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之症……


    梁九功悄悄豎起的耳朵連忙耷拉了下來, 麵龐上的肉抖了抖,努力憋著笑,萬歲爺少有吃癟的時候。


    康熙無言片刻,盯著陳院判花白的須發, 心道古稀之齡的人了, 即便身子硬朗, 耳背尚在意料之中。這些年來, 一有頭疼腦熱或是大大小小的病症,都離不開這老太醫, 慈寧宮那兒,皇祖母還需他的照看。


    將自己安慰明白了, 他才淡聲開口:“朕方才說些什麽, 你可聽清楚了?”


    一陣冷風吹過,周圍陰森森的,陳院判又是一個激靈, 當即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壞了!


    條件反射,壞事了。


    他腿腳麻利地很, 此時卻打著擺兒,顫顫巍巍地跪下道:“萬歲爺,老臣這耳朵實在不如以往靈便,還望萬歲爺開恩……”


    一大串的求饒之語連珠炮似的說了出來,康熙被他念叨得腦袋疼, 擺手叫了一聲停:“起來回話。”


    這就是不怪罪的意思了。


    陳院判悄悄鬆了一口氣, 在心底擦了擦冷汗, 起身之後,聚精會神、專注無比地聽著皇上描述宜貴妃娘娘的不對勁兒。說罷,皇上憂心忡忡地問他:“貴妃莫不是心存鬱結, 得了暴食之症?”


    太醫院的記檔他剛巧翻過,上回請的平安脈毫無異常,憂鬱?暴食?沒道理啊。


    陳禦醫麵上恭謹,實則百思不得其解:幾年前是相思,現如今是鬱結,皇上為何如此篤定宜貴妃患的是心病?


    將疑問存在心底,就聽梁九功在一旁補充道:“好叫院判大人知曉,五日前撤了平安脈。因著宜主子起得晚了……”


    陳院判緩緩點頭,沉吟半晌,眼睛忽然亮了亮。排除掉心病,若真是他想得那般,倒也不是不可能,因著一個月之前,脈象基本不甚明顯。


    按捺住緩慢上湧的激動,他的神色依舊如常,道:“若要定論,還需老臣往翊坤宮走一遭。”


    語罷不過一瞬,如常的臉色微微一變。


    猶記得二十三年南巡,隨駕太醫回京之後,同僚那叫一個羨慕。人人都說,宜貴妃懷胎可是他先診出的喜訊,撞了如此大運,得了皇上與太後接連賞賜,要是換了自個兒,怕是臉都笑僵了吧?


    誰知那人一會兒笑一會兒不笑的,瞧著極為不正常。陳院判旁敲側擊了幾句,終於打探出了些許內幕,說是皇上執著於“怒極攻心”幾個字,非要按在有孕的宜貴妃身上,為了一口俸祿,隨駕太醫也很為難。


    更為難的來了。皇上誇他忠心為主,把貴妃娘娘同小阿哥交由他來負責,這也罷了;可日日都要問他一遍,今兒貴妃的笑容是否勉強?離了朕半日,脈象可有異常?


    持續了整整八個月,八個月啊。


    那人恍惚著道:“我……寧願不受這些賞……”


    陳院判聽著都心情沉重。


    心裏頭感同身受,麵上戚戚然,隻好感慨地拍拍隨駕太醫的肩,長籲短歎地走了。


    回想從前,激動稍稍降了一絲,而今,又要輪到他了麽?


    *****


    翊坤宮,正殿。


    靜嬪拉著沉迷刺繡的伊爾哈告辭,離去之前再次掃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瓷盤,盤算著要如何委婉地請太醫前來看看。


    要是直剌剌地同姐姐說她吃得多,與找抽沒什麽兩樣。靜嬪隱晦地瞅了眼雲琇的臉頰,嗯,看著沒長肉……


    雲琇渾然不覺,笑吟吟地叮囑了妹妹幾句,待母女倆的背影消失在簾外,她輕輕蹙眉,瞥了眼案桌上的空碟,道:“瑞珠,分量怎麽越來越少了?”


    瑞珠麵無表情地想,娘娘,這盤子比從前大了一圈兒,您難道就沒發現?


    她剛要回話,外頭忽然傳來“給皇上請安”的通報聲,定睛看去,康熙身後跟著拎著藥箱、腳步如風的太醫院院判。


    “皇上。”雲琇福了福身,掩住訝然,眉眼彎彎地叫了一聲,“天色還早,您怎麽得空過來了?”


    美人笑靨如花明麗,康熙單是這樣望著,唇邊也含了笑意,擔憂稍稍減了一減,心情霎時明朗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放柔了嗓音:“吃得過多恐會積食,朕實在放心不下,想著命院判給你瞧瞧。”


    這樣的皇上如斯溫和,使得陳院判白須一翹,渾身一抖,如飛的健步差些軟了下去。


    老年人實在見不得這些,他顫顫地小心道:“是,還請娘娘伸手。”


    經皇帝這麽點明,雲琇忽然沉默了下來。再一次回眸,望了望一溜兒的空碟,宜貴妃娘娘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了。


    好像……一不小心……吃得多了些……


    她若有所思,別說積食了,為何半點飽腹感也沒有?


    見陳院判隔著錦帕搭上了雲琇的手腕,康熙緊緊盯著,心下止不住波動起來,琢磨著朕近日可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默許打殺隆科多的妾室,據梁九功來報,諸位娘娘人人拍手稱快;茶水房那位妄想飛上枝頭的宮女還沒近他的身,就被貶去雜役間了。難不成他多和人說了一句“放肆”,琇琇便醋了?


    鬱結於心,食量不該往小了變?這也說不通。


    那廂,陳院判完全不知道皇上心間的波瀾起伏。肅然著一張臉,又換了一個把脈姿勢,此時耳聰目明地像個年輕小夥子,他終於察覺了那微弱起伏卻不甚明顯的好兆頭——


    滑脈。


    拚盡全力、再三確認之後,院判一時間忘記了往日南巡太醫的“傷心事”,喜氣洋洋地大聲道:“皇上大喜,娘娘大喜!”


    不等主子問詢,陳院判一股腦地將脈象說了出來:“……約有一個半月了。胃口大也不打緊,有老臣看著,控製一些便罷,小阿哥小格格這是心疼娘娘呢,寧肯不叫娘娘害喜。”


    聽言,康熙愣了,雲琇也愣了。


    翊坤宮的宮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口中不住地道著恭賀之言,梁九功暗自哎喲一聲,眼底漫上止不住的喜意,與董嬤嬤、瑞珠她們對視一眼,幾乎笑成了一朵花兒。


    萬歲爺早先懶得翻牌,去別處宮殿留宿不過走個過場,別人不知,他還不知道麽。宜主子有了十一阿哥之後多年未懷,宮裏頭同樣未有皇子公主誕生,隻不過宜主子已有三位阿哥,懷不懷無有大礙;萬歲爺比之先帝,子嗣運道堪稱昌隆,故而察覺的人,最多隻心裏嘀咕嘀咕,還真不敢說什麽閑話。


    萬歲爺也曾召來太醫旁敲側擊,太醫答,萬事講求一個緣分,貴妃娘娘身體康健,皇上且放寬心。萬歲爺一想也是,這麽多年了,怕是不再執著。


    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問過幾句,都被萬歲爺拐著彎地糊弄過去了,而後抱了十一阿哥來。十一阿哥是萬歲的幼子,太皇太後把他當做心肝寶貝肉一樣疼,於是話題就這麽被岔了過去,甚至不願意有新的小阿哥搶‘風頭’……


    梁九功曾經大逆不道地偷偷想過,萬歲爺恐怕也提著心啊。萬一又是九阿哥那般的混世魔王,宮裏頭還不得翻了天?


    話說回來,宜主子時隔多年有了孕信,不論是不是混世魔王,皇上高興還來不及!


    還真被大總管料中了。猛然間天降喜訊,康熙慢慢回過神來,接連說了三聲好,不過這回矜持許多,好歹沒有一骨碌坐到地磚上。


    當年,雲琇懷著小十一,康熙召來隨駕太醫盤問了半日,繁忙之餘抽出空閑,將有關醫書都翻了一遍。對飲食忌口了解多了,皇帝自認為學有所成,如今又有了用武之地,當即回想了一番,迫不及待地道:“朕依稀記得,有了孕信,當忌寒涼辛辣……葷食用得太多,可有影響?糕點可要掐得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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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得頭頭是道,且是一副探討姿態,陳院判聞言目瞪口呆。


    沒問“離朕半日,貴妃脈象可有異常”,院判大人已是極為滿足,很快恢複了正常神態,秉著職業精神,恭恭敬敬地同康熙你問我答,偶爾不著痕跡地吹捧一下,譬如皇上英明,皇上學識廣博,皇上愛重娘娘,翻來覆去不重樣的。


    終於不再愣神的雲琇:“……”


    聽著聽著笑了起來,隨後半垂下桃花眼,掩住眼底複雜,輕柔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生了小十一之後,她以為不會再有,哪知忽然間降下意料之外的驚喜。原先想著,隻要三個孩子都好好的,越過胤禌早夭那個坎兒,最後太子登位,便能彌補夢中遺憾;為此細心籌劃,盡管皇上表現出了真心喜歡,她卻不能完全放下心來。


    不能否認,她還是怕的。她清醒得很,怕現今的風光無限如同一場鏡花水月,泡沫一戳就碎了,終於等到了太子娶親的好時機,便急著拉下索額圖,解決佟家二房,叫他們再難翻身。


    佟國維上輩子是八阿哥的擁躉,隆科多從始至終站在四阿哥的身後,哪怕失了聖心,焉不知他們能否乘風而起,叫皇上對太子生疑!


    除此之外,借大福晉難產之事敲打幾句,消了大阿哥的奪嫡之意,就算明珠惠嬪再過不甘,也無濟於事了。


    事實上,謀劃這些,還是有大風險的。


    若皇上的信任不再,寵愛不再,緊接著對她生了懷疑,不難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可她不能不急。因著入秋之後,皇上便要禦駕親征,留太子監國,那是父子兩人生隙的起點。


    佟國綱被索額圖設計身死,佟國維大悲,恰逢皇上水土不服患了瘧疾,又有致仕的明珠推波助瀾,使得索額圖生了反心。待皇上龍體漸愈,太子得了索額圖的叮囑,滿麵欣悅,快馬加鞭地前去請安,與三阿哥胤祉的悲色格格不入,從而得了毫不留情的斥責…


    時間不等人,她不能不急。


    ……


    現如今,肚子裏邊孕育的孩子告訴她,不必執著於多年前的那場夢魘了。


    這是全新的生命。


    她試圖扭轉乾坤,殊不知乾坤早已扭轉。命運早就發生了變動,不必執著於過去,預示之夢乃上天饋贈,又何嚐不是困住了她!


    耳邊傳來陳院判喋喋不休的聲音,穿插著康熙的回應,如同二重奏似的。雲琇恍然回神,微微閉眼,頗為好笑地想,她急什麽呢?


    一切都可以慢慢來。她可以不信皇上,為何不信黑芝麻餡的胤礽,不信重來一回的小九和小十?


    她勸胤禟放下前世,自己倒陷進去了。


    雲琇漸漸紅了眼眶,笑容愈發柔和,心道,這孩子,比大阿哥家的二格格還要小呢。


    神色一頓,她暗瞪了康熙一眼。


    她夢見過他老態龍鍾的模樣,想來便是滿肚子氣,眼尾的紅暈愈發濃重,可皇帝不知道啊。


    陳院判還在一旁喋喋不休,從喜悅中抽身的康熙終於冷靜了一絲,咳了一咳,滿麵春風地往雲琇那兒一瞄。


    心間存著說不盡的甜言蜜語,他正準備一股腦地說給貴妃娘娘聽。


    瞥見雲琇紅紅的眼眶,瞧著竟是在生氣,康熙頓時一驚,趕忙打斷了陳院判的話,轉而握住貴妃的手,柔聲安撫了幾句,一時間又憂心忡忡了起來。


    轉而壓低嗓音,沉聲問院判:“喜極而泣還是鬱結於心,你可瞧出了什麽?朕近來沒有做對不住她的事。”


    陳院判:“……”


    他左右為難,每一道皺紋都訴說著養家的不易與滄桑,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就聽宜貴妃哼了一聲,甩開皇上的手,斥道:“為老不休。”


    六月飛雪!晴天霹靂!


    皇帝來不及展開的笑容呱唧一下,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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