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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為什麽不敢出來?”安在濤沉聲道。


    “安局長,他是怕挨揍吧。”有一個調查組的成員低低輕笑了一聲,“我們來了幾天,已經發現礦上的很多礦工包括家屬在內,都對礦上的領導有很大的意見。礦難發生,工人積攢已久的情緒就被刺激著爆發起來,昨天……昨天好像是已經發生過一次職工和家屬圍堵礦領導了,是不是這樣,老李?”


    “嗯。”調查司的科長老李點點頭,聲音很小。這個話題是他們私底下議論了好幾天的話題,但當著煤監局主要領導的麵,這些調查組的成員卻不敢放肆。


    “安局長,我們來的時間短,雖然主要工作是調查事故不是參與礦上的日常管理,但我們也從側麵、從一些礦工嘴裏得到了一些信息。您可能還不知道,這個煤礦雖然是國有煤礦,南河礦業也算是國內數得著的大礦業集團,但工人的工資福利很低很低,比起很多民營私人礦井都不如而且,越是在井下幹活的工人,收入就越低,反而是那些管理人員,收入高的很”


    “工人對此很有意見平日裏也就算了,一旦發生了礦難,這些積攢的怨氣就都爆發出來了……”


    孫楠插話道,“而且,還有一個消息說,煤礦方麵報上來的礦難發生時間其實並不準確,比真實礦難發生時間起碼晚了好幾個小時,據說礦上領導有瞞報的行為。因此,工人和家屬們都很氣憤,都說是礦上耽誤了救援時間,否則的話,應該死不了這麽多人……我們本來想查一查,但省裏市裏的領導卻公開表態說……”


    孫楠欲言又止,苟平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小孫,道聽途說的消息怎麽能當真?那些礦工隨口亂說的話能相信?不要不負責任地亂說話”


    孫楠立即噤若寒蟬,心裏雖不服氣,但嘴上卻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安在濤若有所思地瞥了苟平一眼,心道這苟平在煤監局看起來權威挺盛嘛,看得出來,煤監局這些中低層幹部都比較害怕他。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到任,他這個正廳級幹部似乎可以順理成章地接任吧?想到這裏,他的嘴角浮起一絲淡然的微笑,但因為他此刻的表情比較凝重,再加上現在氣氛不對勁,他的這一絲微笑卻給人一種陰冷的感覺。


    會議室裏的氣氛沉寂下來,苟平似乎是醒悟到了什麽,趕緊笑著解釋道,“安局長,這個事情,其實都是一些謠言,小道消息,沒有任何根據。可能是因為有親人在井下生死未卜,有些家屬和礦工心裏焦急胡亂猜疑所致。我曾經問過南州市的同誌,經過仔細排查,發現礦上並沒有瞞報的行為。”


    “這麽大的事故,料他們也沒有這個膽量瞞報”苟平又補充了一句。


    安在濤淡淡一笑,“暫時先放開這個吧,先抓救援和事故原因調查。等救援完畢,我們再回頭來重新梳理一遍……這是一個國有大煤礦,員工數千人,黑的白不了,如果真有瞞報行為,區區幾個礦領導怎麽能堵得住悠悠眾口?”


    “好了,我們繼續開會同誌們繼續談。”安在濤向孫楠投過意味深長的一瞥。孫楠正抬頭間,見安在濤威嚴凜然的目光投射過來,不由有些畏懼地垂下頭去。


    ……


    ……


    “安局長,兩位領導,其實,孫處長所說的都是一些表麵上的因素,導致礦難發生的深層次因素是利益驅動。”一個40多歲的學者模樣的儒雅男子抓下自己的眼鏡,隨意用衣襟擦拭著,聲音多少有些憤憤不平。


    “安局長,這位是華夏礦業大學的陳紫光教授,國內煤礦安全生產領域的頂尖專家,博士生導師,工程院院士。”苟平介紹道。


    對於高級知識分子,尤其是有知識分子良心的高級知識分子,安在濤一向非常尊重,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微微欠身,向陳紫光點點頭道,“您好,陳教授,請繼續說下去,我洗耳恭聽。”


    “安局長,為什麽在高度重視下,礦難還是接踵發生?市場行情看好與高額利潤刺激,導致煤炭行業超設計能力生產與頻繁擴能改造現象成風,包括國有、地方、個體在內的各類煤礦紛紛挑戰生產能力極限,不僅造成大量資源浪費和加速枯竭,更成為煤礦安全事故頻發的禍首”。


    陳紫光深深歎息道,“孟家灣煤礦是一個典型的高齡煤礦,但在2006年,礦裏卻提出了小礦要有大作為的口號,煤炭生產量超越了年產150萬噸的設計能力。一方麵是安全設施的普遍簡陋和技術的嚴重落後,另一方麵又在嚴峻的形式下進行突破生產,為這次惡性礦難事故種下禍根。”


    “更令人不解的是,就在礦難發生前的一個月,孟家灣礦井綜采層工作麵發現有著火現象,但生產並沒有停止我在走訪當中了解到,礦業集團公司的某個重要領導大言不慚地講:煤礦生產哪有不出事故、不死人的?如果不死人,全國人民這麽大的用煤量誰來供應?不要太小題大做了。”


    “什麽叫小題大做?安局長,請問這是什麽態度?請問這是什麽責任心?請問這是如何的草菅人命煤礦的管理混亂至此,我認為,煤礦管理者罪責難逃,必須要嚴懲嚴懲”


    陳紫光怒道,“如果這種人繼續留在礦業領導崗位上,煤礦安全就等於是一句空話”


    “據統計,去年全國27個產煤省區中,有20個省區超產,其中19個省區超產在10%以上,很多地方超產均在50%以上。安局長,我曾經帶學生做過一次調查,從2001年至2003年,全國原煤產量的累計增長量高達7.38億噸,累計增幅接近74%。其中近兩年實現的產量增長,相當程度上是建立在各類煤礦超能力生產的基礎之上。”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國家煤礦安全監察局研究中心和煤炭工業發展研究中心在全國範圍進行了一項調查:2005年,我國原煤產量為17.28億噸;到2006年底,全國共計上報具備生產安全保障能力礦井(含露天礦)2090處,生產能力約11億噸/年。也就是說,2006年至少有6.28億噸的原煤產量沒有安全保障。三分之一產量無安全保障,能不出事故嗎?”


    陳紫光揮了揮手,“為什麽明知安全生產得不到保障還要拚命超產?答案顯而易見:高額利潤導致利欲熏心。去年以來,煤炭價格一路飆升,8月份原煤漲幅高達40%,而供暖季的到來,令原本高價位運行的煤價更是漲勢驚人。煤炭價格一路上漲,煤炭行業持續處於賣方市場,刺激了煤礦的超能力生產。在煤炭市場形勢大好時,從上到下都認為超產就是好事,就是貢獻大。至於本礦條件是否適宜超產,超產的安全風險如何,超產的幅度應該控製在什麽範圍內,許多幹部不明白,工人更是不清楚。超供電能力生產,將導致用電負荷增大,容易引起斷電、失火、損壞設備,停電後更容易引起瓦斯爆炸和井下失火;超通風能力生產,易導致井下風量不足,直接影響井下空氣質量,影響井下作業人員身體健康,而且開采強度增大,很容易造成瓦斯積聚而發生瓦斯爆炸事故;超排水能力生產,將使井下湧水量增大,如果排水能力達不到要求時,就有可能造成淹井事故;超提升、運輸能力生產,易發生機械事故,如絞車損壞、鋼絲繩斷裂、跑車等事故……”


    陳紫光從一個專家和知識分子的角度侃侃而談,很多專業的術語脫口而出,他的神色因為情緒激動而變得漲紅起來,“安全大於天、礦工生命大於天等類似口號,赫然寫於每個礦井的牆壁上,但是真正落實的有幾個?追求超額利潤才是頭等大事。去年10月份以來,全國發生數起百人以上的重特大礦難事故,一律發生在國有大型煤礦……安局長,本著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我鄭重建議咱們的國家煤監局,要徹底整頓國有或者非國有的煤礦為了掙錢而盲目擴大生產的惡劣現象超限開采、亂開亂采、置安全和生態保護於腦後的高密度開采、超負荷經營這種現象應該堅決杜絕。”


    “看看那些哭號無力的礦工家屬吧,看看他們,看看那些遇難者的妻子兒女,家裏的頂梁柱倒了,他們以後該怎麽生活安局長,這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啊,怎麽敢不重視,怎麽敢啊?”


    “魯迅先生說過,我們要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直麵淋漓的鮮血。200多具冰冷的屍體,那樣的觸目驚心200多個家庭失子失夫失父之痛,彌漫在孫家灣的上空……”


    陳紫光越說越激動,肩頭都有些顫抖。


    安在濤緊緊地抿著嘴唇,向陳紫光凝重地點點頭,“陳教授,感謝你的直言不諱,你談的這些,我也有所了解……我一定將你談的這些問題如實匯報給國務院領導。當前,中央和國務院領導對於煤礦安全的重視程度前所未有……我們還是要對未來充滿信心”


    “至於那些玩忽職守的責任人,一定會嚴懲不貸”


    ……


    ……


    國務院孟家灣事故調查組的全體會議仍然在進行,已經深夜10點多了,但眾人誰都沒有一絲睡意,仍然在熱烈地討論著工作。而外邊,一號立井附近的空場上依舊人聲鼎沸,燈火通明,救援還在持續緊張地進行。


    剛剛有了消息傳來,井下的供電已經基本恢複,這意味著救援工作已經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今天是16日,14日發生的礦難,今天已經是第三天,如果礦上有瞞報行為,那麽時間就會更長。礦難發生的時間越長,井下存活礦工的生命希望就越低。


    現在仍然處在救援的黃金時間內,今天的救援尤為關鍵,所以今晚注定會是一個不眠之夜。無論是省市官員組成的救援指揮部,亦或者是安在濤他們這些代表國務院來現場督察的工作組成員,都不敢怠慢。


    轟轟


    會議室外麵驟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旋即是淩亂的腳步聲和呼喊喝罵聲。孫楠起身跑出去觀察了一會,回來苦笑道,“安局長,苟局長,家屬的情緒控製不住了,他們已經砸開了礦長的辦公室,把躲避在辦公室的礦長孫家正挾持起來了……”


    安在濤皺了皺眉,“省市的同誌在不在?”


    這種突發事件雖然與礦難有關,但並不是礦難本身,所以隻能由地方官員出麵來處理。安在濤這個煤監局局長和國務院的欽差大臣,也不能插手太深。所以,外麵雖然一直鬧得凶,但安在濤並沒有出去。


    “馮省長和馬市長都在……但是工人和家屬們的情緒很激烈,恐怕……”孫楠歎了口氣,“現在救援正在關鍵時刻,又添這種亂子”


    安在濤沉吟了一會,霍然起身沉聲道,“走,我們去看看。”


    孫楠的話倒是提醒了他。影響到礦難救援秩序和事故調查,他這個煤監局領導就可以直接插手過問一下了。


    礦長孫家正的辦公室在三樓,也就是安在濤他們開會的會議室的樓上。一群憤怒的礦工和家屬圍堵在走廊裏,將孫家正的辦公室圍了一個水泄不通,而透過人群可以隱約看到,孫家正臉色蒼白地蜷縮在地上,周遭全是憤怒不已指指點點的礦工家屬。


    南河省副省長馮奇和南州市副市長馬明宇的臉色很不好看,冷著臉帶著幾個官員在幾個民警的保護下站在樓梯口處,一個市裏的幹部正在耐著心向礦工家屬喊話。


    見安在濤幾個人擠了上來,馮奇有些尷尬地搓搓手道,“安局長,不好意思,突然出了這種事情,打擾你們開會了。”


    “馮省長……時間緊急,先不要管群眾為什麽會鬧事……現在的當務之急的是,不能因此而影響到井下的救援,在場的多數同誌,應該趕緊回到救援現場去。”


    安在濤一把從南州市喊話幹部的手裏奪過揚聲喇叭,大聲喊道,“工人同誌們,家屬同誌們,我是國家安監總局副局長兼國家煤礦安監局局長安在濤,我同時也是國務院孟家灣事故調查工作組的組長……無論大家有什麽問題、有多大的怨氣,但是我懇求大家能暫時放一放,礦難發生到現在已經是第三天,今天的救援非常關鍵,我們要集中精力做好救援工作……同誌們呐,井下還有很多人等待著我們的救援,沒耽擱一分鍾,他們都會有生命危險……”


    “我,還有南河省的馮省長,南州市的馬市長,都在這裏。大家有什麽問題可以派出幾個代表來跟我們三個談。請大家放心,我們一定認真傾聽大家的意見和建議,有什麽問題解決什麽問題……如果大家不滿意,可以唯我們三個是問”


    “天大的問題,都要等救出井下的礦工兄弟再說請大家理解”安在濤喊了半天,聲音多少有些聲嘶力竭。好在他的話還是打動了礦工家屬,考慮到井下礦工和自己親人的生命安全,他們還是慢慢壓抑下火氣,開始嘟囔著謾罵著漸漸離開了煤礦機關的辦公樓。


    ……


    ……


    礦工及礦工家屬派出了兩個代表,來跟安在濤這些領導談判。一個是礦上的老工人孫四喜,一個是生死未卜的礦工梁剛的妻子馬豔。孫四喜是礦上的老職工,馬豔則是礦上小學的語文老師,算是這群礦工和家屬裏麵有文化明事理頭腦清楚的人了。


    談判在會議室舉行。安在濤和馮奇居中,南州市副市長馬明宇和煤監局副局長苟平坐在兩邊,而煤監局的辦公室主任馬曉強和南河省南州市的一些相關部門領導也列席了談判。


    “好,我們開始。”馮奇向安在濤微微一笑,然後向孫四喜和馬豔笑笑,“孫師傅,馬老師,我和安局長,還有南州市的馬市長,煤監局的苟局長,都在這裏,你們有問題可以直接提出來了。”


    “兩位領導,俺是大老粗也不會說話,如果有啥說偏的地方,還請領導原諒。”孫四喜恭謹中不失深沉,這個人是黨員又是礦上某片區的黨支部書記,絕對不像他的外表那樣粗獷。


    “工人們和家屬們之所以這兩天怨氣越來越大,主要是礦上領導太不拿我們礦工的生命當回事了……”孫四喜氣憤地擺了擺手,“以前的事情,我們可以完全都不計較。但是這一次,他竟然敢瞞報事故……14日中午不到一點,我剛下了班洗完澡準備回家吃飯,但就突然聽到一聲巨響,是從一號立井那裏傳出來的……那個時候,我們就知道懷了,一定又是瓦斯爆炸了……”


    孫四喜說到這裏,安在濤突然插話道,“孫師傅,聽你那意思,你們這裏瓦斯爆炸還經常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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