌心,抬了抬帽簷,看她。


    陶鹿張張嘴,道:“葉哥哥,我又餓了。”


    葉深搭著帽簷的手一頓,問道:“又要去天宮?”


    陶鹿用力搖頭,指指葉深背後。


    老小區門口,一家門臉小小的日料店,不起眼到讓人很難發現。


    小小的店裏,按照日式極簡風格裝飾的,這會兒客人零星幾個,師傅在中間熟稔地捏出一隻隻壽司。


    葉深隻要了一樽清酒。


    陶鹿趴在桌上,研究菜單,有點苦惱,“每樣都想嚐嚐。”


    這話她在天宮點菜的時候,也說過一遍。


    但是此刻說來,情緒全然不同,顯得可愛極了。


    葉深似乎低低笑了一聲,說得也仍舊是那句,“不要浪費就好。”


    陶鹿認真研究了一會兒,拿鉛筆在菜單上勾勾選選,最後要了一隻鰹魚握壽司、一隻甜蝦壽司、一隻秘製壽司。


    壽司要現做,需要等待。


    陶鹿就看著葉深慢慢喝清酒,杏眼裏透著好奇,像一隻剛睜眼看世界的小貓。


    她看了一會兒,小聲問道:“我可以嚐嚐麽?”


    葉深頓了頓,沒有直接拒絕,“白天可以。”


    他這樣說。


    陶鹿吐吐舌頭,竟然沒有糾纏。


    葉深看了一眼時間,問道:“你現在還沒回家,家裏人不會擔心麽?”


    “他們才不會擔心呢。”陶鹿脫口而出,一抬眼,對上葉深沉靜專注的眼神,忍不住道:“我隻是爸媽的一個投資品而已,投資失敗了,他們就不要我啦。”說著紅了眼圈。


    她趁著眼淚還沒流出來,故意挖了一大勺芥末塞到嘴裏,刺激辛辣的味道直衝鼻腔腦門——眼淚稀裏嘩啦就下來了。


    葉深沒說話,在衣兜裏摸了摸,掏出一方手帕來,遞到女孩麵前。


    陶鹿一麵拿手帕捂住臉,一麵笑著吐槽,“葉哥哥,你是哪個時代的人啊?竟然還會隨身帶手帕……”


    手帕上有淡淡的薄荷香,跟他懷抱裏的味道一樣。


    陶鹿聞到這薄荷香,微微紅了臉,好在她哭得眼也紅紅、鼻也紅紅,腮上這點紅反而並不惹眼。


    葉深竟然接了一句冷笑話,“我是二十一世紀的人。”他在餐桌旁的糖果盒裏翻了翻,撿出一枚口哨薄荷糖,“要吃麽?”


    陶鹿點頭。


    葉深順手把包裝紙撕開一角,這才遞給她。


    陶鹿含著清涼香甜的薄荷糖,剛剛突然決堤的情緒漸漸舒緩下來。


    她試著吹響這枚糖,卻隻是徒然,腮幫鼓起又癟下,像隻藏了堅果的鬆鼠。


    葉深低下頭去,輕輕笑了。


    他平時看起來冷靜內斂,可是一笑起來,竟然特別甜。


    陶鹿望著他,心道,死啦死啦。


    她好像真的喜歡上對麵這個人了。


    “葉哥哥,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麽?”陶鹿有幾分小心翼翼。


    “你問。”


    “你左手受過傷?”邱全勝親口跟她說過,他弄斷了葉深的左手。


    葉深平靜地“嗯”了一聲。


    “那時候你就在玩電競了麽?手受傷之後……有想過放棄麽?”


    葉深有點意外。


    他今晚會主動帶陶鹿吃飯,的確是看了她的表演賽視頻後,起了惜才之心,又有前麵幾次接觸的緣分在,所以想略盡綿薄之力,看能不能找出女孩忽然叛逆的原因,從而讓她走回正途。誰知女孩敏銳地察覺了她的意圖,故意作對。葉深倒也不生氣,就當是最強月華拿到的宣傳費給了她一點抽成——畢竟要不是她推波助瀾,這交易大約也不存在。


    原以為天宮吃完飯,兩個人就分道揚鑣了。誰知女孩卻像是對他生出依賴來,收了身上的刺,兜兜轉轉,兩個人又來到了這小小的日料店。


    女孩說要問他一個問題的時候,葉深還以為會是像在歌廳初見那次,囂張而冒失地就問陌生人有沒有女朋友,聽她問了一個如此正經的問題,反而有點出乎他的預料。


    葉深不知道女孩經曆過什麽,但是她提到父母時那忽然紅了的眼圈不會是假的,那相對於她的年齡而言對親情的諷刺也太過冰冷辛辣。至於她提的這個問題……很少有人會敢於在他麵前主動提起。


    大約別人都以為這是禁忌。


    其實真的被女孩當麵問出來,葉深在心裏品了品,倒也並不覺得不悅。


    他看了一眼女孩紅紅的眼圈,決定好好回答這個問題。


    陶鹿已經低下頭去,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想過放棄。醫生也建議放棄,說繼續練習的話,這隻手可能會廢掉。”葉深雲淡風輕道:“廢掉也無法放棄,就這麽走下來了。”


    陶鹿霍然抬頭盯住他,目光閃動,像是被觸動了心事。


    葉深看著她,平心靜氣道:“這話我跟tk戰隊的隊員們也都說過一遍,世上最叫人難過的事情不是‘我不行’,而是‘我本可以’。”他循循善誘,“你跟他們差不多年紀,所以這話我也跟你講一次。”


    他笑道:“小姑娘,我祝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認真的。”


    陶鹿怔怔地望著他,仿佛透過他含笑的目光、摸到了他骨子裏的溫柔。


    壽司來了。


    葉深把碟子往她跟前推了推,溫和道:“吃吧——吃飽就回家。”


    陶鹿慢慢吃完一隻甜蝦壽司,忽然問道:“可是當初你想要放棄的時候,有很痛苦麽?那時候你都在想什麽呢?”


    葉深沒想到她還會繼續深入這個話題。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以為自己都忘記了當初的掙紮。


    他頓了頓,略去了當年的故事,坦誠地告訴女孩自己當初的思想轉變。一開始還抱著希望能對女孩現在遇到的問題有借鑒作用的想法,講著講著……兩個人竟然有幾分相談甚歡的意味。


    葉深也覺得有幾分驚奇。


    大約是太久沒有跟人聊過這種天了吧。


    日料店要打烊了。


    陶鹿最後提了一個要求,“可以再跟我打一局最強月華麽,直播的。”


    她想要留下與他有關的證據,在眾目睽睽之下。


    葉深輕笑道:“一百鞭,還不夠麽?”


    陶鹿笑道:“咱倆換號玩,然後不告訴觀眾——這樣大家就會以為是我完虐了你!”


    觀眾是一定能看出操作的絕對差異來的。


    葉深隻是低頭笑了笑,沒有拒絕。


    “答應我嘛!我隻是想滿足一下自己小小的虛榮心,也想要我的號有威武霸氣的一麵啊!”陶鹿歪著頭拜托他,“而且接觸之後,我對電競真的產生野心了呢!”


    “是麽?”


    “是呀!”陶鹿笑著,目光滑過葉深的俊顏。


    這份野心,不隻是對電競,更是對……麵前這個男人。


    葉深頷首,“好。”一個字,簡短有力。


    陶鹿歡呼一聲,學著粉絲的喊法,“神葉大人最厲害了!”


    葉深又笑,結賬,帶她攔了計程車。


    他掏出彈力球來,上下拋接著,等載著女孩的計程車離開。


    陶鹿放下車窗望著他,心中生出強烈的不舍來,忽然叫道:“這個球送我好不好?”


    葉深有點驚訝,維持著拋接球的動作,沒說話。


    陶鹿話喊出口,就已經不抱希望,知道是自己衝動了。然而見葉深似乎真的要拒絕,還是有點失落,撅著小嘴有點不樂意。


    葉深看在眼中,心道一整晚都過來了,何必最後這一點惹小孩不高興?


    他把那彈力球往地麵斜著一拋,再彈起時恰好斜斜撞入車窗,落在女孩腿邊的座椅上。


    “拿去。”他手斜插在口袋裏,目送她踏上回家的路。


    陶鹿雙手捧著那枚彈力球,扭頭望見葉深還站在原地、身影高高帥帥,心裏冒著粉紅泡泡,嘴角止不住上揚。


    大約,這就是動心的感覺吧。


    回程車上,陶鹿就迫不及待百度起了葉深。


    從前她的所作所為,與其說是喜歡葉深,不如說是纏著他作樂。


    直到這一晚,這個叫葉深的男人才真的在她心中種下了情思。


    百度詞條——


    葉深leaf0919,是第一次讓五星紅旗飄揚在全球電子競技的最高峰的電競選手,是無數擁有電競夢想的年輕人的偶像。如果中國的電子競技需要一麵旗幟和一個飛躍式的裏程碑的話,毫無疑問會是leaf0919。葉深(leaf0919)的存在也為推動中國電子競技運動的發展注入了一支強心劑。


    這個介紹似曾相識,陶鹿想了想,搜索了一下自己的百度詞條。


    ——


    陶鹿,是第一次讓五星紅旗飄揚在國際青少年花樣滑冰錦標賽的體育選手,是無數擁有花樣滑冰夢想的同齡人的偶像。如果中國的花樣滑冰需要一麵旗幟和一個飛躍式的裏程碑的話,毫無疑問會是陶鹿。陶鹿的接下來的發展也是中國花樣滑冰運動的一大熱門看點。


    陶鹿滿臉黑線,這編輯百度詞條的人,是按照一個模板來的吧。


    不過……她笑起來,跟葉深用同一個百度詞條模板的感覺挺好的。


    她回到家的時候,蘇果還沒睡在等她。


    “鹿鹿,你終於回來了,再不回來我真的忍不住要報警了!”蘇果打著嗬欠,“回來就好,我撐不住了……”


    陶鹿抓著她的肩膀,興高采烈,笑道:“果果!我鄭重宣布!我要戀愛了!”


    “……”


    “我的卡是黑卡,無限刷!”陶鹿蹦蹦跳跳,哼著嘻哈歌曲,回了自己房間。


    她躺在床上,心潮起伏,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又摸出手機,登錄微博。


    最強月華直播當天,就有粉絲把她和葉深對戰的視頻剪輯發布。


    隻是那會兒陶鹿完全沉浸在被葉深抽了一百遍的羞憤中,恨不能眼不見為淨,哪裏還會重溫當時的直播錄製視頻呢?


    現在回頭再想,感覺自然是大不相同了。


    陶鹿搜出了葉深的許多照片,隻是多半是側臉的,唯一一張有大半張側臉的,能看到他高挺精致的鼻子,就像是從漫畫裏走出來的人。


    她好像有點理解,為什麽葉深總是戴著棒球帽、把帽簷壓得低低的。


    這樣的容貌,出行在外,會引起圍觀的吧!


    經過了數天發酵,微博上已經有疑似cp粉把那兩分鍾的對戰剪輯出了許多個版本的動畫視頻,配上或唯美或激昂的背景音樂,給人截然不同的觀看體驗。


    陶鹿看了幾個,最喜歡其中一個慢放版本,配悠揚笛聲的。


    對戰結束,畫麵停在黑衣鞭師臨風而立、低頭看著躺在腳下銀衣弓手的畫麵。


    字幕打出來,是截取的對戰那天兩人的對白。


    【leaf0919】:泡男人之前不該先打聽清楚對方的喜好嗎?


    【leaf0919】:我不喜歡抽煙。


    【taolu-no.1】:那葉哥哥喜歡什麽呢?n(*≧▽≦*)n


    【leaf0919】:抽你。


    陶鹿想起初遇時,葉深拿走了她的煙,而他明明不抽煙的。


    大約是不想見她學到不好的東西吧。


    所以,其實他從最開始就對她很好的。


    這一排字幕消去,慢慢顯出葉深那天最後發出來的話上。


    【leaf0919】:小孩還是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祝你天天向上。


    笛聲悠揚,正如陶鹿此刻的心情。


    對戰的時候,陶鹿覺得葉深最後的話是十足的嘲諷。


    可是今晚葉深親口告訴她——他願她天天向上,是認真的。


    心跳忽然加快。


    陶鹿憶起初見葉深時的場景。


    其實說來奇怪,那天歌廳包廂裏的人很多,不能合群而安靜的人也有許多。


    可葉深是不同的。


    屏幕裏的黑衣鞭師,臨風而立,淵渟嶽峙。


    正如葉深本人。他的安靜裏,有種風聲鶴唳的味道。


    像是大隱隱於世的絕頂高手。


    陶鹿看了一眼擺在桌頭的彈力球,小心翼翼伸出手指碰了碰,臉有點燙。


    這一夜直到很晚陶鹿才暈暈的睡著。


    陶鹿第二天是被邱全勝的電話吵醒的。


    “你怎麽會有我的電話?”


    “大爺都能查到你住哪兒,查個電話不更是小菜一碟麽?”


    “……是,你不僅能查到我住哪兒,還能順手就地買套房子。”


    “葉深的事兒你操作的怎麽樣了?”


    聽到葉深的名字,陶鹿迅速清醒過來,“正在操作中呢——缺經費呀……”


    “嘖,又想用髒套路坑我的錢是不是?告訴你大爺這次不會上當了!除非你十拿九穩,否則大爺一毛錢都不給!”


    “哦……”陶鹿不顧對方強烈想要繼續噴口水的欲、望,直接掛了電話。


    就是這麽幹脆。


    陶鹿一個翻身下床,外麵蘇果已經在準備早飯了。


    “我要變身!”陶鹿攥著拳頭,伸出胳膊。


    “你要變身?”


    “對!”陶鹿中二十足地擺了個pose,“美!少!女!變!身!!”


    蘇果笑道:“真的要戀愛呀?”


    “嗯哼!”


    在蘇果的陪同下,陶鹿去把陪伴了自己近兩個月的彩虹頭染回了黑色。


    “還有點不舍呢……”陶鹿看著手機裏彩虹頭的遺照。


    理發店的老板托著她的頭發,笑道:“小姐,你的發質真好,以後可千萬不要再糟蹋頭發了。這樣清清爽爽的多好……”竟然罕見地不去勸說客人染發燙發,“小姐,可以拍個背影照麽,給我們做做廣告。”


    陶鹿鼓起腮幫,“為什麽要拍背影照,我的臉不好看麽?”


    “啊,您願意拍正麵照就更好啦!我是擔心您覺得冒犯。”


    陶鹿笑道:“是冒犯。我隻是要確認你覺得我的臉也好看而已。”


    理發店老板:……


    蘇果卻是呆呆望著染完頭發的陶鹿,讚歎道:“鹿鹿,換個發型,你的氣質完全變了誒……”


    從飛揚跋扈的問題少女,變回了城堡裏的小公主。


    “有麽?”陶鹿自己照照鏡子,捂臉,“天呐,真不敢相信我昨晚頂著彩虹頭跟他吃飯的!”


    蘇果偷笑起來,“他是誰?”


    陶鹿羞澀地笑,“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下午陶鹿正在家裏一套一套試衣服,要蘇果出主意的時候,沈越突然來了。


    桀驁少年鼻子上的鑽石閃閃發亮。


    “鹿姐……”沈越一見到陶鹿,忽然瞪大了眼睛,“你、你、你的頭發……”


    陶鹿笑道:“染回黑色了,怎麽樣?”


    銀發少年悲憤道:“鹿姐!你不是說發色就是信仰麽!”


    “我說過麽?”


    銀發少年狠狠點頭!


    “哦……”陶鹿一本正經道:“那我現在有新的信仰了!”


    “什麽?骷髏頭麽?”


    “切!我的新信仰叫愛情!”


    沈越噴笑。


    蘇果在旁道:“別笑,鹿鹿是認真的。”


    沈越看看陶鹿,又看看蘇果,眼睛裏閃過一抹受傷,攥緊了拳頭,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道:“跟誰的愛情啊?”


    陶鹿振臂高呼,“葉深!”


    這個名字一喊出口,沈越和蘇果兩個人一起噴了。


    蘇果比沈越還要激動。


    “葉深?神葉大人?”蘇果先是激情澎湃表達了她對葉深的敬仰,繼而對陶鹿表達了無限的同情,“可是神葉根本就……不喜歡女生吧?當然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對男人也不喜歡。這麽多年,不管是電競圈的女選手,還是直播遊戲的女主播,對神葉有想法的一抓一大把,但就是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隻是就我了解的,神葉的心思根本不在……凡人的男歡女愛上麵啊。”


    陶鹿哼了一聲,鬥誌滿滿,“他就是個和尚,我也管叫他開了葷!”


    沈越紅了臉,“鹿姐,你怎麽說話呢……”


    陶鹿才不理他,推他去客廳,“你去自己玩會兒,我要試衣服呢!”


    曾經的小跟班就被這樣無情放逐。


    沈越望著鏡子裏銀發骷髏頭項鏈的自己,對人生方向感到一陣深切的迷茫。


    他要跟隨鹿姐的新信仰麽?


    而臥室裏,陶鹿還在不斷地試裙子。


    “這件海軍裙怎麽樣?”


    “這件小禮服怎麽樣?太正式了,不行不行!”


    “這件百褶裙怎麽樣?太低齡了,不行不行!”


    衣櫥翻了個底朝天,蘇果隻看都看累了,陶鹿還是覺得不夠滿意。


    陶鹿準備了足足三天,借著最後直播一局的約定,要給葉深展現自己的“女性魅力”。


    她沒有不管不顧去葉深住的地方,而是規規矩矩到了天貿大廈tk戰隊的訓練廳。


    山楂迎麵見到一位超級漂亮的小姐姐,紅著臉低著頭跟檸檬要繞路走。


    忽然漂亮小姐姐說話了。


    “黃毛白斬雞!”


    這道邪惡的聲音!這個屈辱的稱呼!


    山楂傻在了原地。


    這個世界太玄幻了,暴風哭泣!


    葉深視頻會議到一半,就看到山楂頂著那頭黃毛小心翼翼探身進來。


    出什麽事兒了?


    葉深還是第一次見到山楂臉紅成這樣。


    他暫時閉麥,轉過椅子來,簡短道:“說。”


    “神葉……那個誰……陶鹿來了……”


    葉深頓了頓,才從戰隊事務中拔出思緒,想起殺馬特少女來。


    是來找他直播最後一局最強月華的?


    葉深退出了視頻會議,起身問道:“人呢?”


    山楂紅著臉道:“在、在訓練廳……”


    葉深狐疑地打量著他,山楂這小子今兒很奇怪——首先,提起陶鹿來竟然沒有氣鼓鼓的;其次,這靦腆的神色是怎麽回事兒?帶了他三個月,葉深懷疑這小子壓根不知道靦腆兩個字怎麽寫。


    他長腿闊步往訓練廳走去,一進去就覺得氣氛不對。


    平時嘈雜的鍵盤聲和對戰交流的聲音一絲兒都沒有了,所有的隊員縮在自己位子上,安靜的就像不存在了一樣。


    發生了什麽?


    葉深目光一轉,才看見最裏麵臨窗背向而立的女孩。


    女孩一頭烏黑長發,緞子般垂至腰間,一襲純白色的過膝連衣裙,隻露出盈盈的小腿。這雙腿……似曾相識。


    葉深走過去,目光猶疑,試探著喚道:“陶鹿?”


    “葉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約定個見麵的時間吧。


    早上,中午,還是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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