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院判一愣, 著實沒有料到皇上竟問了他這個問題。


    火急火燎地召他過來,就為了……相思病?


    曆來能當上太醫院院判的,能力自然不用懷疑。譬如現任陳院判, 出生杏林世家, 年輕之時走遍山川, 博聞強識, 望聞問切乃是一絕,就沒有他診不出來的脈象。


    太醫們向來以他為首,也隻有皇上、太後與太皇太後才能請動他, 還有某些受寵的高位娘娘。陳院判每日前來點個卯, 坐坐鎮,並不在晚間當值的行列裏,日子過得頗為清閑,卻沒有人提出過異議。


    誰叫他醫術高明呢?


    現如今,醫術高明的太醫院院判被康熙問起了相思病的治法。他足足愣了幾息,依舊拱手站立著, 神情沉默了下去。


    相思乃是心病, 不在他拿手的範圍之內, 他有什麽治法?


    解鈴還須係鈴人,召他前來沒什麽用啊萬歲爺。


    最重要的一點, 也是最讓陳院判驚恐的一點——到底是誰害了相思?


    若是皇上……


    他深深打了個哆嗦,不敢細想下去, 發揮了生平最冗長的話術, 掉起了書袋子:“這相思病,說起來也是玄乎, 醫書上沒有確切的記載……臣以為, 不過是思念所致的心病……”


    聽到這兒, 康熙的鳳眼微微一亮,“唔”了一聲,讚同地頷首。


    聽的人若有所思,陳院判卻卡了殼。


    緊接著,他硬著頭皮地念了一大段話,是各家集大成的醫學著作對心病的解釋,堪與“之乎者也”相媲美,讓人聽得頭昏腦脹,思緒直晃悠。


    被灌了滿腦子的醫書,康熙沒法說他並未聽懂,隻麵色有些不好看。


    他咳了一聲,直截了當問:“若患了相思,可否有焦躁失眠之症,舉止與平日有異,且迫切地想見思念之人?”


    “回萬歲爺的話……應是有的。”陳院判斟酌再三,憑借自己多年行醫的經驗,說了個較為模糊的答案,“喜好出神,寢食難安,都是再尋常不過的表現……”


    都對上了。


    康熙嘴角一翹,而後又是一歎:“可有治法?”


    “心病還須心藥醫,若常常得見思念之人,想來會緩解許多。”一把年紀的陳院判垂下頭去,忍著牙酸道,“等到心病加重的時候,方喝些安神固本的湯藥……便能這些都是老臣的鄙薄之見,而非權威,還望萬歲爺酌情納諫。”


    常常得見思念之人,會緩解許多?


    這話可說到皇帝的心坎裏了!


    聞言,康熙摩挲著玉扳指,肅然的神色不見,眼裏含了一抹笑意,負著手,緩緩道:“院判說的是,朕受教了。梁九功,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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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不敢。”


    那廂,梁九功忙不迭地應是,不消片刻,一捧金瓜子落在了陳院判的手心。


    單憑絞盡腦汁的幾句話,換來皇上一句“朕受教了”,瞧著很是滿意,還賞了東西,這可是從沒有過的待遇。


    陳院判的心情很是複雜,又無法抑製地好奇起來,難不成是皇上自個患了相思病?


    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隻不過事關皇家秘辛,他惜命著,怕掉了腦袋,怎麽也不敢探聽一二,待行禮謝恩過後,拎著藥箱急急忙忙地回了太醫院。


    踏出殿門的那一刻,陳院判隱隱聽見了梁總管壓低的稟報聲:“貴妃娘娘醒了,說是要見萬歲爺。”


    而後是一道無法錯認的溫和嗓音,帶著無奈與笑意:“朕就知道。讓你們娘娘寬心些,朕一直在呢。這患了相思,就一刻也離不得人……”


    努力辨認片刻,陳院判差些跌了個踉蹌,來個平地摔跤。


    端正了搖搖欲墜的姿態,顫顫巍巍立馬成了健步如飛,心底頭一個念頭便是宜貴妃果然受寵,第二個念頭……


    都說皇上威嚴日盛,這話不錯,麵君的時候,他簡直大氣不敢喘上一聲。可他與宜貴妃之間,竟比他和家中的老婆子還要膩歪百倍!


    “相思,相思。”陳院判喃喃自語地念叨著,一不留神就給太醫院的同僚聽了去。


    他們也沒有往別的地方猜測,隻因院判喜好鑽研醫書與雜書,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兒。他們把這些當做他從書上看來的東西,因而隻是笑:“院判大人也對相思之症感興趣?現如今,看診相思病的變得極少極少,大多人都信了這是無稽之談。”


    “哈哈,可不就是無稽之談嘛!”一眾人附和了起來。


    “……”陳院判僵著臉點點頭。


    又有關係極好的太醫問他:“皇上召院判大人做什麽?”


    霎時間,滿院子目光難掩豔羨,亦不缺欽佩。陳院判沉默了一會兒,揉了揉酸疼的腮幫子,風馬牛不相及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他長歎一聲:“日後,後宮娘娘或是小主子們得了病,惹來皇上遷怒,說要懲治咱們,盡管稱頌皇上與宜貴妃娘娘的情誼便是。”


    太醫們一頭霧水,眼睜睜地看著院判大人惆悵地搖了搖頭,滿腹心事地走遠了。


    ******


    毓慶宮。


    今兒的皇阿瑪依舊霸著宜額娘不放,早早地起駕翊坤宮,連頓晌午飯都不給孤留。


    太子坐在案桌之後,托腮眺望窗邊,幽幽地歎了口氣,隨即揚聲道,“來人,讓膳房做盤栗子糕來,孤嘴饞了。”


    何柱兒趕忙顛顛地跑遠了,沒過多久,一盤熱氣騰騰、泛著香甜氣息的糕點擺在了太子殿下的麵前。


    太子拿起帕子矜持地擦了擦手,滿心滿眼都是喜歡,還沒吃上幾口,有人通報說。翊坤宮總管張有德再一次求見太子爺。


    難不成,宜額娘又送了廚藝超絕的師傅來?


    沒曾想,師傅沒有,倒是送來了春日裏的衣裳。擺在托盤上的是幾件當季常服,什麽花色紋路都有,衣領處繡著精致的杏色龍紋,絕不會讓人錯認身份!


    “這些都是娘娘吩咐繡坊趕工的,常服的布料、圖案由娘娘親自盯梢,給太子爺將就著穿。”張有德笑道,“娘娘說了,請太子爺莫要失望,實在是她不精刺繡,無法親手製成。”


    張有德說,太子認真地聽,按捺住心間的震動,眼裏閃著微光。


    從來都沒有人給他送過衣裳……不,是從來沒有額娘給他送過衣裳。


    皇阿瑪寵他,卻不會顧到這些,最多的便是賞賜幾匹珍貴布料。太子平日裏穿的,一向是內務府供給的成品,做工精致極了,不比張有德捧的幾件差。


    “替孤謝謝宜額娘。”太子抿了抿唇,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擺在麵前的那件月牙白,露出一個笑來,瞬間覺得身上穿的沒了滋味,“我很喜歡。”


    明日,不,等會沐浴了就去換上!


    ……


    相比於從前私底下的指點,雲琇派遣張有德送衣的動靜算不上大張旗鼓,也算不上無聲無息,若有心人打探一番,自然會察覺到端倪。


    在一連串有心人之中,最為警覺的無疑是延禧宮的惠妃,其次是儲秀宮的平嬪。


    太皇太後期盼望雲琇能夠看顧太子幾分,此事是保密的,並未宣揚出去。那兩人,一個為了大阿哥謀劃,生怕郭絡羅氏站到太子的身後去;一個自詡太子的姨母,即便無寵無勢,依舊密切關注著毓慶宮,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得了太子親近,擺脫當前的困境。


    前些日子,雲琇封了貴妃,惠妃還沒從重重的打擊裏回過神來,又得知了張有德送廚子、送衣裳的舉動,當即閉了閉眼,喃喃道:“她怎麽敢。”


    即便成了貴妃,郭絡羅氏依舊是庶母而已,她竟明目張膽到了如此地步,毫不避諱地示好,插手太子的吃食與穿著!


    惠妃耐著性子等了幾日,乾清宮沒有動靜,慈寧宮也沒有動靜,看樣子,皇上與老祖宗他們尚且不知此事,還被蒙在鼓裏。


    也對,若是翊坤宮與毓慶宮的人小心瞞著,一時半會的,皇上還真不能生出懷疑,查到宜貴妃的頭上去。


    一件新衣裳罷了,誰會無緣無故地懷疑自己的寵妃?


    她的一口氣噎在嗓子裏頭,不上不下的,思慮了半晌,沉著臉道:“把消息透給平嬪那蠢貨,另外,拿了本宮的令牌出宮一趟。半年一次的機會還沒用吧?本宮要你借著探親之名去納喇府……”


    不僅是她,明珠也會坐不住的。


    有人實在跋扈了些,若是不教訓教訓,誰還能阻止她的猖狂?


    後宮之中無人抗衡又如何?恃寵而驕到了如此地步,就是作死。惠妃冷笑了起來,當真覺得沒人治得了她了!


    *****


    等平嬪再次遞話來的時候,索額圖終於察覺到些許不對勁了。


    錦上添花算不上什麽,雪中送炭才能得見人心,因著雲琇多次伸出的“援手”,賦閑在家的索大人對翊坤宮的好感很足。


    盡管他日漸自負,對郭絡羅一族卻也不敢小覷。如今宜妃更是成了宜貴妃,力壓了惠妃一頭,能給赫舍裏氏帶來多大的便利,種種利益不可細思。


    這些時日,宜貴妃不方便向赫舍裏氏遞話,便托給了宮裏的平嬪娘娘。讓索額圖欣慰的是,他這侄女終究拎得清形勢,貼身宮女一提便照做了,還沒有笨到家去——


    隻是,宜貴妃傳來的話頭頗為敷衍,更是沒有什麽有用的信息,不禁讓人懷疑起了她的用心。


    索額圖甚至懷疑過平嬪造假,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平嬪終究是自家人,如何會自掘墳墓?


    可如今,她遞的都是什麽話……


    什麽叫宜貴妃欺騙了他,什麽叫太子即將成了郭絡羅氏的太子?


    索額圖驟然暗沉了眼,頭一個念頭便是荒謬,可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告訴他,萬一呢?


    宜貴妃可不姓赫舍裏。


    對於翊坤宮那頭,索額圖少見地有些舉棋不定。心中有著微微的不安,還沒打定主意,一位在朝為官、受明珠打壓依舊苦苦支撐的舊部上了府邸拜訪,給他帶來了一個算不上好的消息——


    都察院的人今早彈劾了宜貴妃,說她越俎代庖,插手太子爺的起居,其用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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