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綺在他們來之前,已經挑好了兩處院子,魏時同走進去時,發現園中有一棵老樹,漆黑樹幹上紋理縱橫,正在努力抽芽。


    從河堤處回來,魏時同心緒難平,深夜難以入睡,苦悶間坐在屋中思量。


    自從謝綺救自己時,就帶著某種目的,魏時同心裏清楚,可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穩住賀州局勢,而不是攻打瀛洲。


    可今日見到謝綺,他發現好像並非如此,如果說她想要權力,正常人一定會格外小心,不會做這種攻打瀛洲的決定。


    魏時同想不通謝綺的心思,終究還是起身走出屋室,想再找謝綺聊聊。


    夜裏忽然想起叩門聲,魏時同一愣,站在院中詢問來人。


    對方隻回了一聲「是我。」


    本想去找正主,結果對方不請自來 。


    魏時同便聽出來人聲線,打開門,發現謝綺正撐著一隻傘立在門外。


    雨勢已停,但她的傘還是濕的。


    她似乎走了很遠的路,衣袂間沾了水跡,魏時同望著對方,不知謝綺為何而來。


    謝綺卻沖他拎起酒罈,」我來找你喝兩杯。」


    她不由分說,擠開魏時同,跨進門內。


    謝綺問,有杯嗎?


    魏時同讓開去路,隻見謝綺神色悠然地跨進室內,並沒有向他這般苦悶,他抿了抿唇,終究轉身走到博古架,再回來時,手中奪了兩隻酒碗。


    二人坐在屋中對飲,一盞孤燈,兩杯綠酒,窗外撥雲見月,雨後的地麵上折射著粼粼的銀光。


    魏時同的周身攏著融融燭火,臉上的心思,落在她眼中。


    謝綺收了目光,平聲問道:「若有機會,你可願意重回天子城為官?」


    魏時同心神一動 ,他看向謝綺,人在燈影中,褪去殺伐果決,靜謐無聲,仿佛殘垣佇立的神像。


    他知道,謝綺今夜前來,不隻是為了酒。


    「你在楊仙鎮時 ,說我對你很重更要,我捫心自問,能還你恩情的,隻剩我腹中所學與心中所用,我能做的是為你守住賀州,可如今看來,你似乎並不在乎賀州節度使的位子。」


    魏時同將酒碗桌上,一聲清響,


    「謝綺,你的心之所向,又是什麽呢?」


    謝綺想一想,思量間身影微動,半幅身子縮回到黑暗中。


    她垂下眼簾,再抬起時,眼神漸漸亮起。


    「魏時同,我想要的東西,從出生起就很清楚,我也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麽,我能保證自己奪下瀛洲,若功成 ,我有辦法讓你重回天子城 。」


    「奪瀛洲邀功嗎?」


    魏時同早已想到,瀛洲到手,通報皇帝,將他推出去,藉此重新回歸廟堂。


    「不。」謝綺搖了搖頭,「你來做賀州節度使。」


    魏時同眼底的困惑更加濃重。


    她花了五年時間設局,為的不就是奪下賀州大權麽?為什麽要拱手相送?


    再開口時,魏時同心中帶著些許不安,「那是你謝家世代鎮守的土地。」


    「可眾人未必會承認我身份,而一個流放的罪臣和謝氏女相比,你更值得信任,攻下瀛洲,你用兩州獻給皇帝,或許還會升官。」


    微風忽起,窗外的老樹尚未豐滿的枝條亂顫,勾勒出風的形狀,透過紗窗,映上白牆。


    桌上燭光微弱,蠟燭隻剩淺淺的一段,終於撐不住,火光悄然熄滅。


    謝綺安沉靜的麵容稍縱即逝,一線青煙繚繞,消融在黑暗中。


    家族勢力能遮風避雨,同樣也能讓人不見天日,今世的元貞九年以前,謝綺試圖改變上一世的轉折,可命運半點不由人,沒有絲毫能夠撼動的可能。


    魏時同再次來到賀州,謝鎮依舊將她許配給瀛洲,不同的言辭,同樣的結局。


    謝綺意識到,想要活下去,除非謝氏消亡,瀛洲戰敗,她才不會受困,重蹈覆轍。


    但謝氏滅亡,總要有人接手局麵,否則州部內亂,民不聊生。


    元貞九年的河灘上,謝綺救下魏時同,為的也是這一天。


    魏時同隱匿在暗夜中的身影,早已亂了呼吸,明明是個萬物繁盛的好時節,可他的心念卻漸漸枯萎。藩鎮與朝廷對立許久,而自己是極力主張削藩的人,甚至為此險些送命,如今果真應了那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生峰迴路轉。


    謝綺竟然想他成惡虎。


    魏時同不禁慘笑。


    「你要讓我成為節度使,謝綺,你怎麽想的啊……」


    這暗夜實在是太靜了,魏時同的聲音像是擂鼓一般,字句砸在她心頭。


    可人選擇一條路,是萬萬不能回頭的,一旦回頭,心中的那口氣就全泄了。


    心中那口氣泄了,人也就死了。


    謝綺慶幸燈火熄滅,魏時同看不見她破碎的麵色,她在夜裏吐了一口氣,片刻間做了抉擇。


    「你不算愧對自己的心誌。」


    魏時同抬眼,冷森森地,望向對麵輪廓模糊的影子。


    謝綺說:同我去天子城,讓皇帝赦免你的罪 ,提出攻打瀛洲,立你為賀州節度使,若事成,可重回天子城為官。」


    這剎那間,魏時同的頭腦中,倏然浮起秋日時自己深處囹圄的畫麵,刑具加身,光影陰暗,獄中的潮濕氣味恍若在鼻翼間飄蕩,酷吏興奮的麵容在光影間忽閃,一遍又一遍,詢問自己受何人唆使,上書進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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