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裏氏說這些話的時候, 清秀的麵容浮起鬆快的笑容,眼底藏的恨意與前些日子相比,卻是淡了好些。


    雲琇驚異之後,忽而心生感慨, 都說為母則強, 她如今可是立起來了。


    隆科多最後栽在嫡妻手裏, 這算不算一場因果輪回?


    緊跟著露出一個疏朗的笑, 她親自上前扶了扶:“免禮,快起。”


    “謝娘娘。”赫舍裏氏感激地應了一聲, 站起身來繼續道:“臣婦把不準他的下落,隻能備齊兩手準備。若他躲藏民間, 隻需看上一眼便會失魂;待戲班子名聲漸大, 被邀去各家高門府邸,索府也不例外。哪知索額圖真當與他有所勾結……這是臣婦也沒有料到的。”


    她的笑容冷了一冷,隆科多都成喪家之犬, 毀了臉瘸了腿了,依舊對李四兒念念不忘, 好一個癡情的壞種!


    竟還與天地會攪和在一塊兒,不如死了的好。


    說罷,再拜了下去,微微忐忑道:“臣婦今兒求見娘娘,隻這手段到底有些不光彩。畢竟夫姓冠了佟佳氏, 皇上若是問起, 還請娘娘替臣婦美言幾句……”


    雲琇望著她, 眸光透著讚賞。


    這樣的女子存活在陰影之中,隻需有人拉她一把,就會迎來脫胎換骨的新生。如今她好端端地站在這兒, 而不是如夢境那般折磨致死,叫人看著便生出高興的情緒。


    “哪有什麽不光彩?”貴妃的語調含著溫柔:“本宮倒要謝謝你。此番舉動於社稷有功,更是幫了我的胤禌,皇上定會不吝賞賜,且為你遮掩舉動,你安心靜候便是。隆科多是隆科多,你是你,皇上英明神武,萬萬不會遷怒苦主。”


    頓了頓,又道:“瑞珠,去拿幾匹進貢的布料,前日內務府送來的那些賞給夫人。”


    這樣平和近人的善意,使得赫舍裏氏呼吸一窒。好半晌,她啞著聲音道:“娘娘大恩,奴婢來世結草銜環也報答不完了。姑姑與姑父臥床已久……娘娘若有什麽吩咐,盡管尋上奴婢,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惜。”


    話裏的暗藏之意誰都聽得明白。雲琇的笑容愈發明豔起來,嗔了她一眼:“怎的就要上刀山下火海了?也不說些吉利的話!本宮盼你長命百歲,子孫滿堂才好。”


    *******


    直至赫舍裏氏離了宮,雲琇依舊噙著一抹笑。


    仇人找著了,還剩下一個與之串聯的。借著刺客事件,有皇上下令,溫貴妃協助,不日內宮開始徹查,她便可以“以權謀私”,憑著這股東風把可疑的釘子全拔了去。


    沒了消息渠道與暗中勢力,她倒要看看那人還能攪起多大的風浪來!


    除在深宮之中苟延殘喘,了卻餘生,別無選擇。


    思及此,雲琇的笑容淡了淡,目光有些悠遠。


    鍾粹宮……她是不信的。


    可現如今,信不信也由不得她了。


    等思緒回籠,這時恰好有人通報,太子福晉前來給娘娘請安了。


    “快請。”


    靜初穩穩當當地叫了聲宜額娘,聲線裏的焦急掩飾得很好,雲琇卻依舊有所察覺:“這是怎麽了?”


    “還請宜額娘遣退宮人。”


    她阿瑪石文炳回京之後升任為刑部尚書,給索額圖議罪自然要經他的手。憶及阿瑪千辛萬苦塞進毓慶宮的書信,靜初深吸一口氣,道:“隆科多胡亂攀咬,說太子爺與索額圖覬覦帝位,密謀已久,意圖……起兵造反……”


    ……


    禦書房,康熙的臉色陰雲密布、黑黑沉沉,即便捉拿隆科多歸案,抓了索府一百三十多口人下獄,著刑部與大理寺給索額圖議罪,他的心情也沒有絲毫回暖。


    昨兒九門提督前來回稟,皇帝克製了好大的怒氣,心下已是惱極。索額圖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幺蛾子,罪名比起刑犯也不逞多讓,他終是留了他一條命,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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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胤礽,也因為顧念舊時功績。


    太子與赫舍裏氏並不親近,康熙嘴上不說,心裏有著絲絲的小竊喜。無人能比得過他在保成心中的地位,可不就滿足了一腔慈父心?


    但赫舍裏氏到底是太子的外家,關係割舍不斷的。百年之後太子登基,他得為之多多考慮,新帝的外家強盛不行,勢弱也不行,就如未來皇後的母族瓜爾佳氏,他選得慎之又慎,同樣是這個道理。


    一旦朝堂鞏固,新帝威勢無人撼動,隻要心有平衡之道,保成想怎麽捧赫舍裏氏都隨他,諒索額圖也活不到那個時候。


    現在到好,搜查出了索額圖與西北大營來往的書信,他從內務府貪汙而來的銀兩,全用在賄賂底層官兵上了。署名雖是自己,卻隱晦地用了太子的名義。


    曾經的肱骨之臣,太子外家,竟想造他的反!


    康熙生生被氣笑了。


    更荒唐的是,隆科多一口咬定太子有不臣之心,稱他與索額圖密謀已久,妄圖弑父弑君登上帝位:“索大人,不止犯下窩藏逆賊的罪名。他瞄著從龍之功而去,至於那條‘龍’麽……嗬嗬,自然是我們清風朗月的太子爺!”


    挑撥之心昭然若揭,康熙沒有信他的半分鬼話。


    太子與索額圖有所來往,還是七八年前的事兒,保成的濡慕之心可有雜質,他難道不知曉?


    可盡管如此,帝王心中那根敏感的、不能碰的弦,還是輕微地動了一下。


    無關其它,隻是本能罷了。


    震怒之餘,皇帝下達了挫骨揚灰的命令。他的話語像從牙根擠出似的:“淩遲之刑,不能解朕心頭之恨。重拾李氏賤妾的屍骨,與之分開燒了,一個灑入恭房,一個鋪在城門任人踐踏,永世不得翻身。”


    聞言,隆科多癱軟在地,瘋狂又絕望地喊了聲:“不——”


    牢中尿騷味彌漫,夾雜著嚎哭之聲。這樣的逆賊,他多看一眼都覺厭惡,往日竟會瞎了眼提拔……


    想起這些,康熙的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


    半晌他道:“宣太子進殿。”


    執起筆,好半天沒有寫下一個字,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著什麽,或是憎惡著什麽。


    康熙的呼吸沉重了起來,剩下唯有一個念頭,他已派人告知了全部,保成可會替索額圖求情,替母家求情?


    梁九功傳達聖諭之後躬身屏息,低垂著頭,眼底盛滿了緊張與慌亂。


    事到如今,來不及去請老祖宗與宜貴妃娘娘,他也不知怎麽辦才好了。情勢非常,太子爺若是一個不慎,行差踏錯一步,便會惹來萬歲爺的不滿,這可不是三言兩語彌補得了的!


    替索額圖求情?萬歲爺不得雷霆大怒!


    可若是不求……如今看來正確的抉擇,許會化作日後的一根刺,深深紮在天家最尊貴的父子之間。


    畢竟索額圖的謀算擺在那兒,不求,或有冷血之嫌……


    正是無妄之災,兩難之局。


    太子爺也才十七歲的年紀,稱不上老謀深算,梁九功粗粗一想,心涼了半截。


    躬身等候的時間像是無限製地拉長,拉長,直至背後冷汗淋漓,他咽了咽口水,終是聽聞了外頭的通報聲。


    小太監的嗓音有些發顫,被神思不屬的主仆倆齊齊忽略了過去。


    太子杏黃的常服慢慢近了,好似沉悶之中唯一的亮色。


    忽然間,康熙驚愕的聲音響徹書房:“保成!”


    他哪還顧得上那點米粒大的、說不出道不明的心思。


    梁九功忍不住抬頭望去,拂塵“砰”地一聲落在地上。隻見太子直直地跪了下去,雙眼通紅,喉間發出雖極力抑製卻依舊能夠聽出的哽咽:“兒子參見皇阿瑪。”


    嘩啦一下,梁九功眼睛一亮,紛亂的思緒猛然一清。


    太子殿下……許久沒有哭過了。


    緊接著,太子深深地匍匐在地:“皇阿瑪,兒子是來請罪的。”


    說著,他抬起泛紅的眼眶,淚滴順著麵頰流了下來:“兒子讓您失望了。兒子從未想過造反,可被人利用就是錯……就算皇阿瑪廢了我的太子之位,我亦心甘!”


    禦書房一片寂靜。


    康熙的手指劇烈顫抖了起來,梁九功被唬得魂飛魄散,連忙“噗通”一聲跪下,挪動著扯住太子的衣角:“太子爺,使不得,使不得啊!”


    太子挺直脊背不吭聲,不知過了多久,康熙的眼眶也紅了。


    “朕何時這般想過。”他動了動唇,恨鐵不成鋼地道,“不過小人汙蔑而已,這般小的挫折,你就過不去了?!”


    太子眼前一片模糊,聽聞罵聲,悄悄地、悄悄地抬頭瞅了瞅。


    康熙轉而厲聲道:“伸手。梁九功,拿戒尺來!今兒朕非治你不可!”


    等太子的手心成了豬蹄似的紅,終於,解救他的天籟之聲傳來:“萬歲爺,太子爺,太皇太後犯了頭疼……”


    父子倆急忙火急火燎地趕到慈寧宮,就見雲琇攙扶著太皇太後立於台階之上,左手邊跟著眼觀鼻鼻觀心的靜初。


    迎著康熙的視線,雲琇微微撇開了頭。


    瞧著形勢不對,皇帝遲疑地喚了一聲:“老祖宗。”


    太皇太後怒視著他,拐杖敲得震天響:“反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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