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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馳燃氣存在嚴重的汙染問題?”黃澤名皺了皺眉。沉吟了一下。


    作為安在濤最早的師友兼老領導以及如今安在濤一係的親密戰友,黃澤名自然明白,所謂天馳燃氣,就是當初安在濤在房山煤氣公司充當救火隊員時牽頭主抓的工程,也可以說是安在濤的一項較為重要的政績工程。


    黃澤名記得當初,這項工程可是被市裏當成一項環保工程和民生工程來進行大肆宣傳報道的,怎麽時間不長,突然又變成了一項汙染工程?市裏的態度似乎……黃澤名雖然也是正縣級領導幹部,同時還兼任房山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但他畢竟遠離了房山市的權力核心,發生在權力核心層的硝煙彌漫他是不知情的,根本無從判斷。


    因為天馳燃氣的背後是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安在濤,市裏領導縱然是宋迎春,也該留幾分餘地……可如今卻——


    黃澤名又俯身看了看稿子,皺眉道,“這個稿子的傾向很有些問題,這擺明了是要誤導輿論。我雖然並不了解情況,但是從常理來判斷,這個稿子有偷換概念的嫌疑……你們來看,稿子裏說,雲蘭村農民聚眾上訪是因為天馳燃氣汙染嚴重。導致生存環境惡劣耕地蛻化——可天馳燃氣建成才幾天?在天馳燃氣之前,這個地區就有生產了十多年的鐵廠和鋼廠,還有一個製藥廠,縱然是汙染了生態環境,也不能都推給天馳燃氣吧?況且,天馳燃氣頂多是粉塵空氣排放,怎麽還能汙染到耕地呢?”


    常紅點了點頭,“黃總,這個地方的情況我多少知道一些,因為我老公的妹夫就在雲蘭企業集團一個廠子裏上班。薛德奎案發之前,雲蘭村企業集團效益紅火得不得了,不要說雲蘭村就是相鄰各村的農民,也都基本上不種地,都在雲蘭企業的廠子裏打工。嚴格說起來,那個地方根本早就不算是農村了,儼然一個規模不小的城鎮。”


    “都多少年了,他們根本就不種地,哪裏還有耕地?地早就荒廢了!”常紅笑了笑,“這些農民一看就是想要趁機鬧騰鬧騰撈點好處罷了。我看,這跟最近薛德奎案發後雲蘭企業集團樹倒猢猻散有很大的關係呢。”


    “黃總,房山能源集團門口的農民聚眾事件,已經傳到了網上,日報的記者也跟進去采寫了一個稿子,但傳到總編室來被我扣住了——我想出了這種事情,市裏肯定是要壓一壓不讓報的。但不成想,市委竟然是這種態度,而且看起來市委主要領導還挺重視的。竟然是歐陽部長親自打招呼——黃總,您看我們是……”馬光遠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言辭,順手幫黃澤名整理了一下桌上淩亂的雜誌報紙和材料。


    黃澤名沉吟著,擺了擺手,“這樣,稿子先放我這裏,我先看看再說。”


    常紅和馬光遠對視一眼,就點頭應是退了出去。


    ……


    ……


    黃澤名猶豫良久,抬頭望著自己辦公室裏懸掛著的一幅書法牌匾,上麵大書十個狂草大字: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


    雙眸凝視這條字幅幾分鍾,黃澤名的眼神有些搖曳迷離。驀然,他的手緊緊攥著竟然微微有些顫抖。不多時,他旋即一把抓起電話,給安在濤撥打了過去。


    安在濤其時正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梳理著自己的思緒。最近這兩天,事情接踵而至,各種陰謀與陽謀撲麵而至,矛盾利益糾葛其中,他必須要慎之又慎,免得掉入陷阱或者泥潭中不可自拔。


    電話鈴聲響起,安在濤一個翻身利索地從沙發上彈起。大步走過去接起電話,淡淡道,“我是安在濤。”


    黃澤名長出了一口氣,笑了笑,“安市長,我是老黃,黃澤名。”


    安在濤的眉梢輕微一挑,心裏猜出了黃澤名的“來意”,嘴上卻立即笑道,“黃總啊,您可是我的老領導和老師,您叫我小安就行了,別跟我這麽見外。”


    黃澤名心裏暗歎,想起安在濤幾年前還不過是濱海晨報一個小小的記者,是自己手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兵嘎子,但幾年過去,他卻已經成長為一個地級市的常務副市長……一時間,他不禁有些浮想聯翩,走神了。


    電話裏一片沉寂,隻能聽見黃澤名清晰而低沉急促的呼吸聲。


    安在濤微笑著持著話筒,靜靜地等待著。


    無論前世和今生,黃澤名都有恩於他,可以說是他的“引路人”,與他的關係亦師亦友——前世,因為有黃澤名的提拔和提攜,他才能從首席記者、新聞中心主任、總編室主任、副總編一步步成長起來,最終在黃澤名的推薦下脫離媒體進入機關,成為濱海某縣掛職縣委副書記。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的火災,安在濤肯定已經結束掛職。開始了按部就班的宦海沉浮的日子;而這一生,也同樣如此。在他職場起步的階段,也還是黃澤名的賞識,使他很快站穩了腳跟。


    在安在濤的人生路程上,黃澤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領路人。對於黃澤名,安在濤懷有深深的尊敬和感恩。


    黃澤名歎了口氣,“說實話,我叫你安市長還真有些不習慣,不過,不叫安市長還能叫啥哩?嗬嗬,好了,我知道你忙,就不跟你閑扯了……有這麽一個事情,我需要問問你的意見。”


    黃澤名匆匆把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閉口不言,靜靜地等待著安在濤的回音。


    安在濤聽了黃澤名的話,神色微微陰沉了下來。雖然對於宋迎春的“安排”,他早就有充足的心理準備,但是真一聽黃澤名說到耳朵邊,他還是感覺有些憤怒。


    沉吟了一下,定了定神,安在濤輕輕一笑,“黃總。這個事情呢,我一時半會也跟您說不清楚……反正,您也不必為難,更不要為此得罪了歐陽闕如,既然這是市委主要領導的意見,咱們報紙作為黨報,還是要如實地反映領導的宣傳意圖吧,嗬嗬,不要緊,沒關係的。”


    黃澤名心裏一緊,低低道。“宋……是不是要整你?要不要緊?”


    “嗬嗬,黃總,談不上這個。一點小事情而已,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安在濤嗬嗬笑著,“天弛燃氣有沒有嚴重的汙染問題,有事實為證,這個東西不是誰說有就有誰說沒有就沒有!黑的終歸是黑,白的始終是白,朗朗乾坤之下,白的也抹不黑!”


    “至於我個人……”安在濤欲言又止,笑笑,“黃總,您該怎麽做就怎麽做,這事兒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嘛!”


    安在濤笑著,黃澤名的心卻沉了下去。


    安在濤並不是跟黃澤名矯情,他是覺得犯不上讓黃澤名也攪合進來。況且,房山報業終歸是黨報,市委領導的宣傳指示他們不能不貫徹執行,黃澤名扛不住宋迎春和歐陽闕如的壓力。如果房山報業不按照歐陽闕如和宋迎春的意思刊發宣傳部組織的帶有傾向性的稿子,黃澤名這個報業一把手和宣傳部副部長,也就不用再幹下去了。


    “黃總,我記得您很欣賞蘇軾的一段話。所謂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安在濤笑了笑,“您教導我的話,我一直牢記在耳際……”


    黃澤名有些錯愕,他的確是很喜歡蘇軾的這段話,隻是他並不記得什麽時候跟安在濤說起了這個。他當然並不知曉,命運的魔手已經展開,在安在濤的前世裏他經常跟安在濤說的這段話,一直深深銘記在安在濤的腦際,從前世倒卷帶到了今生。


    放下電話。黃澤名的心情還是有些複雜。他並不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更不清楚安在濤早已有了充分的對策,但他知道,安在濤之所以如此“豁達”和看得開,是因為不願意把自己牽連進去高層權力爭鬥的漩渦中去。


    但……黃澤名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心情愈加的凝重。


    黃澤名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是一個非常有新聞理想和職業風骨的職業媒體人,如果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新聞理想,他根本就不願意踏足險惡詭譎多變的官場。


    黃澤名有自己的原則。他明白,自己屈從於宋迎春和歐陽闕如的壓力,組織一係列帶有某種政治意圖、明顯對安在濤官聲形象不利的宣傳報道,誰也不會說什麽,安在濤更不會怪罪他……因為他隻是一個體製內的媒體管理者,說白了也一個官員,無力對抗來自於市委領導的巨大權力壓力。


    但如果這樣的話,黃澤名卻覺得無法麵對自己的內心。


    ……


    ……


    黃澤名一個電話把總編辦主任馬光遠給叫了進來,“老馬,你馬上幫我組織一下素材,把雲蘭企業集團現在的現實情況,同時把最近一年來我們對於天弛燃氣的一些個正麵報道,還有相關市領導的一些表態都找出來——另外,馬上派一個記者去雲蘭村采訪,拍幾張能反映雲蘭村企業集團走向窮途末路的照片,要快!我有急用!”


    馬光遠吃了一驚,但也沒有敢問什麽,趕緊應下就要出去組織材料和安排人采訪。但沒走兩步,就又聽黃澤名沉聲道,“通知集團下屬的幾家報紙,明天的頭版要發一個大的通稿,讓他們留出版麵來,不管多晚,都要等著!”


    馬光遠腳步一滯,旋即恭聲答道,“行,黃總,我明白了,您稍等,我馬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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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澤名伏案寫稿一直到深夜。他這個總編輯親自寫稿,寫完後刷刷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直接交給總編室,傳給各報做版。


    黃澤名親自寫稿,這讓下麵的編輯記者吃驚異常,一邊做版一邊小聲議論著。走廊裏,總編室主任馬光遠腳步沉重地從黃澤名的辦公室裏走出來,心裏非常不安。


    黃澤名不僅沒有按照市委和宣傳部領導的指示刊發歐陽闕如讓人組織的稿子,還親自動筆寫了一篇2200多字的、與市委領導意見相左的大通稿,組織集團下屬各報同時刊發見報,這意味著什麽……其實已經不言而喻了。


    馬光遠不知道黃澤名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是作為下屬,他一句話也不敢問。縱然是黃澤名因為跟市委領導唱反調而被去職,但在黃澤名去職之前,他也有著充足的時間先把自己這個總編室主任給免了。


    回頭望去,黃澤名的辦公室裏還是燈火通明,隱隱見黃澤名還是在伏案疾書,也不知道在寫什麽。


    鬧就鬧吧,天塌了有地頂著,出事了有黃澤名這個報業集團一把手扛著,自己一個小小的總編室主任操這些閑心幹啥?馬光遠有些自嘲地歎了口氣,匆匆離去。


    4月15日一早,房山報業集團下屬4報,全部都在頭版處刊發了署名為“本報記者黃澤名”的新聞通稿,還配發了一張雲蘭村企業集團旗下某化工廠倒閉關門打工農民留戀廠門口徘徊不去的場景圖片。


    新聞的標題為《一個民營企業巨人倒下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在稿子裏,黃澤名以“雲蘭村投訴天弛燃氣汙染”和“百餘名農民聚眾衝擊房山能源”為由頭和切入點,詳細闡述了因為雲蘭村企業集團的逐步沒落,導致了周邊地區數千農民的失業,從而又滋生出了包括治安在內的諸多問題。


    在稿子的中間部分,黃澤名用了相當的篇幅介紹了最近十幾年來雲蘭村企業集團在薛德奎官商勾結式不規範運作中的非常規崛起,在薛德奎案發後的非常規轟然垮塌……稿子的最後,黃澤名筆鋒一轉,將矛盾直指房山市的產業結構不合理,落後的產能太多布局很不合理,雲雲。


    同樣的問題,但因為不同的切入點和視野,就會闡述出不同的觀點。黃澤名的文筆和新聞報道經驗何其老練純熟,他的文字幹淨而又幹練,犀利而又凝重,字字句句直指要害問題,很容易引發讀者的共鳴。


    早上一上班,看了報道,宋迎春氣得臉色發白,一連將秘書薑坤送來的幾份報紙撕了個碎粉,這才怒衝衝地抓起電話給歐陽闕如打了過去。在電話裏跟歐陽闕如發了一通火,宋迎春的氣還是沒有消,就又找茬借故把自己的秘書薑坤給“訓斥”了一通。


    ……


    ……


    歐陽闕如電話打進黃澤名手機上來的時候,黃澤名正行進在市委機關大樓四樓的走廊上。掏出手機一看是歐陽闕如的電話,黃澤名默然扣掉電話,繼續前行。


    歐陽闕如耐著性子等了一會,見黃澤名沒有接電話,氣得就摔了電話,剛要咒罵兩句,卻抬頭瞥見黃澤名神色淡然地站在了門口。


    歐陽闕如強自壓製下火氣,幾步走到門口,黑著臉將門關緊,然後緊緊盯著黃澤名,沉聲道,“老黃,你也是一個老同誌了,怎麽做事這麽不牢靠?你這是什麽意思?要跟市委唱反調?你還有沒有組織紀律觀念了?你有什麽權力在黨報上刊登帶有個人情緒化的東西?媒體喉舌,是你黃澤名的自留地嗎?嗯?”


    黃澤名淡淡一笑,“歐陽部長,你說的什麽意思,我不明白。我即是報業集團總編,但也是一個普通記者,我有記者證,自然是可以寫稿。再說了,我的這篇稿子客觀公正實事求是,沒有違反新聞紀律,有什麽問題?怎麽能叫跟市委唱反調?你這樣給我扣大帽子……”


    歐陽闕如憤怒地瞪了黃澤名一眼,喘了一口氣,從自己辦公桌上抓起一篇稿子,晃了晃,“這是在市委主要領導指示下組織的稿子,代表著市委的態度……你為什麽不刊發?你這不是跟市委唱反調是什麽?黃澤名,我看你是瘋了……”


    黃澤名掃了歐陽闕如手裏晃悠悠顫巍巍的一份材料,聲音斬釘截鐵低沉道,“我覺得這個稿子的傾向性有問題……作為媒體人的新聞良心告訴我,這種稿子我不能用!隻要我黃澤名還在房山報業一天,這種稿子就堅決不會用!”


    黃澤名的口氣之強硬讓歐陽闕如一怔,他旋即大怒,指著黃澤名氣得聲音都有些顫抖,“黃澤名,我看你是喪心病狂了,你真是忘記了自己是誰了!把房山報業當成自家的菜園子了?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問題非常嚴重,市委要嚴肅處理你!嚴肅處理你!”


    黃澤名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我隨時聽候市委的處理。歐陽部長,這是我的辭職信,我向宣傳部和組織部提出申請,要求辭去房山報業集團黨委書記、總編輯職務,請組織上審批吧。”


    說完,黃澤名立即轉身離去,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直到他離開了歐陽闕如的辦公室,歐陽闕如還在望著黃澤名放在自己桌上的辭職信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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