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茶水間。


    “這等瑣事,奴才使力就好,哪用得著副總管勞心?”小李子彎了彎腰, 眼疾手快地捧過沏好的茶壺,年輕的麵龐笑眯眯的,而後恭謹道,“師傅吩咐小的手腳麻利些, 萬歲爺方才口渴了, 耽誤不得。小的這就告退……”


    劉欽眼睜睜地看著小李子急急忙忙地朝內殿走去, 落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來,麵色陡然陰了一陰, 惹得身後的小太監戰戰兢兢的,話都不敢說上一句,頭低得不能再低了。


    上回平嬪禦花園邀寵,皇上震怒,命梁總管嚴懲那膽大包天收受平嬪賄賂、從而告知聖駕行蹤的奴才, 好好地正一正宮中風氣。霎那間人人自危,在乾清宮當差的宮女太監,都被梁總管查了個底朝天。


    結果查明, 那膽大包天的奴才三圓, 竟是他師傅劉欽這一脈的。


    師傅曾經□□過三圓規矩, 把他從灑掃太監提拔上來,安排他在茶水間做事。這關係怎麽也撇不清,兩人稱得上一句師徒也不為過!


    這下可捅了大簍子。


    不但三圓挨了三十板子,去了半條命, 師傅也跟著遭了殃。


    省過自身, 罰俸半年, 貶出禦書房,不再近身伺候萬歲爺……這一連串的懲罰太過沉重,使得師傅失了聖心,勢力大減,再也無法與梁總管相抗衡了。


    完完全全是一場無妄之災……


    不但師傅大為光火,做徒弟的也憋屈啊。師傅心氣不順,已然陰沉了好多天,對他們動輒斥罵,可有什麽辦法?


    他們隻得提起一百個心,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小太監很愁,隻好祈禱師傅重奪聖心,可現在,他更愁了。


    今兒好不容易得了轉機,萬歲爺讓人沏壺碧螺春,這時,茶水間恰恰是師傅值守。麵見聖上才是最要緊的事,師傅因此緩和了麵色,也不在意自降身份,準備做那奉茶太監的活兒。


    手腳麻利地泡了、驗了,正要送進書房,誰知,梁總管的親傳徒弟小李子進來了!


    ……


    眼見劉欽氣得七竅生煙,低聲念叨“梁九功”三個字,小太監心裏直叫苦。他一路鵪鶉似的隨著劉欽出了茶水間,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劉欽雖沒了貼身伺候的權力,卻還是乾清宮的副總管,住的地方遠遠不是大通鋪可比擬的,還用一扇屏風隔開了寢臥與桌椅。


    回到住處,劉欽一拍桌子,麵色依舊不好看。他咬牙道:“……以為攀上了翊坤宮,做了走狗就能高枕無憂了?總有那老東西落難的時候!”


    小太監隱隱察覺到,師傅與梁總管有齷齪,除了禦前第一人的爭端,與後宮紛爭也脫不開幹係。


    梁總管暗暗為宜妃娘娘說好話,師傅偏向的卻是惠妃娘娘,暗中遞了許多消息。他很久以前便有著猜測,師傅要麽收了延禧宮的好處,要麽是納喇氏的人……


    猜測歸猜測,求證卻是萬萬不敢的。


    很快回過神來,他張了張嘴,小心翼翼地附和了一句,隻聽劉欽問:“有關福祿少爺的事兒,你按我說的做了沒有,惠妃娘娘可有吩咐?”


    說起這個,小太監精神一振,褪去了些恐慌:“小的都按師傅所說,一字不落地傳了過去,至於延禧宮那頭……還未有吩咐。”


    劉欽緩緩呼出一口氣,輕聲說了句好,眯了眯眼,陰鶩的目光閃爍了起來。


    小太監撓撓頭,欲言又止半晌,最後不解地小聲問:“師傅,福祿少爺明明沒說過什麽超越大阿哥的話,您為何要這麽做?”


    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編造此事,除了惹惠妃與宜妃爭鬥、大阿哥與五阿哥不睦,還能有什麽好處。


    就算惠妃娘娘更勝一籌,可宜妃娘娘有聖眷在身,元氣大傷是免不了的,誰又能討到好去?


    難不成,師傅因為大總管的緣故,恨上了宜妃娘娘?


    ……不能夠啊。


    “話那麽多幹什麽?收起你那好奇心,要不然命都沒了。”劉欽眯眼的動作一頓,嚴厲地剮他一眼,搓搓手,哈出一口熱氣,而後不耐煩道,“咱家自有咱家的用意在!去去去,端水去,服侍師傅洗腳……水要是冷了,你就等著吃藤條吧。”


    *****


    平嬪半點不知乾清宮的副總管受了她的牽連,也不知賄賂的太監三圓被打了三十大板,此時此刻,她的臉色比劉欽還要難看幾分。


    大宮女朱釵渾身哆嗦著,小聲說:“奴婢的親娘還在府中,原以為她生了重病,沒曾想是老爺親自見我……他說、他說,娘娘當以翊坤宮馬首是瞻,幫著傳遞消息,助赫舍裏氏脫離困境,切勿動了不該動的念頭。”


    她霍地起身,重重甩了朱釵一個巴掌,不可置信,神色猙獰,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同宜妃聯手,馬首是瞻?叔父竟為了此事警告本宮?你再說一遍?!”


    朱釵“唰”地一下跪在地上,不敢捂臉,隻一個勁紅著眼眶磕頭,語調帶著哭腔:“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絕不敢欺瞞娘娘!”


    她沒想到回府探親,卻探出了這樣一個消息……


    平嬪跌坐在榻上,緩了好半晌,久久回不過神來,心裏膈應至極,像吃了蒼蠅一般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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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父莫不是老糊塗了?


    赫舍裏一族的困境,什麽時候要靠宜郭絡羅氏那賤人伸出援手?!隻要族人上進,叔父往前朝使力氣,有太子爺在,足夠扭轉皇上的看法,起複豈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更別提她和宜妃已然結下了大梁子,哪是簡單能夠化解的。


    因為宜妃,她原先十拿九穩的妃位變為了嬪位,之後被罰抄佛經,衝動邀寵,還招來了皇上的誤會與厭惡,嬪妃們數不盡的嘲諷,幾乎成了後宮的一個笑話。


    每每想起這些,平嬪恨得雙眼通紅,恨得心頭滴血。


    皇上從不會看她一眼,給那賤人撐腰卻不知有多少回。


    身為赫舍裏氏的貴女,元後的妹妹,要她以翊坤宮馬首是瞻,還不如殺了她來得痛快!


    情緒劇烈起伏了好久,平嬪扭曲著臉,生生掰斷了指甲,不住地喃喃道:“做夢……”


    “馬首是瞻?嗬嗬,絕無可能。”她淬了毒的視線在朱釵身上回寰,慢慢地說,“翊坤宮要傳來勞什子消息,阻攔了便是。至於叔父那兒——”


    說著,平嬪閉上眼,露出諷刺的笑,一字一句地道:“叔父老糊塗了。他不顧及情分,我又何必顧及?答應歸答應,但日後傳什麽消息,端看本宮的心情。下去吧!本宮想要一個人靜靜。”


    ******


    翊坤宮。


    “娘娘早就料到了儲秀宮的反應?”嫋嫋果香在內室彌漫,瑞珠倒好一杯熱氣騰騰的甜果茶,低聲道,“……近日宮門緊閉的,說是風聲鶴唳也不為過,我們的人想要傳話,卻始終不得其法。”


    熱氣模糊了那張明豔至極的麵龐,雲琇端起茶盞抿了口,淡聲道:“赫舍裏氏恨極了本宮,哪能順著索額圖設計好的路走?陽奉陰違才符合她的本性。”


    偏激之下,鑽了牛角尖乃是常事,更別提平嬪入宮以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了挫折,心境早就不複冷靜平和。


    她能忍辱負重,雲琇才要刮目相看。


    “這個忙,本宮幫也幫了,消息遞也遞了,上心得很。至於有沒有效用……”她輕輕一笑,平靜道,“冤有頭債有主,赫舍裏一族怨怪不到我的頭上。”


    聯手?


    小赫舍裏嫌膈應,難不成她就不嫌?


    平嬪設計胤祺落水的事兒,雲琇依舊記在心裏,時時刻刻,沒有絲毫忘卻。


    漸漸的,未盡之言消散在空中:“她既蹦躂得歡,就讓她繼續蹦躂下去。瑞珠,叫小廚房做幾盤吃食,再把永壽宮遣送的那幾本賬簿拿來……”


    雲琇一笑:“貴妃所托,我可不能再偷懶了。”


    見娘娘興致高昂,瑞珠也笑了起來,趕忙應是,轉身就要離去。


    就在此時,董嬤嬤掀了簾子進來,福了福身,麵色微微凝重:“娘娘,惠妃想見見納喇氏的幾位少爺,說是給大阿哥的騎射作陪,大阿哥一求,皇上很快就點了頭。”


    喘了一口氣,她繼續道:“卻不知惠妃謀劃了什麽,轉瞬就去了太皇太後那兒,說,如今宮中多了好些貴客,都是勇武的少年郎;還趁機提了主意,讓大阿哥領著娘家表弟,當著兩位太後的麵表演表演,除了助興,也好為年節增添喜氣……太皇太後年紀大了,喜歡熱鬧,也喜歡孩子,當即準了惠妃的提議。”


    納喇氏的少爺,惠妃的侄兒。


    雲琇默然片刻,揉了揉太陽穴,出聲問:“這麽大張旗鼓的,可與福祿有關?”


    “娘娘說的不錯。”董嬤嬤一歎,眼底浮現些許怒氣,“也不知從哪刮起的流言,說福祿少爺再長個幾歲,定然比大阿哥還要勇武。惠妃在慈寧宮添油加醋地說了幾句,說福祿少爺從小習武,她侄兒聽說後躍躍欲試,想與福祿少爺比試一番!”


    “好一個從小習武,比大阿哥還要勇武。”雲琇沉下了眉眼,簡直氣笑了,“她的侄兒幾歲,福祿幾歲,臉都不要了?太皇太後竟也同意?”


    “一個十歲,一個八歲,最小的六歲左右……”董嬤嬤輕聲答,“太皇太後沒有答應,隻說比試免了,她卻還沒見過五阿哥的伴讀呢。”


    被惠妃這麽一慫恿,太皇太後要見,想必慈寧宮很快就遣人前來了。


    雲琇緊緊皺起了眉。


    半晌過後,她道:“讓人通知嫂嫂,即刻帶福祿進宮一趟。”


    *****


    福祿頭一次進慈寧宮,依舊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緊緊拉著雲琇的手,左瞧右瞧,半點也不害怕。


    這般活力四射的娃娃,太皇太後一見他就喜歡上了。


    “福祿,福祿,是個有福氣的好孩子。”一旁的太後樂嗬嗬地道,朝他招了招手,笑眯眯地問,“有人說福祿再大個幾歲,比胤禔還要勇武!這可是真的?”


    大阿哥暗地裏撇了撇嘴,惠妃微微笑著,正欲接話——


    福祿小腦袋一揚,昂首挺胸地道:“當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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