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悠悠的話, 配上宜貴妃笑意盈盈、滿含戲謔的目光,盡可翻譯成——


    “本宮心裏不舒坦,特意向皇上請了諭令,也好來氣氣你們主子。”


    張揚之態不加掩飾, 惹得鶯兒麵色發白, 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 好半晌才找回聲音, 強笑著福了福身:“奴婢、奴婢見過宜貴妃娘娘。我們娘娘潛心禮佛,不能見客……”


    聽言, 瑞珠笑眯眯地打斷了她的話:“惠嬪還在禁足之中,貴妃清楚得很, 自然不會貿貿然前來打攪。都說了皇上諭令, 你這話,是要違抗皇命不成?”


    一頂大帽子扣下,鶯兒驀地通紅了臉頰, 身軀止不住地發起了顫。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再不情願也無計可施, 半晌擠出一個笑容:“奴婢萬萬不敢!貴妃娘娘請。”


    跟在鶯兒身後的小宮女見勢不妙,轉身向佛堂小跑而去,氣喘籲籲的,話語間藏著害怕:“娘娘,娘娘!”


    陪惠嬪禮佛靜心的貼身嬤嬤聽聞動靜, 連忙道了聲“娘娘恕罪”, 起身疾步走到門外, 橫眉冷目地斥她:“咋咋呼呼像什麽樣子?”


    小宮女低下頭,隻覺喉嚨幹澀無比:“嬤嬤,宜貴妃娘娘闖進了殿門, 說她心裏不舒坦,要和主子說些體己話……”


    惠嬪手指一蜷,撚著的佛串散落一地,緊閉的雙眼霎時睜了開來。


    *****


    前頭廂房與寢臥相連,向來是待客之地。惠嬪到的時候,雲琇捧了一盞溫熱的茶水,正毫不客氣地指揮宮人灑掃除塵,順道一提,白水以及沏茶的用具也是自帶的。


    真真應了“喧賓奪主”這個詞兒。


    惠嬪隻覺額角青筋蹦跳。指甲掐進掌心,她淡淡道:“貴妃不請自來也就罷了,又何必做這些奚落本宮?”


    說話倒還有條理。


    雲琇不閃不避地對上惠嬪的眼睛,終於察覺出了溫貴妃為她分析的違和之處。


    從前經受一點刺激就像失了神誌,恨不得扒她的皮飲她的血;如今大阿哥被她作沒了上位的可能,惠嬪反倒心靜了,能忍了,眼角眉梢布滿憔悴,那副模樣倒真像極了悔恨。


    她不答反問:“怎麽,替二格格祈福呢?”


    惠嬪呼吸粗重了一絲,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心神忽然亂了。麵前是她憎恨無比的結怨之人,盡管壓抑著怒意,她的眼裏依舊存了陰霾,冷冷瞥向雲琇的小腹,皮笑肉不笑道:“不勞宜貴妃費心。您隻管專心養胎,平日走著別摔跤了,使得皇上心疼。”


    雲琇也皮笑肉不笑地回:“不過一介小小的嬪,可還要本宮賞你幾個巴掌?”


    話音剛落,她身後膀大腰圓的嬤嬤們齊刷刷上前一步,又齊刷刷捋起袖子,凶神惡煞地瞪著對麵。


    惠嬪麵頰一抽,氣得麵色鐵青:“……”


    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全然到了撕破臉的境地。陰陽怪氣最怕碰上不講理的,偏偏不講理的位分極高,頓時滿殿寂靜。


    伺候惠嬪的人大氣不敢喘上一聲,隻見宜貴妃忽然笑了起來,道:“宮裏蠢成你這樣的,真不多。母子離心,婆媳陌路,還磨去了與皇上最後一絲情分,本宮甚是懷疑你被掉了包。”


    說著,雲琇似是意識到了不對,連忙改口道:“不是掉了包,就是用了鼠藥。”


    “鶯兒,”說罷,她叫了惠嬪身邊大宮女的名字,溫溫和和道,“可懷疑過你們主子的身份?”


    宜貴妃的一張嘴向來有氣死人不償命的本事,自康熙二十二年到如今,惠嬪旁觀了不知多少回,經曆了也不知多少回。


    盡管如此,她仍是氣得渾身發抖,“你——”


    “是本宮言過了,妹妹別急。”雲琇明豔一笑,撫了撫烏黑的鬢發,話鋒一轉,語調變為關懷,“兒子兒媳都離了心,這樣一來,禁足難免孤單。妹妹不如讓中意的老大側福晉前來伺候你,這才叫婆媳相得……對了,她叫什麽來著?”


    “漢軍鑲藍旗都統女黃氏?正白旗都統女林氏?”她輕笑著揚眉,想了一會兒,恍然道,“是了,黃氏。有她孝順妹妹,定能打發漫漫長夜……”


    惠嬪柳眉倒豎,當即便要開口辯駁,瑞珠使了個眼神,膀大腰圓的嬤嬤們捋起衣袖,又上前了一步。


    見惠嬪滿麵青紫地動了動唇,氣得呼吸都有些不暢了,鶯兒焦急不已,忍無可忍地出了聲。她低低地喊:“貴妃娘娘,不是什麽黃氏林氏,而是鑲白旗副都統之女程氏。姑娘家的名譽不容詆毀,主子早就沒了這樣的想法!奴婢求您別說了。”


    這話憑著一腔衝動,很快,鶯兒就悔了。如潮水般的恐懼漫上心頭,鶯兒生怕那些嬤嬤的手掌重重甩上她的臉,極力支撐著才沒有軟倒下去。


    許是瞧見她的惶惶然,宜貴妃終究沒有再按常理出牌,大發慈悲地饒了對麵的主仆倆。


    “你這丫頭倒是忠心護主,如同勾了魂似的。”她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瞥了惠嬪一眼,施施然地走了。


    隨侍之人嘩啦啦地轉身離去,殿內霎時空了一塊。惠嬪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內心的怒意,實在忍不下去了,重重地摔了牆根處擺放的瓷瓶。


    “劈啪”一聲響,鶯兒跪了下去,抱住她的衣擺,聲音帶了哭腔:“主子!奴婢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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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怨你。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惠嬪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半晌平靜下來,“可笑本宮居於方寸之地,不能奈她如何……”


    尖牙嘴利至此,遲早遭受報應!


    閉了閉眼,惠嬪又控製不住地憶起雲琇的言語,嘴角扯出一個冷笑,忽然瞳孔一縮,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像是掉了包,用了鼠藥……


    懷疑身份,勾了魂?


    是了,她即使盼著皇長孫,也不會說出那樣一番話來!這與瘋魔又有什麽區別?


    還有。猶記得伊爾根覺羅氏剛剛嫁進皇家,她再滿意不過;一天天過去,即便對兒媳生了些許不滿,她怎會當眾刺激於她,惹得伊爾根覺羅氏難產?!


    吃住佛堂之後,惠嬪漸漸冷靜下來,半日祈福半日懺悔,甘願虔誠念佛,甚至有了心灰意冷之感。


    是她害了胤禔,也差些害了小孫女。


    被降位的那段黑暗日子,她一直不願回想,可如今郭絡羅氏點醒了她——


    她中了別人的道。


    “湯藥,膳食……”惠嬪一想就明白了。


    她哪還顧得上報複,或者其它。徹底沉下了臉,惠嬪血紅著眼睛道,“還有熏香……前月用的,庫房可有留底?!”


    *****


    “那人心思縝密,算計歸算計,許不會留下半點把柄,惠嬪查明的可能極小極小……但隻要做了虧心事,誰都會心虛,誰都躲不過。有了引蛇出洞的誘餌,你我便能隱在暗處了。”


    貴妃鸞駕慢悠悠地向翊坤宮行去,雲琇一路回想昨日籌謀,半晌,輕言自語道:“鑲白旗副都統,程氏。”


    抬眼看了看天色,她問瑞珠:“送往乾清宮的食盒備好了?”


    “回娘娘,都備好了。”瑞珠欲言又止,“您……”


    您這樣,皇上真不會生氣麽?


    雲琇像是知道她想說些什麽,溫溫柔柔地道:“由己度人,皇上定會開心的。”


    ……


    “這是宜主子專讓小廚房製的糕點,說離用膳尚早,讓您墊墊肚子,也好醒醒神。”梁九功小心翼翼地道。


    兩個刺客負隅頑抗許久,終究是招了,可這招了比不招更為棘手。


    梁九功偷偷瞥了眼供詞,簡直心驚膽戰。堂口!天地會!


    這可真要出大事了。


    皇上讓他們繼續審問,包括京城據點、人員分布、宮中內應,還有刺客頭領的形貌,都得挖幹淨。這一挖,九城兵馬司哪還閑得住?


    京城怕是不再太平!


    為等完整供詞,皇上奏折都沒心思批了,幸而宜貴妃娘娘這一神來之筆,凝滯的氣氛不複存在。梁九功心下感歎,悄悄念了聲佛。


    聽聞他的稟報,康熙擱下朱筆,麵沉似水的黑臉漸漸好轉了些,下垂的唇角忍不住翹了翹。


    他一歎:“還是琇琇體貼。”


    接過食盒,滿懷期待地打了開來,就見數個紅色圓團整整齊齊地擺在盤中,圓團紅得耀眼,散發著很是熟悉的味道。


    不似甜味,也不似鹹味,反而是……辛味?


    遲疑地捏起一枚,康熙沒敢完整地吞下。想了想,他遲疑著送進嘴中,遲疑地咬了一小口。


    飯團裹著辣椒粉兒,兩者味道混雜,從腳底板直擊天靈蓋——光是那一小口,皇帝便體悟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僵直著臉,許久沒有說話。


    半晌吐出一個字:“茶……”


    梁九功手忙腳亂地遞過茶水,趁著間隙偷偷一瞅,而後嚇了好一大跳,皇上這是感動哭了?


    恰逢慎刑司總管前來回話,“萬歲爺,奴才拷問出了反賊的據點……京郊……”


    康熙耳朵嗡嗡的,聽得不甚明晰。他也不想聽下去了,閉著眼出聲:“傳九門提督、步兵統領……給朕蕩平了據點!活捉另論,若有反抗,殺無赦!”


    禦書房殺氣席卷,至於那有些含糊的嗓音,自然而然被忽略了過去。


    慎刑司總管一驚,殺無赦?


    梁九功諾諾地應了是,躬身聽聞接下來的聖令,就聽皇上艱難地道:“吩咐膳房,撤了小十一的那份……送正常的飯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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