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 白晝在冬日裏醞釀,逐漸有晨光透過窗楹, 照亮禦書房的一角。


    如今正值年節休沐,三日後才是百官齊聚的大朝會,太子與四阿哥求見的時候,皇帝剛剛用完早膳,拿了一本奏折在手中,許久沒有翻開,隻撐在桌上閉目養神。


    梁九功在旁伺候著,低眉順眼、輕手輕腳的, 大氣不敢喘上一聲。


    萬歲爺向來勤勉, 自親政以來, 這樣憊懶的場景,他幾乎從未見過。唉, 想來皇貴妃是真真戳了皇上的心了……


    康熙闔著眼, 心緒複雜,雖說慈寧宮與寧壽宮還未來人,可昨兒鬧出那麽大的動靜, 老祖宗和皇額娘定然是知曉的。


    他暗歎了一口氣,同兩位太後的說辭決不能馬虎, 此外, 對劉欽那狗奴才的審訊還在進行。胤祚中毒的隱情, 還有一切流言的源頭, 他另派出了侍衛探查, 等證詞呈上的那一日, 若非冤枉, 佟佳氏再也當不成她的皇貴妃了。


    嗬嗬, 皇貴妃。他竟被蒙蔽了多年,從未認清這位表妹,平日慣會裝模作樣,殊不知外表下藏著怎樣的蛇蠍心腸。


    即便與烏嬪起了齟齬,可胤祚何辜?


    這樣一個毒婦,她何德何能身居承乾宮主位?


    不若與烏雅氏做伴去!


    皇帝思緒紛回,麵龐漸漸沉冷,緩緩地擱下奏折,佟佳氏不配為母,隻是苦了胤禛而已。


    胤禛對佟佳氏的濡慕做不得假,他哪會看不出來?


    六七歲的孩子,渴望額娘的關懷,可偏偏生母視而不見,養母心存算計……


    每每想到此處,滔天怒火席卷心頭,些許愧疚、心疼的情緒隨之彌漫,是他識人不清,識人不清啊。


    日後,佟佳氏不在了,胤禛沒了額娘,縱觀後宮,又有誰能當一個好母親?


    這孩子已經夠苦了!


    記名一事,他得與老祖宗好好商議商議。


    正想著,梁九功便通報說,太子爺與四阿哥來了。


    **


    沒料想胤禛說了那樣一番話,不願更改玉牒,更不願讓二哥煩憂……


    ——這孩子太過懂事。


    心疼、欣慰的同時,皇帝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什麽叫不讓二哥煩憂?小四從何處聽見了這話?


    這些暫且按住不表,他神色溫和地歎了口氣,對著麵前的小豆丁道:“快起來,快起來。朕已然銷了旨意,皇貴妃那般作為,實在做不成你的額娘了。”


    康熙頓了頓,想要說些安撫之言,誰知胤禛起了身,仰起包子臉,點點頭,又搖搖頭,眼眶紅了紅,小聲道:“皇阿瑪,兒子的意思是,以後再也不改了。”


    他小手死死地捏著衣袖,像是與自己做著激烈的鬥爭,最終下定了決心,低下頭,鼓起了莫大勇氣,頗有些吞吞吐吐的:“我聽見了額娘……不,皇貴妃與甄嬤嬤說話。甄嬤嬤想要我改了身份,和二哥爭搶……我、我不會的,皇阿瑪。我不願意……”


    胤禛說得結結巴巴,最後帶上了哭腔,康熙凝神聽去,竟聽懂了他想要表達的含義。


    改了身份,同太子爭搶……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烏嬪已然不是德妃,她出自包衣旗下,又貶到了景祺閣,胤禛的出身已無法與胤禔他們相比,天然地低了一籌。


    這孩子雖小,卻早早意識到了更改玉牒的特殊之處,知道若記在了皇貴妃名下,他的身份可就不同以往了。


    康熙陰下臉來,老祖宗擔憂的終究成了真——佟佳氏想要成為胤禛的親額娘,哪是因為什麽慈心?怕是為了滿足私欲,還有動搖國本、拉下太子的勃勃野心!


    疑問霎時迎刃而解,此時此刻,他卻來不及驚怒,隻默然許久,而後出聲道:“好孩子,來,到皇阿瑪身邊來。”


    胤禛的眼睛紅得似兔子一般,聞言遲疑了一會兒,抿了抿唇,挪了腳步,照做了。


    康熙伸手揉揉他的腦袋,不合時宜的,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人算不如天算,佟佳氏如何也沒有料到,她的蠱惑之言卻是起了反效用,惹得小四愧疚不安,生怕改玉牒後,自己成了他二哥的威脅。


    瞧瞧胤禛說的,以後再也不改了……


    想必是害怕了。


    皇帝心下有些酸澀,有些動容,他這四兒子,明明眷戀額娘的關懷,卻也明辨是非,記得太子對他的好。


    他盼著孩子們互相扶持,親如手足,不就希望出現這樣的情景麽?


    “朕知道了,”胸腔裏湧動著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康熙閉了閉眼,柔聲說,“別怕,皇阿瑪都看著呢。我們胤禛是好孩子,哪用得著顧慮這些?也不必擔心你二哥,皇阿瑪定將一切處理妥當。”


    胤禛明顯地感受到了皇阿瑪的高興,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渾身上下都鬆弛了下來。


    緊接著,他攥緊了拳頭,張張嘴,想要求個恩典,去承乾宮見見皇貴妃,終究遲疑著,沒有把話說出口。


    要是說了出來,皇阿瑪會生氣,二哥也會生氣,他……不能對不住六弟。


    這時候,耷拉著腦袋,暗自難過的四阿哥聽見皇帝溫和地問他:“胤禛覺得,後宮之中,哪位娘娘最是心善,當為一個好額娘?”


    ******


    與此同時,翊坤宮。


    “早年間的舊事,我知道的還不若你清楚。”貴妃收回眺望遠處的視線,輕聲道,“無非是她早夭的那幾個孩子,許是與皇貴妃有著大關聯。”


    貴妃入宮的時候較雲琇晚,因著孝昭皇後病重,鈕鈷祿公府這才送了貴妃進宮侍疾。


    她隻知榮妃早年受寵,替萬歲爺生了五子一女,隻是一個接一個地夭折,最後隻養活了二公主與三阿哥,著實令人唏噓。


    聞言,雲琇頷首道:“榮妃一向小心謹慎,這回不惜魚死網破,與她平日的作風大相徑庭。”


    “早在她與惠妃爭權的時候,頗為急切,本宮便察覺到了不對勁……誰能想,她的執念竟是承乾宮那位。”貴妃歎了口氣,“若查明了真相,果真如榮妃所說,她也不知會不會被遷怒。”


    正月十五,大庭廣眾之下捅出了皇貴妃的罪名,雖大快人心,卻也攪亂了宴席,讓皇上這個年節過得不甚舒坦。


    雲琇卻懂榮妃的心思,私底下的告狀,哪有當眾揭穿來得震撼?


    說起來,榮妃揪出劉欽這個背後使壞的奴才,也算幫了她大忙。


    她道:“擾亂節宴,罰俸許是跑不了的。皇上心中自有一杆秤,不過象征性地責罰而已,遠不到傷筋動骨的地步。”


    “你倒是了解皇上。”貴妃笑著點了點她,“我遠遠不如!”


    見貴妃還有閑心調侃,雲琇瞪她一眼,無奈道:“宮務都壓不過身了,還有空來我這兒說話。胤俄見他額娘的次數,怕是都沒有我多吧?”


    “……”貴妃霎時不依了,“你這張嘴,真是不饒人。偷得浮生半日閑,我見見小九,又有什麽妨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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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鬧了好一會兒,貴妃說起了延禧宮的那位,促狹道:“你沒見惠妃那火燒眉毛的情態,恨不得劉欽一進慎刑司就斷了氣……自以為勝券在握,卻被皇貴妃主仆倆愚弄了這麽久,她這回鬧出的大笑話,堪比刁奴薄待八阿哥了。”


    貴妃一直知道,惠妃早早在乾清宮布下了眼線,也曾猜測是副總管劉欽,觀其在宴會上的表現,如今更是篤定了幾分。


    萬一劉欽把什麽都抖落了幹淨,皇貴妃栽了,她又能討到什麽好去?


    說起這個,雲琇就笑:“我還納悶著,她怎麽就篤定福祿勇武了,原是劉欽在背後搗鬼。明珠在前朝風光著,她跌個跟頭才算平衡。”


    “真是……”貴妃搖搖頭,不知怎麽評價才好,“作繭自縛,說的就是她自己了。”


    說著說著,話題由惠妃轉到了佟佳氏身上。


    “皇貴妃眼看著就要倒了,佟家先前元氣大傷,如今沒了宮中的照應,想必更不如以往。”貴妃微微笑著,緩聲道,“有這樣一個表妹,皇上膈應,誰說不會膈應佟家?佟國維又要焦頭爛額了。”


    雲琇抿了口茶,輕笑一聲:“沒了皇貴妃,不還有個二姑娘麽?”


    貴妃話語一頓:“他們早就計劃好了?”


    “可不是。”


    “皇上會準許?”貴妃若有所思著,笑意淡了淡,“這司馬昭之心……”


    雲琇擱下茶盞,意味深長地說:“原是沒這個心思,可見了那位二姑娘,那就說不定了。”


    *****


    佟家。


    眼見佟國維在廳中來回走動,佟夫人赫舍裏氏煩躁又悲戚地望著他,有氣無力地道:“別晃了,晃得我頭暈。”


    佟國維看向自家夫人,深深地歎了口氣,“娘娘被關在了承乾宮,你也進不去,再三朝宮裏遞牌子,又有個什麽用?省省吧,皇上不會準許的。”


    聞言,佟夫人流下了淚,聲線陡然尖利起來:“什麽叫省省吧?那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孝康皇後的親侄女啊……皇上竟心狠至此……”


    佟國維挪開臉,默然了。


    “阿瑪,額娘……”門廳外,立著一道嫋娜的身影,她低低地道,“女兒也想進宮探望姐姐。”


    若是梁九功在這兒,或是換了早年間見過孝康皇後的舊人,定然驚訝不已——


    這位皇貴妃的親妹妹,佟家二姑娘,竟與逝去的聖母皇太後像了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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