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先前還摸不清套路,隻當是傳話的人傳錯了。如今佃農租田七三開的常見,刻薄點的八二開的也是有的。直到圍住報信的人反複詢問,才驚覺三成租子是真的!伶俐些的問明契約處,撒腿就往布政使司跑。一個帶兩個,兩個帶三個,不多時布政使門口滿滿當當的全是人。顏飛白拿著庭芳丟過來的瑣碎事,隻得忍了,問徐景昌借了兵維持秩序,按著排隊的人逐一辦理。


    為防有人冒名頂替,都是要帶上戶籍冊子,與知府知縣提供的黃冊對上號了才可辦。如此瑣事,無需顏飛白親自動手,他有的是幕僚下屬跑腿,要做的不過是左右巡視,避免有人趁機作亂。徐景昌等閑不與陳鳳寧以外的文官交往,難以親近。頭一回領了差事,辦砸了日後可不好說話。


    有幾個嗓門大的大頭兵一直在人群裏反複喊著如何租田、如何交租、如何種地等諸多規矩,以免辦理時夾雜不輕,白耗了時光。待眾人聽見每人限租兩畝,每戶男女不限隻按人頭算時,當下一半的人臉色都很精彩。去歲熬不得,不知多少人或溺殺或販賣女兒,甚至有賣老婆丟老母的,此刻都悔之不迭。有幾個人不住分辯:“女兒有的,丟了,還不曾找回來。且先替她租著,開春就去找哩!”


    從古至今,凡是不好過的人家,溺殺女嬰成風,誰不知道誰?本來田就不多,哪有拿著死人頂名額的?不用官員們解釋,後頭排隊的已是罵開:“誰知道你是丟了還是燉了,對不上人的就不給辦!愛租不租,不租滾蛋!”統共才放出兩萬畝田,隻夠萬把人租的,南昌可是有幾十萬人口的地界兒,兩萬畝夠幹嘛使的?


    大夥兒心裏都有一本賬,才三成租子,租兩畝田就可養活一個人。一家四口八畝田,一年能有一千六百多斤糧食,掰著指頭數上一數,竟是有好幾百斤的剩餘。往年那租子,累死累活也剩不下這麽許多。隻消一個成丁做活,全家都吃的飽飽的,還可有餘力養殖雞鴨,或是種點子棉花紡紗。至於官老爺說的要按規矩種田,那便按規矩!沒有規矩,眾人心裏還有些惴惴,三成租子的好事,打太爺爺起就沒聽過,甚都不要的租了,誰敢信?有規矩反倒叫人安心。至於規矩難還是易,無人關心,總之租了再說。實在不好了,轉租也是可以撈上幾個銅板的中人錢的。


    隊伍中,有個老者忽然跌坐在地上大哭:“倘或你活著,就能見著天大的好事了。我的兒啊!你看見了沒有?三成租子啊!隻要三成租子啊!咱家再不會餓死人了啊!”


    眾人登時聽的心酸,好幾個都陪著落下淚來。家家戶戶都有親戚離世,去歲好些人都是退水後活活餓死的。難免有物傷其類之感。


    開朗些的人哭過一番後又轉了顏色,笑道:“郡主真是好人呐!先前就是他們拿來了糧食、種子,又給咱們蓋了新房子,現又替我們尋了生計。這樣的好人,怕不是天上的神仙吧?”


    就有人陰陽怪氣的道:“說的好似房子白給了一般,還不是要收銀子!”


    邊上立刻有人駁道:“喲!這是誰家的?大水沒淹著你們家吧?二十兩銀子的欠條,你把你家的房子賣與我,我也說你是青天大老爺,現給你磕三個響頭,認你做幹爺爺,如何?”


    在排隊的人哄堂大笑,二十兩銀子的白條換房子,有腦子的人都不幹!那人被擠兌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把方才老者哭聲帶來的悲涼衝淡了幾分。再大的災荒都過了,活著的人得往前看。


    幾個混在人群中的地主急的跳腳,先前就聽說了此事,隻當是謠言。徐景昌以雷霆手段滅了君家,難道不是為了發財?隻收三成租子,能有幾個錢?六千畝田至多一萬兩的現銀。郡主那樣的身份,一套衣裳就得好幾百兩,再算上首飾,一萬兩隻怕不夠她一個人的脂粉錢。可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


    南昌城內,除去君家,便是張家最富,錢家次之,王家最次,此乃南昌四大家族。再往後隻能算得上中等人家。今次幾家子都派了人探尋消息。張員外撞了撞錢員外:“你怎麽看?”


    王員外癟著嘴道:“有什麽稀奇?新來乍到的,頭一年可不得低些租子,才能站穩腳跟?隻我瞧著他們古怪,怎地還按人頭算?還算起閨女來了!”


    張員外心中著急:“管他怎麽分,如此一來,咱們都被鄉親們戳脊梁骨了!”


    錢員外道:“怕甚,那起子泥腿子,日日怨天怨地,嘴裏沒有一句好話,咱們皆被罵了幾輩子,沒見閻王來索命,隨他們去吧。總有人要活命,徐儀賓家才兩萬多畝,夠幹嘛使的?輪不上的,還不是來咱們幾家?”又嘖嘖兩聲道,“君家且還有氣兒呢,這回奪的是他們本支的。不在大院子裏住的好些人家都躲過了一劫。他們田土雖不多,算來也有百十來畝,難不成自己種的了?照例要佃出去的。且瞧著吧!”


    幾個人紛紛覺得有理,心下稍安。卻又看著人頭攢動的衙門前大街,怎麽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幾個人都不曾說出口,君家倒了,下一個呢?會是自家麽?


    君子墨也混在人群裏看熱鬧,她父母在世時收的是五成租。父親有個秀才功名,可免一部分賦稅。說是如此說,縣裏大戶要科舉的,都要問秀才寫保書,大戶又跟縣令關係和睦,到了繳稅的時節,故意把她家漏了。有個秀才名分,無人不服。待到父親亡故,日子雖不如往常富足,到底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算來除了讀書習武,君子墨幼時算的上嬌生慣養,半點苦頭都不曾吃過,養的好一副刁鑽性子。待一無所有時,才慢慢改了。


    思緒飄遠,就不防身邊有人靠近。街上人太多,接踵摩肩,身體接觸實屬平常。卻是有人連拍了好幾下,君子墨才回過神,扭頭一看,卻是許久不見的二叔君玉成。


    君子墨眉頭一皺,就欲離開。君玉成忙攔住:“大姑娘,你跟叔叔說句實話,你的田是不是叫人奪了?”


    君子墨冷笑:“走投無路之人,帶著田產投了權貴的事兒一年沒有一百樁也有八十回,二叔可是老糊塗了?連人情世故都忘了?”


    君玉成一噎,他與君子墨血緣最近,兒孫又多,最是惦記她那百多畝的好田。為此不知送了多少東西去君和豫處,堵了族長的嘴,到頭來偷雞不成蝕把米,兩頭淨虧。眼瞅著春耕,君子墨若請人種田,他自是要使絆子;荒著又覺得心疼。前日見她家的田有人修繕,還當她到底想法子佃了出去,誰知一打聽才知道田產已經易主,登時覺得胸上叫人開了個口子一般,痛的兩眼發黑。惹不起徐家,可巧今日遇見君子墨,才急急趕來說話。跺跺腳道:“你這孩子!叔叔不信,卻信了別個!當日你怎麽說來的?祖宗家業不可拋,才非要招上門女婿。如今你倒舍得一文不要給了別個!既如此,你當初招什麽女婿?以君家的門第,你帶著許多田,什麽好人家嫁不得?”


    君子墨聽到如此惡心的話,不怒反笑,不懷好意的在君玉成耳邊道:“叔叔惦記著侄女,侄女心中感激。也告訴叔叔一聲兒,守好你的田。看在爹爹的份上,提醒你一句,趕緊著把田賣了,拿著錢討營生去吧。”


    君玉成驚疑不定:“此話當真?”


    君子墨眨眨眼:“你猜!”


    君玉成氣的兩眼發暈,恨不得對著君子墨踹上兩腳,還得忍氣道:“你看,都是一家子,有甚事,告訴叔叔一聲兒。將來也有個幫扶不是?”


    君子墨笑道:“話都告訴你了,你信不信我可管不著。”說完幾下竄的不見人影,徒留君玉成在原地捶胸跺足。


    君子墨不怕泄露消息,她還怕君玉成不去宣揚。先大張旗鼓的租田,再用傳言恐嚇地主們。若能加速兼並,倒少操幾回心。她知道,最遲今年底,南昌所有的田地都要歸徐景昌所有。明年底則是全江西境內的田,盡數變成公田。看著街上租到田的人臉上洋溢著笑,君子墨也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昔日管仲將人頭稅隱於鹽鐵專營,今日庭芳將田產拆分了男女。都是不顯山不漏水的功夫,由不得人不歎。街頭到處都是說好話的人,前幾日說歹話的人好似做夢。君子墨笑意又深了些許,原來這就是民意,原來……這就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徐景昌明明行的是謀反的事,可再大逆不道,隻消叫當地的百姓占了便宜,便能得交口稱讚。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隻是看誰更能哄的住百姓吧。果然書讀的再多,都不如親眼見著的來的領悟。怪道古人雲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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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顆小石子在眼前滾了滾,君子墨抬頭,正對上一個少年。


    那少年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喂!你就是君子墨?”


    君子墨點了點頭:“你哪位?”


    少年一撇嘴:“長的不怎麽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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