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紅著眼眶, 恍惚踏出禦書房之時,差些一腳踩空,翻了個跟鬥。


    今日的皇阿瑪, 與昨日的皇阿瑪不盡相同, 看向他的眼中竟是沒有絲毫的忌憚與失望, 有疼惜, 有慈愛, 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


    玉容膏的插曲不過一瞬,皇阿瑪居然耐心地聽完了他的語無倫次的請罪之言, 沉默良久, 閉目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 皇阿瑪竟是同他道:“保成,朕何嚐不是犯了大錯。”


    ……


    說完玉容膏三個字, 康熙便定定地望著太子,腦中忽然一陣刺痛。


    零碎的記憶上湧,是“他”這個時空中的過往記憶。


    胤礽,一直與索額圖綁在一塊兒。朝堂之上唯有無窮無盡的黨爭,父子間裂痕漸擴,最後化為不可調和的猜忌。直至康熙四十七年巡視塞外,太子犯下調動兵馬,窺視皇帳等大逆不道之罪, 目睹十八阿哥夭折卻麵無悲色,最終促使了“他”廢太子的決心。


    康熙閉上雙目,雙手微抖, 腦中掀起了陣陣駭浪驚濤。


    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地告訴他,這個時空發生的一切都真實的。


    太子從小就與胤禔不對付,二人鬥得烏雞眼一般;他也沒有從傳教士手中尋來金雞納霜, 千裏迢迢奔赴侍疾。


    而在另外一個時空,如若沒有琇琇,如若胤礽的性子沒有在潛移默化中發生改變……他們父子倆,極有可能走到如今這般無法挽回的地步。


    想到這兒,康熙渾身僵硬,當即坐不住了。


    上天既把他送入這副軀體,他又如何能夠眼睜睜地看著諸子奪嫡、兄弟鬩牆?


    可時間到底緊迫,他不能再拖了。


    他迫切地想要回去,想要見到他的皇貴妃。烏林珠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如何離得了阿瑪?


    不知是孤魂野鬼占了他的身子,還是失去意識,驟然昏迷過去,都不是康熙所樂見的。


    此外,還有這個時空的琇琇——


    提起一道空白聖旨,唰唰地下了筆。心下存了一絲希冀,他啞著聲音道:“擺駕翊坤宮!”


    ********


    另一頭。


    大清早的,翊坤宮一片兵荒馬亂。


    伴隨著那句“宜妃,你放肆”,裏間伺候的瑞珠半晌沒有反應過來。她還在怔愣,轉瞬響起皇貴妃的驚慌之聲:“來人!皇上這是被夢魘著了,得了識人不清的癔症,太醫,快請太醫!”


    雲琇說罷,急急地下了榻,竟是有些六神無主地落下了淚。


    梁九功大驚失色,趕忙應了下來。


    皇貴妃可是萬歲爺的心頭寶,她說的話有時比聖旨還管用。這些年來,萬歲爺為了討娘娘的歡心無所不用其極,連輕聲嗬斥都未有過,昨兒還召欽天監占卜立後一事,而今冷冰冰地喚她“宜妃”,不是癔症是什麽?


    癔症二字傳入耳中,康熙的未盡之言,就這麽被堵在了嗓子裏。


    他的嘴角抽動著,重獲新生的喜悅被滿腔震怒所替代,“胡編亂造,你好大的膽子——”


    “皇上!”雲琇打斷了他的話,遮住眼底冰冷,哭得愈發傷懷,“皇上,您突然變得這般,叫臣妾怎麽活?”


    又道:“皇上龍體有恙,竟連本宮也不識得了。梁九功,派人去毓慶宮請太子爺,別有片刻耽誤……”


    裏間腳步萬分嘈雜,又有哀絕的哭聲響徹,康熙竟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瞧著宮人對雲琇言聽計從,其中便有早年服侍於他的梁九功,他隻覺太陽穴突突作響,怒極而笑,荒謬之感席卷而來。


    宜妃何時梁九功也籠絡了去?


    “反了天了。”他陰沉著臉翻身下榻,正欲讓那狗奴才滾過來,便聽聞了“毓慶宮”“太子爺”幾個字,霎那間愣在了原地,嘴唇一顫,久久未語。


    是了,如今是康熙三十二年,保成仍舊好端端的,與他的父子之情尚未斷絕。


    一時間再也顧不得宜妃犯上之罪,他心說這樣也好,朕……迫不及待地想見見他。


    落在梁九功的眼裏,皇上一會生怒一會發呆的,與平日舉止大相徑庭,越發相信了雲琇所說的癔症,似螞蟻般團團轉著,急得上了火。


    幸而今日不是大朝會,他招來一個小太監,附耳道:“快去乾清門通報一聲,對著諸位臣工,就說皇上龍體有恙,快去!”


    ……


    不出多時,陳院判火急火燎地趕到,太子胤礽緊隨其後,俊顏止不住的擔憂:“皇阿瑪,宜額娘。”


    他們到來之時,雲琇便遣退了宮人。康熙如願見到了最為牽掛的孩子,怔怔地看著他,深沉的欣喜與複雜交織,半晌沒有說話。


    可這副模樣,於太子而言有著說不出的詭異。到底還是擔憂占了上風,他擰緊了眉,扶著康熙坐到榻前,焦急地道:“陳院判,快為皇阿瑪好好瞧瞧。”


    “不必了,你退下。”康熙淡淡開口,利劍似的目光射向陳院判,“有沒有癔症,朕最是知曉,下去。”


    陳院判心肝顫了顫,花白的胡須一翹,頓時有些左右為難,“皇貴妃娘娘,這……”


    雲琇拭了拭眼角的淚,低低地同他道:“暫且避上一避,本宮過後宣召於你。”


    眨眼間,寢殿隻剩三人。


    “宜妃,你好大的膽子。”康熙眯起雙目,方才陳院判喚的是皇貴妃,保成喚的是宜額娘,她的勢力何時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顛倒黑白竟也無人質疑。


    他冷冷道,“看在胤祺胤禟的份上,朕且饒你……”


    話音未落,太子震驚極了,不由自主地道:“皇阿瑪,兒子這就讓陳院判進來。”


    這不是癔症是什麽!


    雲琇朝太子微微搖頭,收去眼淚,慢條斯理地說:“本宮的膽子向來不小。”


    “倒是你,不過是占了皇上身軀的孤魂野鬼,哪來的狗膽張狂!”她寒聲道,“胤礽,你皇阿瑪也不知去了何處。他不是他,本宮還能錯認麽?”


    太子呼吸一窒,緩緩睜大鳳眼,隻聽雲琇冷笑一聲,繼續道:“孤魂野鬼再怎麽裝,也裝不出皇上的半分威勢。他不僅忘了本宮,怕是連烏林珠都不記得了!”


    太子一怔,腦海紛亂至極,眼底霎時結了一層冰霜。


    難怪,難怪今兒皇阿瑪給他一種莫名的違和之感。


    聽聞此話,康熙先是一驚,再是恍然,緊接著便是震怒:“郭絡羅氏!”


    子不語怪力亂神,更何況保成是他親手教養長大的,如何會信一個平日久不得見的庶母?


    且他與原先的靈魂皆


    是同一個人。什麽孤魂野鬼,什麽狗膽,從來沒有人敢這麽罵過他!


    “皇阿瑪。”太子攥緊垂在身側的雙手,打斷了康熙的話。他垂下眼簾,輕聲問,“皇阿瑪可還記得,您為皇長孫取的名兒?”


    康熙麵色一沉,這是不信他了。


    “怎麽,你連自己的長子都不識得了?朕親自賜名弘皙——”


    雲琇聽言,笑容更深了些,看著卻令人脊背發涼;太子心下一個咯噔,麵色徹底凝重了起來。


    他厲聲說:“宜額娘,為今之計,又該如何?”


    “著太醫院調配不傷身的安神藥,灌下去。”雲琇平靜地道,“三日一回,若孤魂野鬼依舊不肯離去,那便繼續灌。本宮候著真正的皇上醒來。”


    轉而望向太子,溫聲道:“後宮有我在,朝堂那邊,倒要辛苦你了。”


    耳邊傳來驚怒的一聲“逆子”,太子卻是充耳不聞。


    他肅然拱手:“都聽宜額娘的。來人!”


    ……


    皇上患了癔症卻不肯喝藥,掙紮著不願張口,梁九功實在發愁。萬歲爺是他的主子,總不能強灌下去,見雲琇望著錦帳出神,他欲哭無淚地道:“皇貴妃娘娘。”


    “尋七八個粗使嬤嬤進來罷。”雲琇回過神,輕歎一聲,“皇上若是清醒過來,不會怨怪本宮的。”


    誰叫這兒是翊坤宮,她的地盤呢。


    安神藥終是成功灌了下去,至今已有三日,雲琇坐在榻前,眸光有些冷。


    轉而撫了撫床上人的麵龐,一瞬間化作繞指般的溫柔,她的語調帶了絲埋怨:“明明一模一樣的長相,可那孤魂野鬼,臣妾見了便倒胃口。”


    “孤魂野鬼”的魂魄飄在半空之中,聞言氣得神色扭曲,“郭絡羅氏,你好大的膽子!”


    虛空之中無人回應,無盡的孤寂甚至能把人逼瘋。天長日久,度秒如年,明明隻是三日,在位多年的九五之尊卻漸失了帝王風度,盯著那張絕豔姿容,恨得牙癢。


    可目睹了宜妃對“他”的那般情深,魂魄又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耳邊傳來聲聲呼喚,康熙隻覺眼皮有著千鈞重。


    吃力地緩緩睜開,入目便是那雙魂牽夢縈的桃花眼,他又驚又喜,嘶啞著聲音道:“琇琇,朕做了一個夢。”


    雲琇替他掖了掖被角,也不反駁康熙自以為的‘做夢’,淺笑道:“臣妾聽著呢。”


    “夢境之中,朕去了趟翊坤宮。她像你,又不是你。”回想那日,康熙喘了一口氣,鳳目灼灼,“……朕心知拖不得了,不日解決了佟佳氏與赫舍裏氏,快刀斬亂麻……斷了老大他們的心思,命太子監國。”


    夢中,他已盡力掰正保成的性子,卻依舊有些不放心。後來一想,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再多的,也不由他管了。


    琇琇還在等著他呢。


    ……


    那句“她像你,又不是你”,惹得雲琇眼眶一紅,半晌沒有說話。


    “臣妾自是獨一無二。”她眉眼溫柔,“皇上又何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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