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黃山派大師兄在離碼頭十來米的地方默默停下腳步,呃了半天, 神情逐漸有些遲疑:“我是不是不該來?”


    “但你已經來了。”


    “我還可以走。”


    謝孟筠笑眯眯的說:“不, 你來的很是時候。”


    小木舟還是那個小木舟, 船夫也還是那個船夫,這種係統標配的交通工具和npc都是一條流水線上量產的,無論外形內涵神態動作都沒有任何差別, 無趣的令人絕望, 謝孟筠本來以為自己又要單獨享(ao)受(guo)這段水上旅途, 這回碰見唐納德, 算是天上掉下來個打發時間的聊友。


    唐納德回憶了下眼前這妹子的武力值, 感覺脖子有點涼:“這麽小的船, 坐兩個人不會太擠嗎?”


    謝孟筠瞄了眼空蕩蕩的船艙, 再瞄了眼唐納德:“你認真的?”


    “……開個玩笑。”


    唐納德一躍而起,衣擺飛揚, 在空中留下半圓的弧度,然後輕飄飄的落入艙內。


    謝孟筠留心看他輕功, 發覺這個藏在深山老林的小門派果然還是有兩把刷子,就說剛才那一躍,她當然也能做到, 自信在輕與快兩點上還猶有過之,但那種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宛轉圓滿,卻是很難……


    “這是黃山派的特色輕功,飛虹跨水。”唐納德說,“看過雨後河麵上的彩虹不, 據說我們創派祖師就是看到這種景色後突然有了靈感,再多喝了兩杯酒,就把這武功寫出來了。”


    謝孟筠撫掌讚歎:“貴派祖師心思實在巧妙。”


    “還好。”作為黃山派的弟子,唐納德對創派祖師的觀感並不像謝孟筠那樣美好,擺擺手,“這輕功就是個花架子,沒啥大用。”


    “我剛看到的還挺不錯的。”


    “你剛看到的就是這輕功全部的精華。”


    “……”


    “同門們都私底下都討論過了,這玩意最適合發揮光熱的場景就是沙坑跳遠,論速度衝不了短跑,論耗藍堅持不住馬拉鬆,虧我們祖師爺還總在門派例會上吹自己英明神武才弄出了這些玩意。”唐納德說。


    謝孟筠從他的話裏捕捉到了重點:“等等,你們創派祖師親自吹自己?”對於各個門派祖師爺這種東西,不應該都早已坐化被存放在某個生人罕至的地方除非遊戲突然改版成盜墓類否則玩家能接觸的有且隻有牌位嗎?


    唐納德完全沒體會到同船人的心理活動,僅僅對字麵意思表示讚同:“對,他性格就這樣,夠不要臉的吧?”


    謝孟筠決定講的清楚點:“你們祖師爺還活著呐?”


    唐納德露出了然的笑:“黃山派創派才十二年,各位大佬除了扛不住門派裏粗茶淡飯出外謀生的,其餘都全須全尾的呆在家裏呢。”


    “你們的曆史,這麽,咳,嶄新?”謝孟筠腦子飛快的轉,好容易才從自己貧乏的文學知識裏找到個近義詞來替換“短暫”。


    “嗯,就像早晨五六點的太陽,正在努力冉冉升起。”唐納德說,“我們創派祖師爺,從輩分上來說,是掌門的師父,聽門派npc閑談,他當年收掌門當徒弟之後,哭著喊著要開山離派,掌門被念叨的沒辦法,就帶著幾個師弟在黃山腳下定居。”


    謝孟筠感慨:“你們掌門也不容易。”弟子少已經足夠讓人淚目,授業恩師還任性不靠譜,那就真心苦逼。


    唐納德:“跟玩家比,其實還算不錯。黃山派人少地段偏,又沒什麽產業,弟子們得通過采茶給師門賺錢,我們日常任務就是這個。”


    對方話裏透出來的心酸讓出身官方指定十大門派的謝孟筠頗為感慨——雖然峨眉掌門葉扶疏沒黃山派的大佬們那麽親民,但從那短暫的接觸機會來看,至少不會淪落到囊中羞澀的地步。


    “黃山派裏能學茶術麽?”謝孟筠問。


    “能。”唐納德的眼神裏劃過一絲驚訝,“你居然還知道茶術,這個技能非常偏僻,遊戲裏沒幾個玩家了解的。”


    “我學過基礎茶術。”


    “使用過嗎?”


    “還沒。”


    “有機會用用吧。”唐納德滿臉過來人的悲憫,“會給你留下難忘的遊戲體驗。”


    謝孟筠決定現在就把這技能忘了。


    “剛學茶術時我特別想和藥王穀的同誌們交流下浪費原材料的感情,但後來就沒這心氣了,畢竟人家突破中級後就能大把賺錢,至於茶術……”唐納德頓了頓,問,“你喜歡喝茶嗎?”


    謝孟筠從包裹裏拿出鮮橙汁葡萄汁西瓜汁,喝前搖一搖,答案盡在不言中。


    “黃山派地理位置偏僻,武功威力也沒有突出的優點,你就沒考慮換個門派?”謝孟筠接著八卦。


    在策馬江湖中,玩家有兩種自主離開原始門派的途徑,第一是達到要求順利出師,就像碧軒冷燈那樣,出師的玩家沒有後遺症,甚至還能和原來的師門npc保持良好關係,至於無法達到出師要求又死活想給自己挪個坑的,也可以直接叛師。


    謝孟筠自從加入峨眉派後,個人麵板上救多了個“取消師門關係”的按鈕,隻要輕輕一點,立刻就會被全峨眉通報diss,還會有高級npc下發追殺任務,保證跟你纏綿到天地盡頭不死不休,直到通緝期結束。


    不過黃山派應該不存在這種問題。


    小木窗輕輕的搖晃,廣闊的水麵一直鋪陳到不見盡頭的遠方,赤褐色水鳥在近岸的翠綠蘆葦從中探頭探腦的來回逡巡,間或伸長脖子,自水草茂盛的地方叼出一隻隻肥肥的蝗蟲,再仰脖吞下去,它們走路的姿態十分講究,必得先將一隻細腳高高的抬起來,才肯落下另一隻。


    唐納德深吸一口飽含水汽的清涼空氣,從隨身包裹中拿出鼓囊囊的荷葉包,跟鄰座的聊友分食裏麵猶帶熱氣的油炸豆腐丸:“剛開服那會黃山派沒現在這麽淒涼,門派長老依靠糖衣炮彈,咳,是出色的宣傳能力,最高峰時招了大約五十個弟子。”


    謝孟筠默默:“最高峰……”


    唐納德:“對,就是這個可憐巴巴的記錄,祖師爺還有事沒事就跟我們吹一波,炫耀他當年的光輝成果,並鼓勵我們持之以恒,度過低穀,再創輝煌。”


    “聽起來非常鼓舞人心。”謝孟筠滿臉言不由衷。


    “他吹完後第二天就跑了兩個師弟一個師妹。”唐納德說,“本來還應該下發追殺叛徒的任務,可黃山派總共就那麽幾個人,各種日常還不夠用呢,也就沒那麽多講究了,我按實力其實可以出師,但祖師爺和掌門都輪番上陣挽留,向我各種畫大餅。”


    謝孟筠捶甲板笑:“於是你就心軟留了下來?”


    唐納得聳肩:“沒辦法,誰讓遊戲把npc設計的這麽像真人,就說我祖師爺,每次耍賴的神態動作,總能讓我回憶起初戀女友的撒嬌。”


    謝孟筠噴笑,剛嚼了一半的豆腐丸子全呈天女散花狀落進了河裏:“下次你可以把這個形容告訴師門掌門,指不定黃山派祖師爺就不留你了。”


    唐納德把空了的荷葉放在甲板上等係統自動刷新回收,又拿出一小盒酥餅:“其實在山坳子裏呆久了,我也慢慢習慣了現在的遊戲方式,還覺得挺不錯,祖師爺真肯放人我也懶得走,誰規定武俠類遊戲就得打打殺殺,咱就喜歡qq農場的樸素種田風格不行嘛?”


    謝孟筠嘴巴忙碌沒空說話,就向聊友比了個大拇指,也不知道是誇獎酥餅的味道好,還是讚同唐納德超然的遊戲觀。


    唐納德:“再給你講個黃山派的故事,其實據本地npc說,這裏原本有個特牛逼的武林世家,叫什麽什麽山莊,不過後來給人滅了,江湖裏的人也覺得不吉利,就越發沒什麽外人願意過來,周圍才變得荒涼。”


    這段曆史謝孟筠不但知道,而且簡直能倒背如流,她吃完酥餅,拿手帕擦擦嘴,笑了笑:“你們祖師爺倒挺看的開。”


    唐納德忽的壓低了聲音:“其實關於選在這裏開山立派,還有別的原因,平時不太好說,但我猜到了點。”


    謝孟筠心頭一跳,同樣壓低了聲音,湊過去問:“是什麽緣故?”


    “這裏房價特別低。”


    “……”謝孟筠憋了半天,省的內傷太重噴出血,“聽上去很有道理。”


    唐納德嘿嘿笑:“對吧~”


    漫長的水路在吃喝與聊天中很快走到了終點,唐納德要去找特殊npc販賣茶葉,據說這樣價格比賣貨郎和掛交易所都高點,謝孟筠把自己身上那張地下拍賣會的邀請函送給了唐納德,建議他去參加試試,遊戲裏玩家這麽多,指不定能找到願意出重金購買的冤大頭。


    “小心點,最近不是影暗樓的事情弄得風風雨雨的麽,門派npc也在那些玩家的狩獵範圍之內,他們有去你黃山派找過麻煩麽?”謝孟筠隨口叮囑。


    唐納德笑了:“黃山派雖然小,但祖師爺,掌門,還有幾位長老的武功還是不錯的,之前的王長老也是在落單的情況下才被人埋伏,他們膽子再大,也不至於闖到門派裏麵來殺人。”


    謝孟筠微不可查的皺了下眉,她很清楚的記得,自己還在峨眉派裏做師門任務的時候,有膽大包天的玩家跑到廚房來行刺,雖然出了意外沒有成功,但至少證明,就算npc呆在門派內部,也不會絕對安全,他們都敢對鑒定信息隻有一串問號的公輸儀和封玉下手,甚至用上了放火燒屋這種引人注目的手段,要說忌憚黃山派裏的人所以不去動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真的沒人來黃山派偷襲?”謝孟筠跟唐納德確認。


    “真的真的沒有。”唐納德攤手,“我們門派偏成那樣,來往一趟得花多少功夫,綜合起來也不劃算呐。”


    ——那圍觀公輸儀和封玉的那夥人怎麽就覺得合算了呢?


    謝孟筠沒把她的疑問說出口,腦海中又重溫了把事態平息後,公輸儀檢查房屋時有些微妙的臉色。


    她送來的那些財寶雖然沒丟,但可能有人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悄悄到房間裏翻找過。


    唐納德問:“你怎麽了?”


    “昨天有群玩家跑到猷縣城裏,趁夜圍毆一家npc,還放了火,聽說是百手門和墨門的人。”謝孟筠簡要道來,並且省去了自己也在現場的詳細說明。


    “那麽囂張?!”唐納德不敢置信,半晌才吐出一句感慨,“衝他們這行為,官方肯定得推出補丁糾正。”


    謝孟筠:“英雄所見略同。”又道,“你在宣城這有沒有要好的玩家可以打聽下內情的。”


    “我問問看。”


    唐納德低下頭專心致誌的鼓搗著通訊器,過了十分鍾左右,才艱難的抬起腦袋:“我打聽到了兩個版本,墨門的玩家說,是百手門聯係他們大師兄,然後有大師兄組織門內精英去猷縣圍攻兩個高等級的npc,可惜最後失敗了。”


    謝孟筠很給麵子的接著問:“那第二個版本呢?”


    “第二個版本來自百手門,其他內容都一樣,不過發起方改成由墨門主動,他們屬於被錯誤情報慫恿蒙騙的那一邊。”唐納德回答。


    謝孟筠:“……”


    “我也算是這裏本地人,了解這些門派玩家的行事作風,他們這次圍毆失敗,總得消停些時日,等過了十天半個月,指不定遊戲又推出了新的內容,大家早把什麽影暗樓的事情拋諸腦後。”唐納德不在意的說,“橫豎我們黃山派也沒幾個人,真呆不下去就集體遷移,遊戲荒山野嶺那麽多呢。”


    謝孟筠對他的提議表示懷疑:“玩家可以這麽做,npc不行吧?”


    “那是你沒見過我們祖師爺。”唐納德認真說,“我也是加入黃山派之後才意識到,這個遊戲的設計人員在npc的性格雕塑上是多麽天馬行空信手拈來。”


    謝孟筠回憶起藥王穀爭霸賽的經曆,默默點了頭。


    兩人在宣城城門前友好分手,唐納德自去賣茶,謝孟筠橫豎已經沒有了任務掣肘,就四處逛逛,順便買點當地特產寄給幫裏的四個小夥伴。


    出於對女性的禮貌與尊重,唐納德目送謝孟筠離開,對剛才討論的事,他其實藏了點東西誰都沒說——不管是墨門還是百手門的朋友,再談論之前的圍攻時,除了目標的兩個npc外,都不約而同的提到了一個用劍的女性高手,因為這人帶了無名麵具的緣故,其他人無法確認身份,但僅從現場視頻裏身材和衣著來判斷,與謝孟筠非常肖似。


    最近來猷縣的外人,也的確隻有她一個啊……


    謝孟筠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暴露了行蹤,但即使暴露了,估計也不太在意,唐納德的態度已經給了她靈感——遊戲那麽大,處處是我家,真要被人堵上門口,了不起就挪窩,再不行還可以下線。


    她現在比較惦記的事情,就是百手門和墨門那兩夥玩家夜襲公輸府邸的行為。


    那些人到底是無差別狩獵,還是有著特殊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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