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琇的問話很平淡, 甚至微微笑著,卻如尖錘一般,打破了橫亙在太子心間的模糊屏障, 把曆史長河之中,皇位更迭掩蓋的“真實”, 攤在了胤礽麵前。


    太子還小,遠遠沒有到被母家掣肘的地步。等到上朝參政, 與赫舍裏氏的來往更加頻繁, 被索額圖裹挾得脫不開身, 從而陷入黨爭漩渦之中……到那時, 他的身上承載了無數人的期望, 就算不想繼續下去, 也有人推著他朝前走。


    等兄弟們長成後, 流露出奪嫡的念頭,他便再無退路了。


    即便濡慕皇父, 可身邊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煽動他的野心,長此以往,父子感情哪能不出現裂痕?


    皇上和胤礽,誰都委屈。


    阿瑪委屈兒子親昵外人,不孝不悌;兒子委屈阿瑪偏心多疑,朝他的母家下手。誰也不肯坦誠相待, 父子間的信任就不在了。


    委屈累積到一定程度,總會造成天崩地裂的後果, 不是顛覆朝綱,改朝換代,就是……廢太子。


    夢裏皇上宣讀詔書之時,淚流滿麵, 幾欲咳血,哭得幾乎昏厥過去。除卻信任的裂痕,朝堂大勢讓他不得做下如此決定——明珠倒了,索額圖也倒了,與索額圖共生的皇太子殿下,不適合再做儲君了。


    他就算舍不得,也不能不舍!


    雲琇自大夢一場,明悟了許多,前世看不透的道理也漸漸明白了。


    自古以來最得聖心的,不是外戚,不是權臣,而是純臣和孤臣。自太子被廢後,四阿哥才有了另起爐灶的念頭,平日裏誰也不親近,隻默默做著實事,不似八阿哥那般結交朝臣,賢王之名遍布天下,幾乎告訴所有人,“我對龍椅有著興趣”。


    最後的贏家是誰,自然不需多說了。


    她見胤礽麵色大變,輕輕歎了一口氣,眉眼柔和地看著他,語調悠遠:“你宜額娘不過一介深宮女子,自然不懂得什麽大道理。隻是明珠與索額圖的爭端,萬一牽扯到了太子爺,牽扯到了大阿哥,你說,皇上願意看見兄弟相殘的場景嗎?萬歲是明君,一旦雷霆震怒,誰也承受不起。”


    太子聽著,表情漸漸怔愣,像是聽癡了。


    是啊,皇阿瑪是明君。八歲登基至今,智擒鼇拜,平三藩、複澎湖,創下豐功偉業,早已把大權掌握在了手裏。


    誰也不敢違逆皇阿瑪的意思,便是索額圖,皇阿瑪要罷他的官,他也隻能摘了烏紗帽,灰溜溜地回府去。


    叔祖父成了權臣,又何嚐不是皇阿瑪製衡明珠的棋子?


    若與索額圖牽連太深,他也會身不由己地成為一顆棋子,為皇阿瑪平衡朝堂而活,再也沒了登頂的可能。


    太子神色凝重起來,幾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雖年幼,卻已精讀史書。如迷霧散盡,寒意鑽入心間,胤礽手腳發冷地想,古往今來,若帝王是強勢的君主,幾個太子能有好下場?


    他是元後嫡子,一出生便冊為儲君,受盡萬千寵愛,從未擔心過皇位的歸屬,更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老大時不時的挑釁,不過給他帶來了些許麻煩;叔祖父告訴他,明珠想把胤禔拱上皇位,他是信的,卻把它當笑話看。


    ——皇阿瑪說,孤生來要繼承他的江山,明珠不過癡心妄想罷了!


    可現下,他艱難地、恍然地,推翻了這個根深蒂固的念頭。


    十歲出頭的小太子,恍恍惚惚地站著,如整個人推翻重組了一般,抬腳的步伐都是發飄的。


    許久許久之後,他吸了一口氣,麵頰微鼓,滿心滿眼都是後怕。


    “宜額娘……”他空白著臉,訥訥道,“有關叔祖父的事兒,孤……孤明白了。”


    雲琇笑了起來,第一次僭越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半晌,輕輕地下落,摸了摸太子的發辮。


    諸位皇子裏頭,若論天資,誰也比不過胤礽。她不過隱晦地提了一提,這孩子便能領會其中之意,或是舉一反三,讓人欣慰不已。


    雲琇滿意了。


    隨即她憂愁地想,若胤祺和胤禟有這樣聰明的腦子,該多好?


    見時辰不早了,雲琇壓低了嗓音,悄悄給小太子‘夾帶私貨’:“你皇阿瑪喜歡孤臣和純臣,知道了麽?”


    除卻索額圖,還會有許許多多渴望富貴、挾你前進的人,可千萬不能急躁了。


    太子恍恍惚惚地回過神,像特工接頭似的,鄭重地點了點頭,小小聲地回了一句:“孤知道了。”


    ……


    太子終於把胤禟從他五哥的魔爪下拯救了出來,然而九爺半點兒也不感激。


    他憤怒地看著兩位哥哥相攜遠去,盯了老半天,總覺得太子有些不對勁兒。


    哪裏不對,他也說不上來,隻好悻悻地踢了踢腿,啊啊了幾聲。


    定是額娘又給灌輸什麽歪理了!


    那廂,太子送胤祺回了寧壽宮,負手走在狹長的宮道上,抿著唇,神情依舊有些恍惚。


    何柱兒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見主子麵色深沉,像是在思考什麽重大之事,竟由內而外散發著非同尋常的威壓,縮了縮脖子,大氣不敢喘一聲。


    殿下尚且年幼,卻越發肖似萬歲爺了……


    方才宜妃娘娘說了什麽,引得殿下這般肅然?


    何柱兒想東想西的,等到了毓慶宮前,忽然間,聽見太子喚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清亮的嗓音響起,低低的,先是猶豫,而後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進去後,即刻把叔祖父的人看管起來,日後不許他們傳遞消息。其餘的釘子也給拔了!至於胡廣胡明兩個,孤要他們在跟前伺候,你隨時盯著,若有違令的地方……”


    太子頓了頓,輕飄飄地說:“慎刑司還是辛者庫,由他們選。”


    何柱兒悚然一驚,猛地抬頭,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他蠕動了下嘴唇,結結巴巴地問了句:“太子爺?”


    “按孤說的去做。”太子瞥了他一眼,輕聲道,“孤的毓慶宮差點成了篩子,也該防得如鐵桶一般了。”


    *****


    延禧宮。


    惠妃揉了揉太陽穴,喃喃道:“你說太子又去了宜妃那兒?”


    “娘娘,太子爺每每說是和五阿哥一塊探望九阿哥,”鶯兒小心地回話,給她斟了一杯降火的清茶,“……看望得很是頻繁。”


    “探望九阿哥。”惠妃朝後仰了仰頭,閉著眼,好一會兒出了聲,“那其他弟弟呢?他就專門為著胤禟去了?皇上竟也不覺得怪異。”


    鶯兒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正因為皇上默許,太子才會這般行事,否則誰敢?


    惠妃也想到了這一茬,揉太陽穴的動作一定,“瞧我,都糊塗了。”


    皇上哪會訓斥他的寶貝太子,還有最為寵愛的後妃?!


    說著,她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本宮原以為太子前往翊坤宮,隻心血來潮罷了……”


    誰能想,竟變本加厲起來,越發讓她不安。


    若赫舍裏氏與郭絡羅氏聯起手,這等情景,誰也不願意看見。


    自前日去了永壽宮,惠妃便很是疲憊。因著貴妃和十阿哥,一波又一波的煩躁之感洶湧而來,還沒緩和,那廂,太子又作了幺蛾子。


    與九阿哥玩耍?這個理由,惠妃是不信的。


    聞言,鶯兒不語,另一位大宮女燕兒終於找到了時機說話。


    她小聲道:“娘娘,您可還記得,奴婢有個同鄉在毓慶宮做事。聽說太子給宜妃送了一扇屏風,是平嬪的手筆……”


    平嬪?


    惠妃倏然眯起眼,一下子捏緊了繡帕。


    是了,要說聯手,四妃還有一位空著呢!


    “安嬪那個不中用的,被人一攛掇,什麽也不顧了。抄寫佛經,丟臉丟到了外頭。”她冷淡地扔了帕子,笑了笑,“平嬪的身份擺在這兒,即便被罰,又能重到哪裏去。”


    “娘娘,可平嬪同樣進了獨寵的言論,宜妃哪會助她一臂之力?”鶯兒不解地問。


    惠妃冷笑一聲,緩緩道:“利益麵前,齟齬算得上什麽?”


    她越想越是肯定,慢慢地皺緊眉心。


    思慮了片刻,惠妃低聲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去回了烏嬪,就說她的請求,本宮答應了。既要投靠,便要拿出一等一的誠意來……如何拆散兩家聯手,讓她想個萬全的法子!”


    說罷,她的眼底閃爍著華光,輕聲細語道:“端看她想不想見榮郡王了。”


    *****


    未至晚膳時分,皇帝便駕臨了翊坤宮。


    彼時,雲琇正指揮宮人擺好那扇雙麵屏風,康熙製止了他們的通報聲,站在殿外駐足了好一會兒,唇角微微翹了翹,隨即大步朝裏走去。


    “……臣妾給皇上請安。”雲琇這才注意到康熙的動靜,桃花眼驀然一亮,曲膝行了福禮,行到一半,便被寬闊的大手攙扶了起來。


    “朕早就說了,不必多禮。”康熙溫聲道,接著抬手點了點屏風,“這東西倒是精巧。前一扇被小魔星毀了,誰又給你添補了來?”


    他用一種玩笑的語氣,雲琇聽得微微一怔。


    這樣的問話,竟如尋常夫妻聊家常一般,再親密不過,隱約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讓人沉溺,讓人留戀。


    她隻怔愣了幾息,很快便回過神來,輕笑一聲:“正是太子爺的賠禮。他說,若不是九弟嫌棄他的懷抱,哪會勁兒極大地抓破屏風?算來算去,他還是罪魁禍首呢。”


    賠禮與贈禮,哪個更得麵前人的心意,雲琇再清楚不過。果不其然,康熙哈哈笑了起來,“保成懂事,朕就能放心地把弟弟交由他了。”


    幸而九爺補眠去了,否則皇帝的臉上又要多出幾道紅杠杠,並附魔音穿耳的大禮包!


    昨兒貴妃誕育十阿哥,雲琇在永壽宮等得心焦,回宮後草草地用了些飯菜便睡了。康熙也不鬧她,自覺得很,輕手輕腳地摟住身邊人,一覺睡到早朝的時候,對雲琇教訓僖嬪的事兒隻字不提,瞧著半點也沒有責罰的意思。


    “說起胤禟,他與十弟年齡相近,定能玩到一塊去。”兩人在膳桌上落座,雲琇笑盈盈地道,“十阿哥即將洗三,也該得皇上賜名了。”


    康熙熾熱的視線一直沒有收回,聞言唔了聲,一副“你說的都對”的樣子,“朕回頭便翻翻字典,找個沒人用過的名兒,保證讓貴妃滿意。”


    雲琇:“……”


    皇上,您是不是說禿嚕嘴了?


    康熙這才發覺自己話間的不妥。他咳了一聲:“不是沒人用,是寓意好,寓意好。”


    他摸摸鼻子,生怕雲琇和他計較“禟”這個字,連忙轉移話題:“說起洗三,茉雅奇的滿月禮也快到了。”


    康熙揉了揉眉心,語調低沉,“烏雅氏心思歹毒,犯下如此錯事,朕不欲放她出來。可按惠妃的意思,茉雅奇身子弱,沒有額娘的看顧,許會哭鬧不休,滿月禮也沒了圓滿之意……朕覺得在理。”


    雲琇捧了一杯熱茶慢慢喝著,聽言,揚眉淺笑著說:“皇上既覺得在理,又何必與臣妾提這些?”


    康熙暗道,朕這不是怕你生氣,一怒之下給烏雅氏來五巴掌嗎。


    烏雅氏倒不要緊,萬一不讓聖駕進翊坤宮,他找誰哭去?


    想是這麽想,康熙八風不動地淡然道:“琇琇向來聰敏,朕有些拿不定主意,故而問問你。”


    雲琇被這一句“聰敏”誇得眉眼彎彎,雙手托腮,沉思了好些時候。


    金燦燦的夕陽透過窗楹,灑在她輪廓精致的麵容上,如心間投入幾顆小石子,泛起陣陣漣漪。康熙望著她,鳳目含笑,神色柔和得不能再柔和。


    他憶起烏雅氏便覺得膈應,心裏早就有了章程。命幾個太醫護著茉雅奇,讓她少見風,請太後多看顧著些……日後,烏雅氏就不必出來了。


    康熙還在思忖,雲琇笑吟吟地開口了。


    “皇上擔憂此事,臣妾卻有辦法。小公主沒有額娘照料,卻還有惠妃姐姐在。惠妃姐姐養了兩位阿哥,慈母之心人人皆知,哪會不憐惜茉雅奇?不若讓惠妃姐姐主持這一場滿月禮,豈不皆大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0-29 23:52:40~2020-10-31 00:25: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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